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士衡说的是:“你而今既是我刘士衡的媳妇,那就得当好我的管家婆,院子里,铺子里,里外一手抓。”
原来她还可以是管家婆!有一种甜丝丝,有如蜜糖的感觉,自苏静姗心底一点一点泛起,甜得她忘掉了所有的不快,心甘情愿地把账本收下了。
八月十五这天,刘士仪出阁,眼泪汪汪地辞别父母,登上了去东亭的喜船。而刘士衡与苏静姗,刘士诚和贾氏,还有刘士雁,都作为送亲客,同她一起上了船。
本来送亲的队伍里,还应有大房的刘士兴和刘士德,但刘士雁恨他们曾替苏静姗说过话,因而在乐氏面前撒了个娇,乐氏最疼女儿的人,自然就没许他们去。然而一登船,刘士雁就后悔了,刘士诚夫妻、刘士衡夫妻,包括新娘子刘士仪都是二房的人,大房就她一个在,孤零零的,别说明着找苏静姗的麻烦,就连暗中下绊子都没机会。而且那两对夫妻明显地不爱搭理她,刘士仪又只顾和奶娘述说自己的紧张心情,没空陪她,所以她只有安安静静地待在船舱里,连门都没大出。
到了东亭,举行婚礼,刘士仪入了新房,送亲客坐席,刘士雁又一个人都不认得,更是闷闷不乐。
婚礼第二日,本来按着规矩,他们就该启程回苏州,但因田家盛情相留,因此答应多待一天。苏静姗便趁此机会,去了计氏的住处。刘士雁气她有处去,又好奇她的娘家究竟是甚么样儿,于是便拉下了面子,央贾氏陪她一起去逛街,顺便去瞧瞧苏静姗的娘家。
若她提出的是别的请求,贾氏一准儿不会答应她,可苏静姗的娘家究竟是甚么样子,是贾氏也一直为之好奇的事情,更重要的事,她曾经怀疑过苏静姗那些价值不菲的陪嫁,其实是有猫腻的。因此刘士雁一出口邀她去逛街,她几乎是马上就答应了。
姑嫂俩怀着一样的心思,结伴到了街上,装模作样地逛了逛,便指使从人打听到苏家的住处,乘车朝大安街上去。
此时苏三成衣店的招牌已经摘了下来,但因苏留鑫与苏远光三人一直意见不合,所以店面还没有租出去,门前挂着此屋出租的字样。
姑嫂俩的车在门前停下,刘士雁率先挑开车帘子,朝外看了看,奇道:“不是说七嫂家很有钱么,怎么就这么个小店面,而且还没租出去。五嫂,咱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贾氏赶忙也凑上去看,只见外面果然只有一间尚未租出去的店面,那店面旁边虽也有别的店铺,但挂的都不是苏家的招牌。她忙叫过从人问道:“莫不是走错了路?”
从人却朝那店面旁边一指,道:“没走错,从那甬道进去,就是苏家了。”
贾氏本就怀疑苏静姗的陪嫁来路不对,此时心中便有些莫名地兴奋,于是怂恿刘士雁道:“反正来都来了,不如进去看看。”
刘士雁连连点头。于是姑嫂俩结伴下了车,朝甬道里面去。到了甬道尽头,果然有一处小小的院落,并无人看门,两人带着奴仆,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直走到院子中间,才有一圆脸小姑娘自东厢探出头来,问道:“你们是谁?来作甚么?”
贾氏见她身上穿的衣裳并不是甚么好料子,还以为她是苏家的丫鬟,便道:“我们是刘府的女眷,来找我们家七奶奶。”
“是三姐姐婆家的夫人和小姐!”那圆脸小姑娘回头对屋里说了一句,然后推门迎了出来,行礼笑道:“我是你们七奶奶的四妹,夫人小姐快屋里坐。”
原来不是丫鬟,却是主人,怎么穿得这样寒酸?贾氏和刘士雁心里都有一样的疑惑,随着苏静瑶去了厅里。
厅内面积更为狭小,而且只有简单的家什摆设,怎么也看不出这是个富裕人家。贾氏拉着刘士雁坐下,问苏静瑶道:“我们七奶奶呢,怎么不在?”
苏静瑶道:“三姐姐没回家,大概去她娘那里了。”
计氏和离的事,贾氏和刘士雁亦有耳闻,因此并没觉得奇怪。贾氏更是觉得,苏静姗不在这里,更方便她套话,于是又问:“令尊可还安好?而今是出门做生意,还是在家收租子?”
