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忆毕业后正式进了医院,转到神经外科时,竟然遇上了旧人。
那天主任在办公室里笑着把她介绍给科里的其他同事,说到一半忽然叫住从门口匆匆而过的一道身影,“陈簇!”
那个身影很快回来,站在门口探头进来问:“老师,什么事?”
主任笑呵呵地指着随忆,“这是咱们科新来的小姑娘随忆,咱们科一向阳盛阴衰,我特意抢回来的,你以后多照顾点。”
说完又和颜悦色地对随忆介绍,“这是我学生,你跟着他们叫大师兄就行。这小子手艺不错,你跟着他多看多学。”
随忆笑着点点头。
陈簇冲随忆点头笑了下,又匆匆离开了。
随忆这才看清楚门口的人,下一秒却愣住。
这不是那个谁吗,三宝念念不忘的那个?陈醋?人参?人参(生)和醋(何处)不相逢?她要不要马上通知三宝?
随忆在科里转了几天之后,对这个大师兄由衷地佩服,思路清晰,专业知识过硬,为人也谦逊好学,很有医者之风。
只是不知道三宝那货能不能镇得住。
萧子渊要去邻省出差,随忆特意看了天气预报提醒他带着厚点的衣服,以免感冒。谁知萧子渊没什么事儿,倒是她,这天一起床就感觉到嗓子不舒服,浑身又酸又疼。
想起晚上还有夜班,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晚上随忆值夜班的时候,脑子便开始昏昏沉沉的,靠着职业敏感性知道应该是发烧了,便找了两片药吞了下去。
终于熬到第二天一早交接班,她裹紧外套从医院走出来,回到家便一头扎进被子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睡得并不安稳,梦里都是抢救的场景,各种医疗器械乱成一团,各种药品的名字在她脑子里一圈一圈地盘旋。
忽然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在随家的日子,所有人看她的时候都带着不屑和嘲讽,随景尧站在旁边一脸歉疚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紧接着,便看到年轻时候的母亲一脸悲凉地笑着,“随景尧,我再也不欠你们随家什么了。”
随景尧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他抬抬手想要挽留随母,最后却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随忆很快跟上去,拉住母亲的手,“妈妈,我跟你走。”
可她忽然摔倒了,没有牵到母亲的手,等她好不容易爬起来,周围黑漆漆的,一个人都没有……
忽然额上有了温暖干燥的触觉,她一下子惊醒。
急促的呼吸后,随忆慢慢睁开眼睛,眼前萧子渊的笑颜清晰可见,可他在下一秒又皱起了眉,“发烧了?”
随忆在萧子渊的帮扶下昏昏沉沉地坐起来,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本能地伸出双手想让他抱,“你回来了?”
萧子渊站在床边弯着腰,看着随忆难得孩子气的举动有些好笑,却只是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清亮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宠溺,低声诱哄着,“我刚从外面回来,风沙太大,浑身都是尘土,一会儿换了衣服抱你啊。”
随忆不依,使劲拉着他坐下,钻进了他的怀里。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只觉得身心疲惫。
萧子渊对于随忆的主动有些受宠若惊,抚摸着她的头发问:“你这是怎么了?”
说完又抬手去摸她的额头,滚烫,心里一疼,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催促道:“快起来,带你去看医生。”
随忆趴在他怀里,耳边是他平静有力的心跳声,鼻间萦绕着他清冽的气息,这一切才是她想要的,只有他才能驱散她心里的难过和不安。
随忆攥着萧子渊的衬衣,像是怕他不相信一样孩子气地强调道:“我就是医生。”
萧子渊把她揽在怀里笑起来,“是,随医生,可你有没有听过医者不自医呢?”
随忆蔫了,她现在不想去医院,至少今天不愿意再去了。
“我吃过药了,睡一会儿就好了。”
萧子渊拗不过她,“那你先睡着,我去洗澡换衣服?”
随忆立刻收紧手臂,猛地摇头,“不要。”
萧子渊察觉到她的不对劲,立刻紧张起来,“阿忆,你怎么了?”
随忆垂下眼帘,半晌才抬起头看着他,声音中带着不易觉察的哀求,“你不要走好不好?”
萧子渊一怔。
最近南方有个职位空了出来,那个职位举足轻重,几个派别争得厉害,而萧子渊志在必得。在那个位置上干几年再调回来,到时候可以比别人少奋斗至少五到十年。这也是为什么那个位置向来是必争之位。
萧子渊知道,肯定是最近他打电话时的只言片语,让随忆意识到了什么,她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
他本来打算等调令下来以后再跟随忆说,虽然他们可能要分开一段时间,但等他回来他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可是,这些似乎并不是她想要的?
