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深院孤桐风雨骤(1 / 2)

戒风流 周梦 5753 字 5个月前

西日玄浩下令,州府里的每个人都盘问一遍,问明他们昨天晚上在哪里都干什么了?平镇又奉命而去。

花辰留在小书房,由梁王亲自询问。

“半月前,州府可有异常之事?”

花辰想了片刻后答:“没有。若说有,就是堂叔花野擢升为参军,州府办过一次庆宴。”

“花野?”参军不是显赫的官位,西日玄浩也没听过花野的名号。

“花叔就任的正是桐山城的州府参军,庆宴后,他被父亲派往蛮申江治理水事了。”花辰悲伤地说,“父亲出了这事,花叔还不知道,他若知道一定会赶回来。”

令狐约倒是见过花野,许多年前的花野还是一位文弱的少年。

西日玄浩又问了几句,最后问道:“你去杲南采办什么了?”

花辰悲戚地答:“祭品。再过几日就是我母亲的忌日,我母亲是杲南人,每年这段时日,父亲都会为母亲跑一趟杲南,今年换了我去。若知会出这样的事,我死也不离开桐山!”

西日玄浩最讨厌男人这副德行,他对潘岳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接过话头。潘岳问的多是家长里短,令狐约都知晓。花爽的原配夫人王氏出身杲南的名门望族,王氏在花辰年幼时病故,花爽的续弦是王氏的亲妹妹。令狐约还知晓潘岳和梁王所不知的,花爽曾与叶凤瑶有过婚约,只是后来不了了之了。

雨声转常,雨豆化为了雨线,笔直地溅在地面上。令狐团圆感到身上一暖,睁开眼后却是位陌生妇人。

王氏尴尬地放下了手中丝被,她身后的丫鬟道:“小姐醒啦?夫人生怕你着凉,你就这么躺在侧厅怕也睡不安稳。”

令狐团圆从躺椅上起身,不见无缺和潘迟,“我哥呢?”

王氏答:“令狐公子与潘管家被平大人唤去,说是他们两位精干,能帮上忙。”

丫鬟补充道:“令狐公子担心你一人留在这裏,平大人就请夫人来照料了。”

令狐团圆答谢。她仔细看那王氏,见妇人三十出头,容色俏丽,眉宇幽幽,令狐团圆的心中不禁产生了疑问。

王氏心事重重,与令狐家的千金无话可谈,多是丫鬟在说,说的亦都是废话。

“南越地界夏季雨多,这雨得下好几日。每年这个季节蛮申江就水涨,治水一个不好,老百姓就遭殃了。令狐小姐你说呢?”

令狐团圆道:“我只知夏季我们那儿的香江水高。”

“是啊,但逢雨季,越往北水势越猛。”

侧厅外侍从走动,却没有一个步入侧厅,令狐团圆不禁觉得烦闷。

大雨下到傍晚,还不见停。小书房里的人又多了一位,州府师爷费腾祥。花爽出事后,桐山城的政务就落在了他的肩头。费腾祥年过五十,身形肥胖,眼小而厉,他说的话更叫梁王心沉。

“殿下明鉴,眼下是州府最吃紧的时候,左右郡也一并繁忙。花大人之事是头等大事,蛮申江水祸也是头等大事。小臣在州府任职多年,据小臣的经验来看,但凡这样的豪雨,都会引发洪暴。花参军率部奔去了恐怕还远远不够,请殿下暂替花知州行事,统调人手,奔赴各方要害地点。”

西日玄浩听得明白,费腾祥的意思就是说州府现在人手不够,请他暂缓逐一核查众人,先处理水事。他又如何不知,每年夏季的蛮申江都叫他父皇操心,花爽虽非封疆大吏,却掌有三千军士的缘故就在此。

“好你个师爷,没本王在此,你就不能拿主意了吗?”

“小臣不敢。”费腾祥连忙跪下道。

西日玄浩只狠了句嘴,却依了费腾祥的话。他吩咐潘岳两人继续细查,自己则带着费腾祥去了州府正堂,顾侍衞等人尾随而去。

潘岳叹了一声,沉默了一下午的令狐约这时候却问起花辰来,“这些年你父亲可有弹琴?”