苏静瑶略显窘迫,回答道:“我爹如今没做生意了,外头倒是有一间店面可以收租,不过还没租出去。”
贾氏看了看厅中的陈设,故意道:“这些家生也太破旧了些,怎么也不换换新的,我看那红木的就不错。”
这时苏静初走了进来,道:“我们不如七奶奶命好,而今吃饭都成问题,哪有钱来换家生。”她自己大概也意识到这话有些轻佻,刚说完就红了脸,不再做声。
贾氏抬头看她,只觉得这姑娘生得很有几分颜色,不输于坐在她旁边的刘士雁,只是身子单薄,面露病容,似有不足之症。
苏静瑶见贾氏在看苏静初,连忙推苏静初上前行礼,介绍道:“这是我二姐姐。”
刘士雁觉得苏静初小家子气,别过了脸去。
贾氏倒是和颜悦色地同苏静初讲话,言语间把苏家的底细摸了个清清楚楚,乐得她大大方方地从手腕上撸下一对镯子,给了她们姊妹一人一个。
她们从苏家出来时,刘士雁还在犯嘀咕:“一家子人都上不得台面,怪不得七嫂那般粗鲁。”
贾氏自认为抓住了苏静姗的小辫子,心中暗乐,也不去理会刘士雁讲了甚么。姑嫂俩原路返回到了田家,各自回房不提。
而此时的苏静姗,刚接下了春香院的又一笔生意,正使人告诉秦老鸨,以后若再有需要,直接去刘宅,自会有人送信给她,她收到信后,会把内衣做好,然后派人从苏州送货回来。秦老鸨听后很是愿意,因为东亭本来就爱跟苏州的风,那内衣从苏州运回来,无疑是提高了身价了。
她谈完生意,正欲返回田家,却见苏静瑶来报信,称刘府有一位五奶奶和十五姑娘,到苏家找过她。这两人就没一个和苏静姗对盘的,她们到苏家作甚么?苏静姗心中咯噔一下,连忙拉着苏静瑶问详情。
苏静瑶原原本本地把她们的对话讲了一遍,苏静姗马上明白了贾氏的用意,于是给了苏静瑶几分银子买糖吃,然后赶往田家,找着刘士衡,把贾氏和刘士雁去苏家的事告诉了他。
苏静姗说完,颇有些生气,道:“她怎么纠缠此事还没个完了,她又不缺钱!”
刘士衡却道:“她才不是为了钱,你再仔细想想。”
苏静姗依言动了动脑筋,问道:“是为了掌权?”
刘士衡点点头,道:“她一向对五哥是恨铁不成钢,觉得因为五哥不成器,害得她在娘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因此想坐上当家人的位置,好借此给自己脸上添几分光彩,可如今大太太回来了,她是长房长媳,当家名正言顺,谁也争不过她去,五嫂若不争一争生意权,还能靠甚么长脸?”
“所以她一直揪住这个不放,就是想抓住我的小辫子,让我不得翻身,然后她从旁得利?”苏静姗恨恨地道,“她想要甚么,光明正大地去争好了,作甚么非要先损人,再利己?”
刘士衡打了个哈哈,道:“因为她没本事,不损人,就利不了己呀。”
苏静姗见他并不是很紧张的样子,奇怪道:“五嫂已经晓得了我家没钱,只怕接下来就要去查我那些陪嫁的来路了,难道你不怕?”
刘士衡笑道:“那些陪嫁,都是你开店自己挣的,她能查到甚么?”
苏静姗不解地看着他,忽见他眨了眨眼睛,猛地明白过来,是他做过手脚了,不禁惊讶叫道:“你不准备把嫁妆拿回去了?”
刘士衡故作不解,道:“既是你的嫁妆,我拿回去作甚么?”
那些嫁妆,有金银,有田产,有宅子,可是价值不菲,就这样拱手送她了?苏静姗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忽又想起计氏曾肯定地跟她说过,刘士衡对她有情,脸上就不知不觉地开始发烫,不敢再去看刘士衡闪闪发亮的眼睛。
刘士衡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一会儿苏静姗难得一见的羞涩模样,正准备揽他入怀,却听得苏静姗道:“我不要你的东西,你找机会拿回去。”
赠人礼物而不被人接受,也是一件令人郁闷的事情,刘士衡登时变得闷闷不乐,问道:“为甚么?”
