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微之很清楚,他的话有毛病,然而他不清楚的是,他刚出门就看见了令狐团圆。于是,纳兰颐在房间里呆若木鸡,而房间外还有两只木鸡。
破晓的晨光带着醺醉的清凉,楼台轩榭薄雾萦绕,时光就在景元宫的如梦似幻中流走。对于努力辛勤的人而言,韶光似箭,而对于耽溺情感难以自拔的人来讲,就是度日如年,令狐团圆无疑是前者。
西秦已牢固地掌握在她的手中,七月也淡忘了曾经有一位将军令他们肃然起敬。西秦的民生和军事日趋稳固,七月的武圣越来越多,只是众高手越来越吃不准他们的大人剑技到了何种境界。
自从七里湖一战,青冥葬身湖底,令狐团圆竟再也没有持剑,更不提去打捞那把绝世宝剑。她每日必练的都是基本功,轻功和一套古怪的拳法。轻功也就罢了,可那套拳法却着实古怪,六月和令狐立秋都跟着她学打了几招,却怎么打都不自在。她的拳法虽然并非花拳绣腿,却也不属于精妙,似乎仅起到了强身健体的作用,对于武圣级的高手来说,强身健体的拳法就好比饱学诗书的鸿仁厚重回幼学琼林。可令狐团圆练的拳,岂会没有独到之处?坚持跟她打拳的人,若干年后都体会到了其中好处,暂且不提。
灏帝二年初,令狐团圆完全掌握了西秦,逼迫盛京朝廷封侯纳兰颐。而实际上,天下人皆知,西秦真正的主人是她令狐团圆,无论西日玄灏封不封纳兰颐,也只是个形式上的承认。
远在盛京皇宫的西日玄灏面无表情地看完文书,随手搁置,他沉静的样子令苏信心惊。令狐团圆威逼朝廷封纳兰颐为侯,已经不是头一遭了,之前西日玄灏都勃然大怒,而这一次他却太平静了。
西日玄灏呷了一口茶,轻放碗盖,似乎浑不在意此次令狐团圆的威逼之举,苏信在一旁越来越胆战心惊,果然一如他所料,西日玄灏沉吟了一声,轻描淡写地开口了,“人,不能无耻到如此地步!朕容忍她在西秦胡作非为,不过是念了当年的情分。苏信,你拟旨吧,朕要册封令狐海岚为后。”
苏信应声,只觉心坠冰容积——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要的,朕偏不给。”西日玄灏微笑道:“她不想见的,朕就要让她看个仔细。册立帝后一事,朕要隆重大办。”
苏信无语,用有名无实对有实无名,这就是灏帝的回答。
西日玄灏离开了昌华宫,却没有回昌华别院。他独自伫立在阎风湖前,斯人已去,空留湖水碧澈。光阴荏苒,是谁小鸟依人、耳鬓厮磨?是谁素手仗剑,剑剑惊魂?又是谁断肠薄情、一袭青裳远走高飞?清风过处,泛起碧波荡漾,记忆尘封不住,如流水般流淌。
西日玄灏往日的神情浮上未改的俊颜,恨恨的、冰冷的。他再次踢毁了栏杆,断栏——滚落湖中,扑通作响,仿佛他的心跳得狂乱。
万福远远地观望着,年轻灏帝的修为又精进了,踢个栏杆都踢出了节奏,显然他对气力的控制、呼吸的调整达到了卓越的水准。
西日玄灏将栏杆摧毁殆尽后,又恢复了茕茕孒立。历来帝皇都是孤家寡人,他也不会例外,江山永远比美人更重要,男人的天下没有女人的插足之地。叶凤瑶比不上大杲稳固的基业,所以西日雍最后还是放弃了她。浑球则是一个浑球,一个光彩照人的浑球,天下四公子中三个都是她的男人了,仅这一条就足够她青史留名!潘微之傻,令狐无缺痴,纳兰颐呆,只差一个宋歌老老实实在蹲在盛京,没有上她的贼船。
西日玄灏冷笑连连,恐怕西秦的女王陛下还不清楚,他握有一张她的底牌,随时可置她于死地!
“万福!”他笑罢。突然召唤万福,后者只能尴尬地现身,“囚禁令狐约,潘岳。”
万福心裏咯噔一下,躬身受命。
万福转身才走,他又喊住了他,“传应三德、花野入京。”
万福的心裏顿时如波涛翻涌,应三德有勇欠谋,花野稳重少冲劲,但是再加上一个苏信,就聚齐了三军大将,灏帝这是准备开战了。
见万福呆滞,西日挑眉道:“朕不喜欢被动,你若喜欢,你就杵在这裏吧。”
万福回过神来,默默地退走。西秦一战——与令狐团圆一战,看来无可避免。两个曾经相爱的人,将要残酷对决沙场,可他们分明可以共存的,奈何又奈何?