潘岳顿时凝神细听。

“父亲已有多年不抚琴弄曲,琴棋书画里头,父亲一直喜欢的还是书法。”

令狐约再次看了一眼桌案,颔首后又道:“我看这桌上书卷手笺多是婉约之言、悱恻之词,可早年你父亲喜欢的却是日月重光、酌古御今之句。”

花辰一怔,道:“令狐世伯没有说错,且让我一看。”他翻看了桌案上的书笺,放下后道,“我也不解,或许是父亲为母亲感伤。”

梁王不在,令狐约将疑问一一托出,“我看此间布设物品不凡,就连文房四宝也是极品,按理说,都该珍藏而非平日常用,你可知其中缘由?”

花辰道:“确实是。父亲一生酷爱珍品古籍,他的收藏都放在这裏,而桌上的文房四宝也各有来头。”

他先举了几本珍品旧书,又详细地解释了一番文房四宝。砚是圆石歙砚,墨与歙砚是一套花家百年传代的南越旧物;套笔福禄寿是十年前花爽任桐山知州之时,雍帝御赐;一套三支笔,大中小笔杆粗细分明;纸笺则是十余年前流行的景飞白。

这些东西寻常人一般都不会用,令狐约愈加疑惑,花爽用家传砚墨、持雍帝御笔书在景飞白上的就是情缠意绕吗?要说花爽追忆叶凤瑶,他打死也不信,追忆亡妻王氏都有些牵强。

桌案上的东西之前梁王审看了无数遍,现在令狐约亲自触摸,依然一无所获。无缺和潘迟不久后来到小书房,平镇追随梁王去了,盘问州府中人的事儿告一段落。

令狐约听闻令狐团圆大战铁砂掌,伤后由顾侍衞出手相助,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潘岳只感叹,一样的行事莽撞,他宁愿要潘亦心这样的。

花辰命侍从封锁小书房后,一行人去了侧厅。令狐约见到令狐团圆,斥骂她一句就询问起伤势来。王氏见花辰到了,匆匆与众人见礼后便回了房。直到州府侍从送来晚膳,潘岳这才想到社庙中的家人,但听令狐约道:“无须挂念,我府车里还有不少吃食。”

潘岳这才笑了,却是苦笑。令狐家的马车装的吃食足够两家人吃一个月了,真不知令狐约在想什么。

花辰致歉道:“梁王殿下正用餐室,委屈诸位在此将就了。”

令狐约瞅着潘岳道:“不妨,这裏更好。”

潘岳知道他这是在替自己说话,不和梁王待在一起,当然是侧厅更好。

令狐团圆边吃边听着他们述说花爽之事,说着说着潘岳提及了陈妈妈也一样死得离奇,她不禁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还不都是那人害的。”

令狐约顿时板脸,无缺夹了一筷子菜丢到令狐团圆碗里,少女低头扒自己的饭。

片刻后令狐约道:“我们在这裏胡乱猜测帮不上州府的忙,而且行程吃紧。梁王殿下回得晚了,陛下也就一两句话说道一番,可我们若去晚了,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潘岳认同。花辰忧虑,这两位世伯一走,他父亲的案子就更难水落石出。

令狐约不会与他说,他们留在桐山,凶手会更难浮出水面。令狐约想的是,小书房里已经难再找出头绪,疑点他暂且记下,需到州府外查看查看。花爽的死因是毒亡,但毒杀只是方式,为何而死才是关键。

夜色降临,雨依然不止。距离桐山城最近的江阱郡报来急信,江阱郡内山石塌方,泥水冲刷山下村庄,山路堵塞,恳请州府速派军士支援,梁王委派费腾祥率桐山城驻守军士三百人前往救援。费腾祥也知道此际州府中人除了他与花辰,旁人皆不熟江阱地界,而花辰年轻,梁王不谙地方事宜,所以走之前,费腾祥独独与令狐约交代。

“令狐大人,在下深感不安,这雨来得巧,殿下与你们赶得巧,花大人更是死得蹊跷。在下冒昧说一句,眼下桐山城危机四伏,万事请以殿下的安全为重。”

令狐约岂会不明白?雍帝的几位皇子都眼热梁王,梁王在陈留、望舒的时候,他就与潘岳小心提防着。

两人的对话被令狐团圆听到了,西日玄浩的性命珍贵,那花爽的命就不值钱吗?她听过众人议论密室毒杀,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但身为女子的第六感,让她觉着王氏很古怪。王氏刚死了丈夫,却只见忧伤不见悲痛。寻常女人刚死了老公都痛不欲生、哭天抢地的,可王氏却只像花爽已经死了好一阵后的伤感。

