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男神像已经开始数数,数到了三。非嫣额上满是汗,张口就要回答,却被镇明按住了。他将她护在后面,仰首朗声道:“生为春花,朝开暮谢。顷刻花开,尚不知其意;刹那即谢,知其意却悔。一荣一枯,生无常时。”
一旁的男神停止了数数,两尊神像,四只眼睛,齐齐瞪着他,好似在等他说下去。镇明松了一口气,捏住非嫣的手,继续说道:“死为长眠,花谢不再荣。死为刹那闭目,睁眼花又开。生死不过花开花谢,世间万物即如是。”
两尊神像良久没说话,非嫣吞了口口水,实在不知结果如何。转头见镇明神色肃杀,她的胸口一紧,捏起拳头,做好了一拼到底的打算。脚下刚一动,却听头顶的男神像又问道:“神为何物,人为何事?”
她差点跳起来,连声道:“你居然耍赖皮!赖皮!不是已经问过两个问题了吗?!”可惜两尊石像根本不理她,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镇明。
镇明吸了一口气,说道:“神为天,人为地。神为日,人为月。神为圣洁,人为情欲。神为……”他顿在那里,再说不下去,眼前仿佛流淌过之前所有的画面。麝香山,五曜,隐忍愤怒的凡人,如海一般的血,跳跃的火焰,凄厉的哭喊。神到底是什么?结果只是让凡人恐惧苦楚的事物么?人又是什么?只是让神失望却不得不夺的权力么?
他再也说不下去,脑子里一团乱。却不料非嫣笑吟吟轻飘飘地说道:“神就是人,人就是神,大家都是三界众生嘛,这么简单的问题,骗小孩啊?”他吃了一惊,急忙要去阻止她的信口胡言,却听头顶上方那两尊神像飞快收剑,拱手弯腰。
“请进。”
门开了,斑斓流淌的灵泉呈现在两人面前。它从遥远的天崖坠落,落入一个巨大的池子里,水雾弥漫。它仿佛一条斑斓腾越的龙,从天而降,望不到尽头,闪烁着美丽耀目的光彩。虹光万丈,霞气直冲云霄,这般瑰丽神奇的景色,令非嫣忘记了呼吸。
镇明把她往前轻轻一推,柔声道:“还愣着做什么?想让我继续操碎心肝么?”
她怔怔地回头看他,似乎还没回过神来。镇明携住她的手,把她往池边带。
“非嫣,下去吧。我不想与你只有百年时间,我们该永远在一起的。”他说着,牵着她缓步走向池边,庄严得仿佛一个仪式。非嫣忽地回过神来,目中也不知是狂喜还是什么别的,水雾弥漫,看不清楚。
她慢慢浸入池水里,水冰凉彻骨,冻得她一个劲寒颤。池水比寻常的水粘稠一些,人一下去立即包围上来,缓缓渗透她的毛孔,顺着经脉血液遍布身体各处。她低喘一声,不可思议地抬头看镇明,他也专注地看着她,似担心似开心。
非嫣忽然哈哈一笑,抓住镇明的袖子把他用力扯了下来,镇明不防,被冻得差点跳起来。非嫣也不理他,径自游去从天而降的瀑布旁,站在下面咯咯地笑。镇明急忙追上去,抓住她的手腕就搭脉,却见脉象平稳,哪里还有丝毫败坏微弱的兆头?
他一阵狂喜,紧紧攥着她的手,眼里一片热辣,话也说不出来。非嫣攀去他身上,一边哭一边笑,“死人!难道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两人在瀑布下闹了好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刚才你那样胡乱说话,下次不可再那样了。差点被你吓死。”镇明替她理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埋怨。非嫣笑了笑,却没开玩笑,正色道:“难道我说的不对么?不然我们怎么进来的?”镇明怔住,半晌才叹道:“非嫣,神与人怎会是一样的?如你所说是实话,神界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非嫣笑吟吟地,“本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是你们自己找麻烦立了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享受了权力的同时也要付出相同的代价去保住它,不是自找麻烦是什么?再说,我说神就是人也没什么别的意思,我这颗糨糊脑袋哪里比的上镇明大法师明察秋毫?我只不过拿你做例子而已,你难道不是人?你难道不是神?”