战争的阴影很快笼罩了整个大杲,特别是西秦与中原的交界地带,朝廷已公然驻军。西秦方面虽然没有公开集结军队,但防范非常严密,一批又一批苏信派出的明哨暗细,都被活捉,宰的宰、关的关、送回的送回,竟无一漏网之鱼,这令苏信不得不感叹七月确实是天底下最强悍的组织。感叹之外,苏信还十分忧虑,他的对手是令狐团圆,而他早在杲北就已确定,他斗不过她。不知灏帝凭什么信心十足,他是一点把握都没有的。
苏信若知晓此刻的令狐团圆是如何揣摩他的,必然会吓出一身冷汗。令狐团圆高坐在藏剑阁危墙上,以平淡无奇的口吻道:“苏信此人,精细过人,才智、谋略无不高人一等,这是他的长外,也正是他的短处,他往往会想多了。”堆下的吴问不解,令狐团圆又道:“西秦比不上整个大杲的军力,怕的应该是我们,可我们仰仗七月的众多高手,坚壁清野,反倒叫他们怕了。这就是立场互换了,该担忧的我们,叫不该担忧的他们担忧去了,他们越担忧,对我们就越有利。”
“接下来该如何做?”吴问又问。
“天天打猎啊!”令狐团圆瞟了一眼远处的六月,笑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闲着的时候射杀几头野兽,搞劳下五脏庙。”
六月闻弦知意,悄身而走。
“除了打猎,还要营生的。”令狐团圆又瞅了一眼令狐立秋,“紧张的气氛,通常都是从百姓的衣食住行开始的,物资奇缺、物价飞涨,太败坏根基了,但是少一两样重要物资,区域性物价不稳定也是种标志。”
令狐立秋点头,无声离去。
吴问心底惊诧,令狐团圆谈笑之间,计出万全,谋无遗策,更叫他敬畏的是,其中几个谋略布局早在她入秦入际就开始做了,比如控制民主。
当令狐团圆纵身跃下,来到他面前时,吴问已无问,令狐团圆却有问,“吴先生,我请教你一个问题。”
“不敢,大人请问。”吴问鞠了一礼。
令狐团圆凝视了他一会儿,才轻声地道:“我很难过,但我不能对任何人流泪,就算流泪,也会被误以为是虚伪的眼泪。”
吴问不禁动容,她不是问他问题,而是她没有人倾诉,此刻七月和两大家庭的人都离开了,藏剑阁只剩下他们两人,而他和她的关系不远不近,恰好适合吐露心声。
“我难过,不是为了别的,是我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明日。我并不畏惧死亡,可我若战死,恐怕跟着要死无数人。我知道玄浩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我有关的人,并且他已经在做了。”
吴问陷入沉思中,听她的言辞,似乎局势另藏危机,而他竟然不知,难道灏帝要诛杀令狐约——他自己的岳丈吗?
“吴先生,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你只是没有仔细想,现在你仔细想一下,雍帝之死其实很蹊跷,他死早了,以他的修为再不济也能撑个三五年,可他说死就死了。”
吴问真正惊骇了,“大人的意思是?”
令狐团圆叹息,“即使不是他亲手杀的,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若真是他干的,我们不就有了名头?”
令狐团圆摇了摇头,“无缺失踪得太久了,必然在他的手里,我一直按着不说,就是怕扰乱军心。”
吴问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时得了盛京皇宫内的密报,说无缺重伤逃逸,他与众人都以为无缺养伤去了,原来竟是落入了西日玄灏的魔掌。吴问下意识地环顾藏剑阁,令狐团圆一直居住此地,他曾听了一耳朵,是与无缺有关,究竟是何原因,他现在突然明白了。
为何潘微之两鬓斑白?为何西日玄灏恨她入骨?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和他一起成长,共同经历命运无情的洗礼,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他在她心裏的地位——比起男人女人之间的感情,更深的是重叠的生命、自身生命旅程的重叠。
西日玄浩若以无缺相要挟,令狐团圆只有葬送掉无缺的性命,或者束手就擒与无缺一起死。而无论她选择哪—种,都是悲剧:无缺若死了,她的生命就是残缺的;她若与无缺—起死,不仅更悲惨,还会危及到潘微之。
吴问深深地叹气,而百里之外的苏信也在叹气。
按部就班地瓦解西秦势力,几乎不可能。令狐无忧在西秦经营多年,纳兰一脉更是历经三朝不倒的西秦贵族,从这个角度来看,他面对的敌人,其实是大杲四大世家的三家,即大杲最高端的权贵阶层。如果他们的首领换一个人,他或许还有赢的可能,可偏偏是令狐团圆。不寻常的令狐团圆,寻常手段如何能对付得了?什么示弱、迂回、离间,在令狐团圆面前,都是玩剩下的伎俩,难道不是吗?一个从稚子时就善于伪装、隐藏自己本性的女子;―个在年少时代就游刃有余地穿梭于盛京皇宫的贵族子弟;一个年轻到令人发指的剑客,却成功地掌握了天底下最神秘的七月,收服了一干桀骜不羁的武圣。他拿什么与她斗?