令狐团圆看着一厅的男人,她的父兄、潘老爷爷、管家潘迟、花爽之子及若干侍从,无一人提到王氏,这未免有些奇怪。她正琢磨着,令狐阿文和潘平就来了。

两个小厮冒雨而来,阿文打伞,身上衣服湿了大半,潘平抱着一个食笼,小心护着走入了侧厅。

“老爷,这是您今晚的汤药,公子说药得趁热喝。”潘平放下食笼,打开第一层,端出药碗。

潘岳接过,感叹了下,“这孩子!”他刚出陈留就夜不能寐,潘医师给开了安神养气之方。潘岳打开碗盖,却见潘平打开第二层食笼,又捧出一碗药来。

“令狐小姐,这是我家医师给你开的方,之前趁雨小了点儿,我跑到药铺给你补齐了药草,公子亲手熬的。”

潘岳顿时觉着手中的汤药难咽。

“替我谢你家公子。”令狐团圆颇感意外,她也有份吃药?无缺在一旁对她微笑,她扫他一眼,这时候潘平又从怀中取出一物。

“公子生怕药苦,还叫小的抓药时顺带买了蜜饯。”

厅堂一片静默,潘平不知所以然,只觉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手上的那一小盒蜜饯。

潘岳清咳一声,道:“放下吧!”

潘平将蜜饯放在令狐团圆桌前,众人的目光跟着移到了桌上。令狐团圆端起药碗一气喝干,再打开蜜饯盒子,此蜜饯非彼蜜饯,她干脆地丢进了嘴裏。这一举动,堂上几个头脑清明的人都看明白了。

花爽的健康状况,花辰及州府中人早已证实,一向体健极少生病。所以潘岳问花辰道:“最近府中有什么人染病?”

花辰思索着。无缺却见自己的小厮眼神闪烁,知其另有要事禀告,他便悄然离座。

侧厅外,阿文递上一把匕首道:“这是洪家那老爷子答谢小姐的。”无缺接过,但见匕首套封陈旧,花纹残损,拔出后却锋芒耀目,乃一把利器。

“二哥没有拒绝?”

阿文道:“二公子说过了,洪老爷子却道这是送小姐的,收不收是小姐的事。”

无缺蹙眉,反覆看那把匕首,除了锋利,并无异常。

阿文又道:“我与潘平过来的时候,洪家四人告辞了,他们怕洪甫仁再杀过来!”

无缺摇了摇头,只有待在令狐家身边才安全,何况雨急路泞,前方情况不明,要走也不急于这一时。

无缺打发走阿文,阿文与潘平结伴而去。

无缺回到厅上,刚好听到花辰道:“我前后想来,只有月余前费师爷吃过几日药,据说得了风寒。”

潘岳点头,“他那身形,易患风寒。”

令狐约觉着还是不对头,他看到一双儿女正窃窃私语,注意力就转移开了。听明了无缺的话,令狐约夺过匕首,细细看了一番再还给令狐团圆,“好生收着,这裏头也有文章。”令狐团圆不解,其父轻飘飘地道,“看那封套,上面的梅花为四瓣,你们可曾见过四瓣的梅花?”

令狐团圆当即明了,她手上的极可能就是铁砂掌千里追杀想要得到的东西。无缺也明白了,那不是花纹残损,而是本来就只有四瓣。

令狐团圆收好匕首,笑道:“好歹是个武器,我用着合适。”

无缺也是不惧,与洪甫仁已经交恶,还怕他不成?

花辰与潘岳交谈良久,最后又致歉道:“时逢变故,花辰无法安排两位世伯的家眷入府,还请包涵。”梁王带了不少人,州府的大半数房间都被他占据了。

潘岳瞥着令狐约道:“不碍事,我们的人有令狐家的管事安排,令狐立秋一向叫人放心。”

令狐约少不得与潘岳一番客套。

花辰将客人一一安置妥当,唯有令狐团圆难办些。他思来想去,只有委屈令狐团圆暂住丫鬟房间。

令狐团圆跟着侍从去了后院,侍从替主子解释道:“小姐有所不知,州府里总共也就七名女子,夫人和她的丫鬟两位、老爷的丫鬟两位、粗妇两个外加一个厨娘。小姐现在去的地儿,还是两位姑娘并在一处,空出一间的。”

