东风起(1 / 2)

东风顾 箫楼 3741 字 2022-12-07

秋夜的风吹得芦苇飒飒摇动,顾云臻立于长风之中,盯着罗震,沉声道:“罗副舵主,我不问你为何从军粮署的一名普通军曹忽然变成了漕帮的副舵主,你混入军粮署,必有别有目的。只是关于顾三叔的事情,我想请你给我一句交待。”

罗震面露遗憾惋惜之色,叹道:“天有不测风云,顾三郎不幸以身殉难,我们漕帮上下也同感哀痛,但逝者已矣,小侯爷就不必太过悲伤了。”

“是吗?”顾云臻冷笑道:“那在渭州码头换下来后不翼而飞的那一船粮食,又作何解释?”

罗震哈哈一笑:“小侯爷,不是您吩咐我们将那一船粮食在渭州码头卸下来的吗?您还说让我们装一船石头上路,在老虎滩附近装作翻了船,然后那一船粮食您和漕帮一人一半,这不都是您吩咐的吗?”

顾云臻点头道:“不错,这确是我吩咐的,可是——”他眼中忽然有了凌厉的光芒,“我只问你,为何顾三叔会在船上?”

罗震有恃无恐,笑声传出芦苇荡外,惊飞远处的水鸟,“不错,小侯爷,是我把顾三这个呆子哄上了船。可是,你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怎样?你倒是去举告啊!顾三已死在翻船事故之中,那船军粮也早已运回江南了。谁会相信你说的话?如果你敢力证整件事情只是你为了引蛇出洞而策划的一个圈套,那也就是你亲手害死了顾三爷!这个罪名你担待得起吗?”

“……你!当日也是你给我出的主意,让我假装和漕帮合作,说什么只要漕帮继续翻船,我们便可以将他们在渭州码头卸粮食的事情兜出来,到时人赃并获,就可将漕帮一网打尽……却没想到……原来如此!”顾云臻咬紧牙关,痛悔不已。

罗震笑得越发得意:“这就叫做将计就计。小侯爷,你还太嫩了一些。如果换作纪阳侯来办这事,那还差不多,但你嘛,还是乖乖呆在自己的窝里,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吧!以后,漕帮的事情你别再插手,否则,别怪咱们心狠,把你害死顾三的事情也兜出来!”

顾云臻抬起头来,仰望头顶夜空,将热泪和眼中的痛意皆咽回心底,等他再看向罗震时已神色如常,只轻轻一点头:“很好,我没什么要问的了。”

他转过身大步而去。罗震看着他的背影,唇角的笑意逐渐淡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 ※ ※

顾云臻自芦苇荡中走出来,走到齐三面前,忽然单膝跪地,哽咽道:“多谢三叔指点迷津。”

齐三叹道:“你现在可明白,有些事是你的错,但有些事又绝不是你的错,你万不可因为别人的错便将罪责都揽在自己的身上,更不可因此自暴自弃,让冤死之亲人不得瞑目。”

顾云臻点头道:“侄儿明白。”

“那你现在可要找罗震报仇?”

顾云臻沉默片刻,缓缓道:“我顾云臻对天发誓,他日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将罗震绳之以法,以慰顾三叔在天之灵!但今夜是丐漕两帮决战,一切都听从您的指令!”

齐三点点头,旋即大声喝道:“那我现在问你,你可已想明白?可愿遵守你我之间的约定?!”

顾云臻“嘭嘭嘭”叩了三个响头,朗声道:“师父!”

这一声“师父”震惊了在场的数千人,齐三高举起手中信杖,大声道:“丐帮弟子听着!今日我齐三收顾云臻为徒,我与他之间只有授艺之恩,师徒之义,他并不入我丐帮,也不会继承丐帮衣钵。今日小徒顾云臻便要为我讨个公道,请漕帮周帮主赐教!”

丐帮帮众一阵欢呼,尤其一众□□袋长老听得顾云臻并不干涉丐帮事务,都松了一口气。

齐三转向黑了脸的周昆仑,道:“周帮主,贵帮偷袭在先,现在我命我刚入门的弟子前来向周帮主讨教几招,不过份吧?”

周昆仑心中恨极,他多年不曾与人交手,此番敢出来与齐三决战,正是听说齐三受了重伤,所以才有恃无恐,却没料到齐三忽然来了这一招。他冷冷一笑,道:“齐帮主,依照咱们江湖规矩,下了生死战书,若要命弟子代为出战,需得受三刀六洞之苦,且在决战未分胜负之前,不得拔刀疗伤。”

齐三仰天一笑,声极豪迈。笑声未了,他倏地拔刀,青光一闪,一线血光飞溅,刀锋已脆生生刺入他的左臂。殷红的血迹如同蜿曲的小蛇,自刃口处慢慢地流淌下来。

芦苇荡边一时沉默得像是一片死海,丐帮弟子和漕众都默默地看着,没有人发出一点声息。

齐三又拔出了另一把刀,笑道:“周帮主,若是小徒顾云臻输了,我齐三以项上人头相送,并下令丐帮弟子从此见到漕帮之人便绕路走,决不再插手贵帮码头之事;但若周帮主输了呢?”

周昆仑一阵踌躇。他在位日久,已享惯了荣华富贵的生活,若是一招不慎败在这毛头小子手中,难道真要舍弃一切吗?