苏信的叹息与日俱增,令狐团圆太厉害了,与西秦接壤的三城,全城开始恐慌,粮食奇缺、粮价贵得离谱。城里还四散流言,说朝廷的军队怕是打不过西秦,想打持久战,所以把附近的粮食都收购光了。除此之外,花野的部属出现了伤亡,而且都是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比如湖边饮水,掉湖里死了;野外小解,裤子掉了,命就掉了;站岗打个呵欠,就永远地沉睡了。苏信不得不叹,七月的剌杀手段当世一流,令狐团圆城府之深、布局之早,他唯有拜服。苏信忧心忡忡、束手无策,只能静观事态发展,等待西日玄灏的旨意。
令狐团圆也一样担忧,只是她远比苏信、吴问都豁达。与其说环境造就人、成长经历塑造了性格,倒不如说天性奠基了性情的底色。令狐团圆不畏生死,更不惧残酷的命运,善于伪装的她,深谙坦诚地面对自己才叫完整的人。她也只是个凡人,会哭会笑、会痛会疯,有时候她不表现或者伪装,只因为不想叫人担忧她。令狐团圆最担忧的,竟不是迫在眉睫的战争,更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一个所有人都不会去想的问题。
潘微之在思索,双眼对着那张黄梨木琴。一盏青灯投影于琴和人,温柔地持续地释放着光亮和热度。
“在想什么?”令狐团圆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后,突然发问。
潘微之收回思绪,轻声道:“想家。”
令狐团圆无语地从身后抱住他,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贴上了他的掌心,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这个伤我以前一直没有问你,就是在等你自己告诉我。”
潘微之随即僵直了上身。
“怀梦其实很有能耐。”令狐团圆在他耳畔吐气如兰,“只是指点迷津的人,往往不能破解自身迷茫。”
潘微之感受着她手心的温热,缓了下身广,淡淡地反问:“你得了支无签,我一直没问过你。”
令狐闭圆微笑道:“因为他给的签有问题,有问题我就当场解决了。什么叫‘无解’?那是他期货的解,不是我的解,既是我的签,我当然可以随意处置、随意解。这道理很简单啊,比如给我起名闭团圆,团圆意味着美好的期望,而真正能不能团圆,却得看我自己的。当年若给我起名臭蛋,我就真的臭了吗?”
潘微之沉默着,任由她在他的掌心抚来摩去。令狐团圆极有耐心,不停地抚摸着,试图一点点打开他的心防、软了他的柔肠,然而潘微之仿佛打定了主意,沉默到底。令狐团圆只得在心底轻叹,大约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他更加坚定不移。最后,她捧起他的手,吻上了他掌心的那个疤痕,却想不到她放开他的时候,他开口了。很清澈的声音,很平静的语调,似乎很冷静,却说出了迄今为止最震撼令狐团圆内心的话。
“我的签,就是我的命。起初我不相信,更不愿接受,因为它实在太荒谬了,甚至对我是一种赤|裸裸的侮辱,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光阴的流逝,和我对你的越来越了解,我终于大彻大悟。习惯于原地守望的我、微如尘埃的我,守到最后就是这样的命。我的签也是无字的,它却有一个图——凤凰。”
令狐团圆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然后她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合着他有节奏的心跳。凤凰,从属于龙,通常用于后宫嫔妃,另外它还象征着真挚的爱情。当一个男人从容地面对这样的一支签,她第一次怕了,成年后第一次畏惧了死亡。她怕死了,她若死了,同时毁灭的还有他的全部,她若死了,如何对得起他的痴情深爱?