他沉默了。
他们这一路走来,之前他说要出国,他告诉她等他回来,他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她笑着看他走,笑着等他回来,知道他肩上的责任,没开口挽留。现在他又说要去南方,本以为她还是会笑着接受,没想到……
她贴心懂事,知道他身上背负着萧家长辈的期望,她骨子里也是骄傲的人,如果不是受不了了,定不会开口哀求。
她不想要金钱,看不上名利,就如林辰说的,她想要的只是萧子渊,和其他一切都无关。这些他早就清楚,是他太忙而忽略了吗?他怎么能以为她会再次笑着看他走?
萧子渊心里一紧,沉吟片刻,“好。”
低沉的声音缓慢而坚定。
其实随忆在开口以后就后悔了,她不该这么任性让他为难,她该大大方方地让他走。可她一想起萧子渊要离她那么远就烦躁不安,抓心挠肝,怎么都平静不下来,哪里还是那个淡定的随忆?
谁知他竟然真的应下来。转念一想,或许他是看着她病了才答应哄她的,这么一想便释然了。
后来萧子渊抱着随忆躺下,她窝在他怀里,他的手缠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谁都没有再说话。
随忆难得那么依恋他,紧紧地贴在他怀里,渐渐又睡了过去。
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体轻了不少,身边也已经空了。
大概天也黑了,屋内没开灯,一片昏暗。再往前面一看,就看到萧子渊背对着她坐在床尾,正对着电脑看着什么,白色的灯光把他照亮。
他的背影挺拔温暖,大概是怕她醒来看不到他,所以才会在这里办公吧。
她也不知在想什么,就伸出脚去踢了他一下。
萧子渊以为她是睡觉不老实,也没回头,只是把手伸到身后握住她的脚塞进被子里。
她的脚有点凉,萧子渊便没松手,握在手里给她暖着。
他那样一个人,在外面从来都是被捧着的,现在却在用手给她焐脚,竟然没有丝毫的嫌弃。
随忆鼻子一酸,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又踢了一脚。
轻笑声很快响起,萧子渊依旧没回头,只是再次把手伸到身后握住她的脚,声音里都带着笑意,“马上就好了啊。”
他就坐在她面前,忙着工作还不忘哄她,他的手温暖干燥,毫无嫌隙地握着她的脚,暖流从脚底一直流到心底。
随忆把脚缩回来,到床边穿鞋的时候才发现脚背上画着一只小海豚。
靠在小脚趾的位置,脚上最软的地方,简单干净的黑色线条,细细勾勒着一只小海豚。
她勾着唇笑起来。
这几天她一直在看个无聊的泡沫剧,萧子渊在电脑前忙的时候,她就在旁边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他偶尔也会瞄两眼。
那部剧里说,海豚是爱情的守护神,男生送女生海豚代表他会好好守护她,寸步不离。
虽然知道这是编剧编出来哄人的,可她还是很开心。晚上洗澡的时候特意在那个地方贴了防水创可贴,高兴了好几天。
高兴了几天之后,随忆看新闻的时候被震住。
之前她一直以为南方那个沿海城市的位置必定是萧子渊的,所以特别关注。谁知新闻里提到那个职位时说出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而紧跟在那个名字后面的萧子渊竟然去了离这里最近的一个山区县城里做什么书记,之前比较热门的几个人选都没有得到那个职位。
随忆扭头去看坐在旁边看报纸的某人,他似乎没有丝毫失意,随忆不解地碰碰他,“这是什么情况?”
萧子渊瞄了眼电视屏幕,“本来是争得厉害,可我忽然收了手,他们以为有问题,都不敢贸然再争,所以就让闲杂人等得了便宜。”
随忆有些着急,她知道每一次洗牌对一个政客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不是说这个,你为什么收手?”