苏静姗煞有其事地回答道:“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刘士衡啼笑皆非,不过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他之所以这般殷勤,也不是没有缘由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讨她的欢心,于是凑到苏静姗耳旁,不怀好意地道:“你说对了,我在你面前献殷勤,就是为了……”
苏静姗听后,大窘,怒骂:“流氓!登徒子!”古今骂法都用上了。
刘士衡哈哈大笑,趁着苏静姗发脾气,迅速地凑过去,朝她脸上香了一口,然后不等她反应过来,就施展了轻功飘走了。
苏静姗被偷袭,气得大骂,却见刘士衡又飘了回来,认认真真地道:“你别骂,我都是跟你学的。”
“甚么?”苏静姗愣住了。
刘士衡一本正经地道:“你不是说过,既然已经被冤枉,不如就把罪名落实,免得白背了黑锅?你刚才冤枉我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那我就把这罪名落实落实,免得背了黑锅了。”
“你,你!”苏静姗气得攥了拳头去打他。因刘士衡一向身手灵活,她本以为一定打不着,可谁知这回刘士衡却是一动也没动,让她打了个正着,倒教她给愣住了。刘士衡哈哈大笑,趁机又摸了摸她的手,然后赶在苏静姗发火前,飞一般地飘走了。
因着刘士衡的这两次“偷袭”,苏静姗一整天都别别扭扭,到了晚上,两人住一间房,更是担心他会趁黑扑上来,好在刘士衡还算君子作派,并未继续动手动脚,方使得苏静姗松了口气——虽说她已知刘士衡对她有情,可扪心自问,她对他顶多算有好感,若让她现在就同他怎样怎样,她觉得还不到时候,更何况,她回刘府还没多长时间,刘士衡之前所作的那些保证究竟能否实现,还有待考证,她可不想把一生的幸福葬送在一时的感动之中。
第三天一早,送亲客返程,新为人妇的刘士仪面带红晕地携夫来送,田悦江见了苏静姗,唇边露出一丝苦笑,而刘士衡则暗暗朝他瞪去一眼,也不知是在警告他不许盯着他媳妇看,还是在威胁他莫要薄待了他妹子。
他们带着田家所赠的礼物,登船返回苏州,一齐到席夫人面前禀报过后,再各自回房。
骜轩里,有一大堆的账本在等着苏静姗,因此她一回房,就一头扎进了账堆里,而刘士衡亦有自己的生意需要处理,而且还要复习功课,以备两年后的进士科考试,于是两口子各自忙活。
贾氏满揣着发现苏静姗秘密的兴奋,拉着刘士诚回到自在轩,关起房门,把苏家的情形讲给他听,然后踌躇满志地道:“这回我一定要把七弟妹拉下马,教她永世不得翻身。”
刘士诚闻言大皱眉头,道:“你少去招惹她,她再不济,也是七弟的媳妇,咱们以后还指着七弟过日子呢,不能得罪了她。”
贾氏生气了,指着他的鼻子骂:“要不是你没出息,咱们怎么又会指着七弟过日子?”骂完又道:“我告诉你,七弟妹的嫁妆,一多半就是七弟赚的私房,偷作了她的嫁妆存起来,等我找到证据,首先要伏罪的,就是七弟!”
刘士诚很不以为然,道:“就算是他赚的私房又如何,谁还能没几个私房钱?”
贾氏闻言,一指头戳到了他的额头上去,骂道:“你一天到晚就晓得会诗友,会诗友,一点儿都不曾留意过家里的事,你怎么就不想想,七弟一个读书人,他哪里来的私房?听说他是插手了府里的生意,才大捞了一笔油水!他这样大的胆子,手伸得这样的长,我偏不叫他得意!”她说着说着,讲出了真心话:“像这样染指公中生意的人,他的媳妇怎有资格掌管府中大小铺子,不被他们两口子合伙搬空才怪呢。”
刘士诚把桌子一拍,斩钉截铁地道:“七弟怎么做,是他的事,可我不许你娶找他们夫妻的麻烦,不然叫你好看!”
贾氏叫道:“刘士诚,要不是你没出息,害我在娘家抬不起头来,我又何至于如此!”
刘士诚脸黑似锅底,怒道:“你要是嫌我丢人,自请下堂也罢,何苦成日同我吵架,你不嫌烦,我也嫌烦。”说完,拂袖而去。
贾氏虽说一贯不怕刘士诚,但他到底下了明令禁止她去找刘士衡夫妻的茬,因此她心里还是有些犹豫不定,便暂时把此事搁了起来。
再说刘士雁,她自攸宁堂出来后,径直回到安居堂,向乐氏大谈自己在东亭遇到的趣事:苏家并不像苏静姗表现出来的那样有钱,她的那两个庶出姊妹,穿得更是寒酸。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乐氏暗自纳闷,苏静姗的嫁妆据说是刘府媳妇中最为丰厚的,她本人也是通身的珠光宝气,穿金戴银,一副暴发户的模样,这样的人,娘家怎会没钱?若是没钱,那她的嫁妆是何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