令狐团圆听着前“丫鬟”后“姑娘”的称谓,有些糊涂。等入了房间,见着一个替她收拾的大丫鬟,才看明白了几分。那丫鬟身材高挑,容貌艳丽,一双眼睛却比花辰还肿。

“小姐暂且将就一晚,有事就唤我,我就在隔壁。”丫鬟迟疑了片刻,又道,“我名婀娜。”

令狐团圆没取笑她。大府大院的人家,后院多不干净。她父亲算好的了,却也有两位姨娘。去年就有家族打她三哥的主意,还是嫁一送二呢。

夜深,令狐团圆在婀娜房里睡不着。白日发生的诸多事情处处都透着古怪,洪家那档子事,花家这档子事,乱七八糟的一堆事。想来想去,头脑也和寻常人不同的她最后归结她失眠的原因为:她吃了药,药力发作了;大白死了,她想念它。大白在的时候,她总嫌它爬她床,大白不在了,她怀念她那脏兮兮的被单和早上的一声喵呜。

雨哗哗地下,令狐团圆忽然在雨声中听到了隐约的哭声。她慢慢爬下床来,贴墙寻声。哭声是从隔壁房里传来的,走到前厅,令狐团圆寻了个好位置,隔墙而听。

“我们的命好苦啊!老爷说走就走了,可上个月他还说给我们个名分……”一个女子在说话,而婀娜只是哭。那女子絮絮叨叨地说了很长的一段往日恩爱,自怜自艾又透着不甘。

婀娜哭到后来,断断续续地说了句:“我就不信……不信了……肯定是夫人害的……”

令狐团圆听得入神,正待婀娜往下说,一只手忽然捂住了她的嘴,紧接着,脖上的脉门被按住。令狐团圆不禁大骇,她与铁砂掌一战后力弱气短,加上偷听得起劲,竟然一时没察觉到有人入室,竟还被对方给制住了。

令狐团圆微微转动头颅,看见了不远处的顾侍衞,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立刻明白抓住自己的人是——梁王!

“夫人如何会害老爷?”女子惊疑道,“这话可不能瞎说!夫人对老爷那心思,府里人谁还不知道啊?夫人若不是对老爷用情极深,也不会放着大好的人家不嫁,来当老爷的续弦!”

令狐团圆轻轻一拍嘴上的手,那手就移开了,她正想说梁王还算识好歹,那手又按到了她另一边脉门上。西日玄浩伫立在其身后,凝神细听隔壁对话。

婀娜又一阵啜泣后道:“老爷喜欢的不是她……这么多年……她都没有生养,就是证明!”

另一女子长叹一声,“老爷喜欢的也不是我们,老爷心裏一直只有一个人。起先我以为是大娘,但有一年祭祀大娘,我无意间听到老爷说了句‘对不起,我能为你做的也仅此而已了’,我才知道老爷心裏那人不是大娘。”

婀娜停了哭泣,沉默了很久后道:“我知道,那人姓叶!”

令狐团圆心一悬,她肩上的手陡然增力。

婀娜接着道:“我跟了老爷那么多年,我知道老爷最愧对的不是大娘,而是那姓叶的女子。老爷一心仕途,放弃了叶氏而娶大娘为妻。在我年幼的时候,我曾听到过大娘斥骂老爷,大娘说她一片痴心,老爷却在床上喊了叶氏的名字。”

女子幽幽道:“老爷太多情了!”

婀娜似已哭尽酸楚,冷冰冰地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心裏装一个,怀里搂一个,眼里还要瞅一个!”

女子称是,“而今我们该为自己打算,二夫人早就看我们不顺眼,老爷这一走我们肯定会被她赶出州府!”

婀娜无奈地道:“我还有不少贴己钱,你呢?”

两个女子又说了一通日后打算,西日玄浩听得烦了,对顾侍衞使个眼色,顾侍衞瞬间消失,下一刻,隔壁房里便传出两声闷响。

制住了两个女子,顾侍衞问:“那叶氏叫什么名字?”

婀娜瑟瑟颤言:“好像……好像叫叶什么瑶……对了,叶凤瑶,就叫这个名!”

令狐团圆握拳,西日玄浩在她耳边极阴极轻地说了句:“你娘就是个骚|货!”令狐团圆双臂无力,低头咬他的手却够不着,跺脚反被他紧紧扼住咽喉提起身子,“再动掐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