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直起身,脱下身上的冲锋衣,扔到桌上:“那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他走入柜台右侧的小门,再次出来后拿了一条大毛巾,动手给高洁擦头发。
高洁问:“这裏为什么没有人?”
于直说:“熟人的朋友开的茶庄,主人在嘉义办喜事,这裏空置两天,正好租给我住。”
“山上是有酒店的。”
于直擦干了她的发:“这裏有这裏的好处。”他蹲下来和她平视,“瘦了啊?”
高洁摸摸自己的脸:“太好了,省得十月徒伤悲。”
他问她:“为什么你会在这儿?”
高洁望着他手中的毛巾:“我来旅游。”讲完以后,心内开始自我厌弃:瞧,要信口雌黄起来,多么容易。
“不知道今天阿里山有台风?”他问。
“忘记看天气预报。”
“真没想到会在台湾遇见你。”他的口气里有点儿笑意,“在巴西的时候也没给我饯个行。”
高洁还是望着他手中的毛巾:“大使馆没有通知我你的情况,后来我知道的时候,你已经回去了。”她继续她的信口雌黄。
于直伸手在她脑门弹了一下,像在雨林那时一样。
高洁鼓起勇气,抬起眼睛,仰望着他。他真实地站在她面前了。她漫无目的的想法,微乎其微的可能,就在面前了。
他问她:“要不要先去洗个澡?这裏有浴室。”
高洁放下肩头的双肩包,拿出换洗衣物。
于直看到:“怎么带了衣服却没订山上住宿?”
高洁将衣服抱在胸前:“想下山投宿的,没想到下雨。”
不过片刻,她已经能把这些谎言说得越发流利。但是很难受,也许是浑身湿透的缘故。她匆匆闪入小门,寻找浴室。
事实上,高洁也将茶庄的后屋看清了,在浴室的隔壁,就是一间卧室,唯一一间,裏面除了床铺,别无他物。
浴室内有一淋浴,温腾腾的水从她的头顶冲刷而下,她却感觉有点儿寒意,是因为心裏开始有点怕了。
丛林山野,只剩下她和他,命运不留情面,逼迫她做出选择。
她藉着水流抚摸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把羞耻和尊严摈弃。
这裏没有镜子,她看不到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模样,无论是什么模样,一定都不是她自己喜欢的。
她将换下来的湿衣服洗涤干净,包括她唯一的内衣。只要遇到这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她便不给自己留情面。
走出浴室时,迎面一阵凉风,高洁却感觉出自己脊背上的汗意。
于直在前堂隔壁的小厨房内准备食物,在高洁出来时已经准备妥当。他看到高洁怀里的湿衣服,说道:“等一下。”
他从柜台中取出包装茶叶用的丝带,缚在柜台边的一条木桩上,再把另一头缚在长条桌的桌腿上。丝带绷得笔直,高洁将湿衣服一一挂上。
于直看到了她挂上去的内衣,歪过头来朝高洁笑了一笑。他好看的唇勾起好看的弯弧,说:“你对我还真不见外。”
高洁低下头不看他,不回答。
于直将煮好的食物端到高洁面前,是香喷喷的牛肉方便面,之后他又递上一只切成两半的莲蓉蛋黄月饼。
高洁猛地想起来,今日似乎是中秋节。
于直果然问:“怎么中秋节不和家里一起过?一个人跑来爬山?”
这教高洁怎么回答呢?有记忆以来,她就没有庆贺过中秋节,一家三口时这样,和母亲四处飘零时依然这样。传统的团圆,生来和她无缘。
她涩涩地答于直:“我从来不过中秋节。”
于直声音低了下来:“倒和我一样。”他泡了高山茶,递给高洁一杯,“今晚我们俩就凑合过一下中秋吧?”
她问:“你为什么从来不过中秋节?”
他反问她:“你又是为什么呢?”
他们各自都没有答对方,心有灵犀般举起茶杯,以茶代酒,互相干杯,然后一时无话,据案大嚼,先把肚子填饱。
吃完了面,又吃掉了月饼,高洁身体里的暖意上浮,脸上有些饱腹后的满足感。但是心头矛盾纷乱至极,源于不知如何有效交流,达成她的目的。
于直问她:“吃饱了吗?”