萧子渊一脸无辜地看向随忆,被问得有些委屈,“不是你让我别走的吗?这是我能力范围内可以选择的最近的地方了。”
随忆愣住,那个时候她病了,颇有恃宠而骄的意味,没想到他……去那座县城,虽然离得近了,却意味着更多的艰辛。
“你……”
萧子渊极快地接口,认真而郑重,“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随忆极快地抽气,压下眼底的热意。
连她自己都没有当真的一句话,他竟然真的当真了。
调令下来的第二天,萧子渊正在随忆家里吃午饭,就接到了家里的电话,被叫了回去。
进了家门,萧奶奶指指不远处的人,小声叮嘱了一句:“不要怕啊,你爷爷说什么都别顶嘴,实在扛不住了就叫我。”
萧子渊觉得自己的奶奶真是最可爱的人,便笑着点点头。他此刻倒也不怕,甚至有些轻松自在,就像私下里做了坏事的小孩子,终于被大人发现,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去认错了。
萧老爷子背对着他,站在树下一言不发。
萧子渊安静地站在他身后陪着。
良久后,萧老爷子终于开口,却也平静,“你知不知道那个位置意味着什么?”
虽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可样子总还是要装一装,“知道。”
简单的两个字就把萧老爷子的怒火给勾了起来,他转过身瞪着萧子渊,一双眼睛气得冒火,“你知道还让给别人!抢不到也认了,可已经到手了你竟然主动放弃!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我记得上次就在这里,你跟我保证下不为例的!”
是啊,上次的年夜饭他缺席,回来时做了保证,下不为例。
萧子渊沉默地听着,等着,直到老爷子的呼吸终于平复、看上去没那么激动时,才缓缓开口:“爷爷,那个位置看上去风光无限,前途无限,可真的就那么好坐吗?南边那是薄家的地方,薄家最懂得权衡利弊了,表面上不会有什么,可真的会为了我一个,得罪那么多家吗?再说了,我资历尚浅,也需要沉淀一下,避避锋芒。
“现在我依旧可以和您保证,殊途同归。虽然我没按照当初设定的计划来走,但结果一定会是您要的那样。我相信我很优秀,但并不一定一直要去最好的地方。优秀是为了让自己有更多的选择,当我可以做选择时,我会选择我想要的。我这么选择,是因为随忆在这里。”
萧子渊自信满满地在萧老爷子面前第一次提起那个女孩的名字,名正言顺,字字铿锵。
萧老爷子不由得看着萧子渊发愣,短短的几句话,有理有据,从容淡定,连自己瞪着他的时候,他都可以做到泰然自若地对视,不慌不忙地继续。
或许这个孩子早已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长大,看得清形势,分得清轻重,知进退,混沌复杂的局势尽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争或不争都是一样的。千锤百炼之后他已经强大到无所畏惧,再也不需要自己为他点灯指路了。
萧子渊走后,萧爷爷坐在书房里沉思良久,缓缓吐出那个名字:“随……忆?”
可能萧子渊自己都没发现,他在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眼睛是亮的。
萧奶奶推门进来正好听到,“什么?”
萧爷爷叹了口气,像个普通的祖父一样,“子渊喜欢的那个女孩子,你去看看吧,回来跟我说说。”
几天之后,萧子渊便走马上任了。随忆在医院餐厅吃午饭的时候,在电视上看到了一段极短的报道。
一名记者拦住正匆匆走过的萧子渊问:“萧书记,有不少人说,这次变动您其实是明升暗降,您自己怎么看呢?”
镜头里的萧子渊一身西装笔挺妥帖,器宇轩昂地走在几个助手前面,听到这句话后停了下来,对着镜头微微一笑,瞬间神采飞扬,“我只想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说完之后,留下错愕的女记者离开了。
随忆盯着电视屏幕慢慢笑出来,小声地重复了一遍:“桃花依旧……笑春风?”
坐在旁边的陈簇没听清,问了一句:“什么风?脑癫疯?这个有点麻烦……”
随忆一愣,大师兄真的是中毒已深了。
陈簇说了半天之后又问:“你下午不是休息吗?”
随忆点头,“我等个人,马上就走了。”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三宝一蹦一跳地过来了,随忆扬扬下巴,“人来了。”
陈簇顺着随忆的视线看过去,然后一脸惊悚地转过头,端起餐盘站起来就要走,“随忆,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便低着头绕远从另一个门走了。
随意看看那个似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又看了看离她越来越近笑哈哈的脸庞,勾唇一笑,是不是发生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了?
随忆和三宝边说边笑着从医院走出来,不远处的车内坐着萧奶奶和萧母,两个人从半降的车窗看出去。
萧奶奶点点头,“五官沉静,不错。”
“我接触过几次,人也很不错。”萧母建议,“要不叫过来您再看看?”
萧奶奶摇头,催促司机开车回去,“不用了。”
她一辈子阅人无数,什么样的人她一眼就可以看个七八分,哪里还需要再接触?