最后两个问题颇有点无赖的意思,镇明只好摇头苦笑,算这位大小姐说的对。他捧了一捧泉水,缓缓浇下去,又道:“真不知道那两尊神像是何人所建,何人的法力?莫非在神界建立之前就有如此高人了吗?”那两个问题,一直问去他心底深处,如不是为了救非嫣,他必然一个也答不出来。生与死,神与人,问出这种问题的人,到底会是怎么样的?
两人在灵泉里徘徊了好久,一直到非嫣被冻得直打喷嚏,两人才上了岸,径自往门外走去。出乎意料,村长已经醒了过来,在门口一个劲搓手,急得满头汗,一见他二人安然出来,不由惊喜交加,连声问怎么样了。
非嫣给他一个甜蜜的笑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瓶子,裏面装满了斑斓的灵泉水,笑道:“成功啦,这瓶灵泉水就送给您吧!谢谢您带路。”村长喜不自禁,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感谢之情,双手恭敬地把灵泉接过来,小心翼翼,生怕劲大了把它弄碎。
镇明说道:“毒雾虽散了去,不过门口这两尊神像却是一道最大的阻碍,我也无法。只是灵泉实在矛盾,勘破生死的人如何会来这裏?来这裏的人,又怎会勘破生死?”他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三人转身往深水村走去,刚走得两步,头顶风声忽起,脚下一震,一只巨大无比的黑兽挡在了他们面前!镇明见那黑兽龇牙咧嘴,双目泛着暗金的色泽,瞳仁弯曲如月牙,鲜红如血,不由悚然一惊。
“是暗星的影子?!”非嫣低声说着,将又吓傻过去的村长护在后面。镇明没有说话,只是与那只兽对视着,见它不停地嗅鼻挠地,似在周围急切地寻找着什么,并无攻击他们的意思,于是悄悄松了一口气。“它的对象不是我们……只是不知道它来这裏做什么?”
只见那兽嗅了半天,似乎终于嗅到了什么,急切地转身,在左边的山壁上用力地挠着,张口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间或夹杂着类似哽咽的急音,倒让非嫣他们有些好奇起来。黑兽挠了一会,急了起来,狠狠撞了上去,又是一阵惊天动地。可怜的村长荣幸地又晕了过去,临晕之前还大叫了一声:“妖怪啊!快跑!”
镇明转了转眼珠,拉着非嫣悄悄往小道那里走去,一面轻声道:“看样子它找的人不愿与我们见面,我们先避一下,看情况再说。”
于是两人躲去小道暗处,镇明眼力好,非嫣耳力好,一个偷看一个偷听。不一会,就见一个黑色的影子缓缓从山壁上现了出来,那人长发蜿蜒,肤色如雪,却是清瓷!镇明皱了皱眉头,她怎么会在这裏?!
清瓷盯着那只黑兽看了半晌,黑兽见了她只是叫。发出一连串古怪的音节。她笑了一声,轻道:“这是怎么了?暗星被什么人束缚住了么?影子分身竟然连话也说不了,我可不懂兽语。”说着,她转身往灵泉那里走去,不出意料,两尊神像又动了起来,问了她同样的问题。
清瓷想了一会,叹道:“这是什么古怪问题?好容易避开了五曜,又被两块石头挡了去。”她正要开口回答,却听身后那只黑兽突然口发人言,赫然是澄砂的声音!
“生为磨难,不断在希望与失望中交杂,等发现一切其实都是个骗局根本没什么意义的时候,死亡却来了。死为安息,平服所有的伤痛之后,可以选择继续沉沦,或永远睡去。清瓷,我有事求你,请你帮我。”
清瓷愣了一下,回头望过去,身后的神像同时又问道:“神为何物,人为何事?”
她看着黑兽,喃喃道:“神即是人,人即是神,谁也……逃不过自己的心。”
大门轰然开启,黑兽走去她面前,前爪一弯,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