齐三左腕一挥,“噗”地一声响,刀刃没入他的右臂,他又是一阵大笑:“周帮主且放宽心,齐某要你的人头也没有什么用,码头嘛,我们只要直隶三省的。但我丐帮有三位长老死在贵帮的偷袭之下,这笔帐若不讨回来,齐某实是愧对丐帮弟子。如果周帮主输了,我丐帮除了直隶三省的码头外,只要贵帮九舵舵主中三个人的性命。至于是哪三个人,由贵帮自行决定!”

周昆仑身后的舵主们齐齐变色。周昆仑心中不寒而栗,暗叹齐三好辣的手段,只是当此形势,骑虎难下,他已无法说出一个不字。

齐三又猛地往左臂上插了一把刀,对身上不住渗出的鲜血视若无睹,转头看向顾云臻,道:“去吧,记住我教你的打狗棒法,将它与你顾家枪法一起灵活运用,随机应变,一定不会输给他的。”

顾云臻向齐三叩了一个头,站了起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握上丈二□□,走到芦苇荡前。夜风将他的衣衫吹得飒飒而响,他一点点握紧掌心银枪,缓缓起手,神情冷静,沉声道:“周帮主,请!”

芦苇荡前,肃杀之意瞬间弥开。

※ ※ ※

天入深秋,云收雨霁,秋鹊噪晴,满城金菊飘香,赏梅阁外种着的一垄绿菊也竞相开放。静若极喜欢这一垄绿菊,日日跑到赏梅阁来与其华嬉闹。顾宣这日回得早,闲极无聊,便教静若下棋。

其华没学过下棋,在一旁看得入了神,顾宣索性让她与静若对弈。两个人辈份虽差了数辈,但都有着初学者的毛病,水准相当,又寸土必争,一般的聪慧刁蛮,悔棋悔得丫环们都看不下去,站到屋子外笑。

这一局,静若的车就要被其华的过河卒吃掉,她急得抓耳挠腮。顾夫人身前的小丫环鹦鹉忽跑了进来,满面喜色地大叫道:“小侯爷回来了!小侯爷回来了!”

其华手一颤,回头看向顾宣。静若趁机将车偷偷往旁边挪了一个位,顾宣已站起来,道:“死小子终于回来了,去瞧瞧。”抱起静若便往外走。

静若得意地看着棋盘,却装作一副悻悻的样子对其华道:“咱们回来继续下。”

其华心中高兴,脚步十分轻快,飘飘然道:“回来再下,杀你个片甲不留。”

顾宣瞄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很高兴吗?”其华抑制住唇边就要往外倾泄而出的笑容,淡淡回道:“我赢了这一局,自然高兴。”

静若哼了一声,道:“五舅奶奶羞羞羞,吹牛皮,还没赢呢,就说自己赢了。”她抱着顾宣的脖子,道:“五舅爷爷快点走,大舅奶奶肯定晕倒了。”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奶奶肯定在打小表叔。”

众人被她的话逗得大笑,顾宣捏了捏她的鼻子:“你个方半仙!”

“方半仙”料事如神,瑞雪堂里,顾夫人晕倒在椅中,一堆丫环婆子围着擦清凉油、掐虎口人中。顾大姑倒是已经丢了笤帚,正在抱着顾云臻大哭:“你个死小子!你死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你是你娘的心头肉,命根子!你若有个好歹,让你娘可怎么活啊?!”

顾云臻跪行到顾夫人身前,握住她冰冷的手,哽咽唤道:“娘,孩儿不孝……”

顾夫人悠悠醒转,抱着他再也不肯放手,像是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嘴中只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顾云臻依着她,待她抹了泪平定情绪,才整整衣衫,以大礼向顾宣跪下叩头:“侄儿不孝,令您担忧,还请您原谅。”

顾宣叹道:“起来吧,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请我原谅。”

顾云臻道:“不敢。”他站了起来,目光掠过一边的其华,沉默片刻,大大方方地揖了一礼,道:“侄儿不在家,全赖婶娘照顾我娘,多谢婶娘。”

这是他第一次平静地唤出一声“婶娘”,也是他第一次这般坦然地看着她,其华心中不由一痛。

——他终于放下了。

可见到他平安归来的欣喜终胜过了心中的伤楚,她含着笑,轻声道:“大侄子不必多礼,这是我应该做的。”

“云臻啊,你这段时间到底去了哪里?可瘦多了。”顾大姑拉着顾云臻的手,关切问道。

顾云臻不出声,许久,才轻声道:“我去爹的灵前悔过。”说罢挣脱顾大姑的手,转身踏出门槛,往祠堂方向走去。

顾大姑疑道:“这孩子,怎么了?”

她愣愣地望着顾云臻的背影,忽然间发现,这个侄儿,容貌身形都还像以前那个柔善纯厚的少年,但举手投足间,已依稀有了几分大弟当年的风采。

※ ※ ※

青烟袅袅中,顾云臻默默地将顾三的牌位放在顾显的牌位旁,再退后几步,跪下来,叩了三个头。

他跪在蒲团上,抬头看着满堂牌位,眼眶渐红,却一直沉默着。

顾宣慢慢地踱进来,凝望着顾三的牌位,默然良久,叹道:“我西路军十八儿郎,又少了一位。”

顾云臻鼻中酸楚,低声道:“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