没过几天,随忆在医院里碰到了来检查身体的萧母,萧母递给她一个信封。
随忆迟疑了下接过来,“这是什么?”
萧母笑起来,“打开看看。”
牛皮纸的信封,打开是淡黄色的竖排红格信纸,遒劲中带着柔美的毛笔字,除了开头的寒暄,便谈到了萧子渊。最后一句写着,他一向凉薄自持,却唯独对你情深不忘。希望你能等一等他,子渊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落款处“舒吟”两个字清润端方,流露出一种儒雅之气,她算是明白萧子渊为什么会这么优秀了。
萧母看见随忆发愣,便开口解释道:“舒吟是子渊祖母出嫁前的闺名,她特意让我带给你的,她没见过你,只听我和子渊谈起过,便让我带封信给你。你慢慢看,我先走了。”
随忆送走了萧母后,摸着信纸上的几个字出神。
他一向凉薄自持,却唯独对你情深不忘。
随忆想起萧子渊走了好久,她是不是应该去看看他?
冬天的第一场雪毫无预兆地来临了,初雪过去没几天,萧子渊正在办公,有人跑过来,“萧书记,市里有家医院到咱们这儿义务诊疗,您去看看吧。”
萧子渊一笑,“这是好事儿啊,走,去看看。”
远远地就看到人群围着几张桌子,桌子上摆满了医疗器材,十几个穿着白袍的医生在给老人小孩检查身体。
萧子渊扫了一眼后顿住,又重新看过去。
一位女医生正在给小孩子打预防针,虽然她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但萧子渊还是认出来了,那是随忆。
这个时候萧子渊看到她,只觉得欢喜。
寒冬腊月,这里温度极低。随忆不时把冻僵的手放在嘴边轻呵两口气,跺跺脚,不抱怨不撒娇,很快又笑靥如花地给孩子们检查。
不经意间一抬头,看到萧子渊正对着她笑,她也跟着弯了眉眼。
那一刻,萧子渊的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感动,当真是明媚如花。
傍晚,随忆跟着萧子渊去参观他住的地方。
房子不大,装潢也是最简单的,胜在干净整洁,有一种他身上的气质,她没想到萧子渊这样的人还会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随忆在房间里转着,看到萧子渊的视线一直黏在她身上,有些调皮地问:“没想到我会来吧?”
虽然已经过去半天,可萧子渊还是觉得这不是真的,“想过,没敢说。”
昨晚两个人打电话的时候,随忆突然问起萧子渊今天会不会很忙,当时萧子渊的第一反应是她要来看他,可等了半天她却没了下文,他便以为自己想多了。其实这里条件有点艰苦,气温又比市里低了很多,有一段路还不通车,只能走路。虽然想她,但又心疼她也不愿意让她来,所以一直没提,谁知她竟然真的跑来了。
随忆疑惑,“为什么?”
萧子渊老老实实地承认,“怕你拒绝我。”
随忆一恼,捶了萧子渊一拳,“哪儿有!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
萧子渊一脸坏笑地抓住粉拳,说得暧昧,“就是上次啊……”
就在随忆咬着唇马上就要恼了的时候,萧子渊顺势把她拉进怀里,什么也不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随忆靠在他怀里也不想离开,犹豫了一下,“要不,我今晚不回去了。”
谁知萧子渊的声音同时响起,表达了同样的意思,“要不,你今晚别回去了。”
随忆的脸一下子热了,随忆啊随忆,你就不能矜持点等两分钟?
又引来萧子渊低沉的闷笑声。
随忆干脆直接装死。
萧子渊住的地方只有一张床,那晚,萧子渊抱着她睡,什么也没做。
夜深人静,两个人静静地躺着,萧子渊从身后抱着她。
“有的时候真的就想留在这里,安安静静的,没有尔虞我诈,简简单单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萧子渊知道她没有睡着便开了口。
随忆忽然开始心疼他,转过身搂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颈间。
他是萧家的长子长孙,怕是从小就担负着责任,虽然他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但其中必是付出了非比寻常的努力。他表面上风轻云淡,其实怕是早就厌倦了这一切,可是,却没有办法摆脱。
随忆把手指插入他的指缝里,十指相扣,在万籁俱寂的夜里缓缓开口:“有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人生如茶,初时争相上浮,释放精华,最后折戟沉沙,尽落杯底,一生需得经过沉浮方显精彩,怎么能一开始就落到杯底呢?”
萧子渊在黑暗中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紧了紧手臂,“我真是捡到宝了。”(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