令狐团圆落下了幸福的泪水,他不但令她感受到了爱,他更令她感受到了幸福,更微妙的是,他的话还变相地解答了一直困惑她的问题——传统不能打破,但可以突破,世俗难以抗拒,但可以和解。这几乎是潘微之用生命换来的答案,有夫如斯,妇复何求?宽容到了包容,隐忍到了坚忍,抛开了所有的尊严和骄傲,换来了真正的尊贵和贤德。
“我想要一个家。”潘微之轻轻地道,“一个真正的家,一些熟悉的家人。”
令狐团圆热泪滚滚,她也许真的不是个好女人,可那又如何呢?能爱的时,她勇敢地爱了,能守的时候,她坚强地守了。若不能爱、不能守,作为坏女人、一个有力量的坏女人,她还可以努力争取、努力抗争,直到最后的最后。
潘微之拭去她的眼泪,沉声道:“其实这不是我的心裏话,但我既然从最初就装作一副宽厚的模样,那么只好装到底,即使只是假装的,我也必须一直坚持下去。”
令狐团圆的泪水怎么都止不住,这是她欠他的,哪怕她流再多的眼泪,也抵不过他长期承受的痛苦。他总是在默默付出,他总是独自忧伤,甚至连他打动了她,都用上了这世间最惨烈决绝的方式。
红烛如泪,点点滴滴打在心坎,龙凤呈祥、凤冠霞帔,却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令狐海岚孤独地坐在月照宫里,迎来了她人生最辉煌的时刻。灏帝为她举办了盛大的册封典礼,却吝于给她一个温暖的春夜,或许,月照宫历来都是帝后的冷宫。
令狐海岚没有流泪,不流泪比流泪更悲惨,纵然她母仪天下、光宗耀祖,可她的夫婿连看她一眼的兴致都欠缺。令狐海岚没有痛苦,因为麻木了,更因为她深深地知道,灏帝比她更痛苦。她也想给他全部的温情,她也想温暖他冰硬的心,可她一点机会都没有,她甚至还不如那几位贵人,至少她们能偶尔热乎一下他的身体。
令狐海岚醉了,一个人吃火烧云这样的烈酒,岂能不醉?醉了就飘然,飘然就快乐了,可以幻想醉在他的怀中。令狐海岚的酒量很浅,酒品却一如人品,吃醉了也就是醉卧床榻,安安静静地。幻想无休止地变幻着,她的眼前好像来了一位贵妇人,优雅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想要一个男人的爱并不难。”贵妇人字正腔圆,话语叫人无比舒服,“只要你把自己献祭于他,牺牲掉你的全部,你就会永远驻在他的心裏。”
“哦……”令狐海岚迷迷糊糊地应了声。
“真可怜,大杲的帝后。”声音中又充满了怜惜,可惜令狐海岚看不清她的面容,“可惜令狐后了。令狐后,你要灏帝的爱,就必须果决勇烈。你也不用学令狐团圆,你只要在关键时刻为灏帝做一件事。”
“什么……事?”
潘姑子狞笑着,语调却依然温柔,“你揭开床板,通往地宫的密道就在身下。你到地宫里,会看到一座很大的玉石雕像,你要做的,就是把那玉石雕像毁了。很简单,只要把手伸进雕像背后腰带的带结里,玉石雕像就会毁了,灏帝就不会再冷漠,他会成为他父亲一样的帝皇,而你就会驻进他的心裏,成为真正的令狐后了。”
“嗯。”
“一会儿你就睡着了,我说的话你会全忘了。但只要西秦开战,你就会记起刚才我说的一切来。”
令狐海岚打了个呵欠后,就睡着了。
潘姑子志得意满而走,她一路垂首,心中窃笑不已。回到清华汤、潘亦心养老的地方,她又恢复了平素的神情。
彼时,月疏枝头,潘亦心还未入眠,她满面愁容,伫立在清华汤冒着水泡的池边,“你去哪儿了?”
“我去散步了,”潘姑子行礼后,恭敬地答道。
“你越来越偭规越矩了,这儿可不是陈留。”潘亦心望着一池温泉,冷淡地道。
“奴婢知罪。”潘姑子垂首,眼神中却满是不屑。
“我困了,你扶我回去歇着吧。”潘亦心伸出一只手,柔弱无骨。
潘姑子上前搀扶她,这样的美人、这样的手,如何能接下帝皇之爱?西日皇族强悍的血脉,只认可强悍的女人。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叫潘姑子措手不及,她怎么都没想到,她刚碰到潘亦心柔弱的手,就被潘亦心一把推入池中。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但我警告你,宫里容不得你胡作非为!”潘亦心丢了一句冰冷的话,拂袖而去。
潘姑子站在温热的泉水里开始反省,永远不要小觑女人,哪怕是再柔弱的女人,都有无比坚韧的一颗心,而那颗心只为爱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