他在仔细观察她的脸色,她看见了,侧过头去,摸摸肚子点点头,捧起茶杯啜饮。
于直拿走需要清洗的餐具,厨房内传出水流声音。他在厨房说:“今晚你就睡后面的卧室,我睡前堂。”
茶杯内的热气喷到高洁的脸上,她知道自己一定脸涨得通红,可以滴出血来。
于直清洗完毕回到前堂后,高洁已经带着她的双肩包回到卧室。
卧室里居然没有灯具,她在黑暗里爬上床,发现床边有一扇窗,被窗帘遮着。她摸黑拉开窗帘,外面的雨还在哗啦啦下个不停,雨丝贴着玻璃窗曲曲折折地流淌。她曲曲折折地想,这个中秋节,连个圆月都没有。她稍稍推开窗,窗后不远处就是峭壁,只是现在黑漆漆一片,看不清楚山,更看不清楚云。她关上窗,听见隔壁浴室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应该是于直在洗澡。
高洁摸黑从双肩包里掏出一包烟,又推开窗,坐在窗前,将烟点燃,慢慢抽完一支。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她的决心也就更大了。高洁关上窗,将身上衬衫的领口解开两粒纽扣。趿上鞋,摸黑走到前堂。
前堂的灯已经暗掉,今晚的于直显然不想勉强她和她闲聊太多,各自做完事情后就各自安歇。她还不太清楚接下来发生的对于直来说会不会是一件勉强的事情,但是她已经勉强好了自己。
在黑暗里,她不知道于直是睡在哪里,是在桌上还是在地上。她鼓起勇气寻找,但是实在太黑了,她被晾着衣服的丝带绊了一下,撞在桌沿上。很痛,但是她没作声。
于直已经听见响动,他原是拿了睡袋打了地铺,此刻从睡袋中爬出来,在黑暗里寻找到声源。
他的手摸到高洁的发,问她:“你又怎么了?”
高洁抓住了他的手,没有作声,也没有动。他们彼此在黑暗里对峙了一会儿。她感觉到于直的另一只手在抚摸她的发,接着是她的脸。他将她的发从她的脸上拂开,他的脸凑近过来,鼻子嗅到她的唇边。
“抽烟了?”
她仍旧没有答,可是亲了亲他凑近的鼻子。这是一个指令。于直将唇覆上来,高洁依旧一动也不动,等待他的入侵,鼓励他的入侵。
于直的吻越来越深入,他已经跨越了他们俩之间的丝带,将她托起到长条桌上,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高洁仰着身体,黑暗中,感觉到于直已经俯临到她之上,她闻到他身上山野中才有的青草的气息,问他:“你用的什么沐浴露?”
她听到于直慵懒地答她:“浴室里只有一块肥皂,你也用了。”
她屈起小腿,轻轻地、义无反顾地,搭在了于直的大腿上。
她听见于直自喉咙深处发出的低沉声音:“真不敢相信我们在雨林里什么都没发生。”
她的半个身体被于直推上了长条桌,脊背贴上冰凉的桌面,冷得她一颤。
天罗地网已经张开。他的胸膛正贴着她。他在最后那一刻甚至还问她:“高洁,可以吗?”
高洁紧紧环着他的肩膀,将自己全部的力量都交付出去,这是最后的时刻,她已经不能后退。她将脸孔埋入他的肩窝。这是默认,也是首肯。
理性瞬间崩塌,化作粉末,再也无法健全。高洁抱紧那个人,零零碎碎地申告:“我冷。”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被抱紧了,被于直抱进了卧室。他亲吻着她的脸颊、她的唇,一直在说:“放轻松,放轻松,不要这么紧张。”
可是他的姿态是从容的,稳定地掌握着节奏,抚慰她渐渐升起的紧张,引导她紧绷的身体感受亢奋的欲望,一直到两个人都沉淀下来。
这一夜悠远绵长,高洁昏昏沉沉地睡去,迷迷糊糊地醒来。
“累吗?”他在黑暗里问。
他没有等到她回答,又开始彻底混乱她的思想,吞蚀她的意识……
她的手抓到窗帘,扯开,望见窗外风雨已停,一轮皓月正挂在当空。
月亮洁白纯净,月光下,于直的眼清透明亮,面孔因为全力以赴而绷紧,可是,他在朝她微笑。目光像月光一样冷。
又过了许久,有些许微光投进来,映到高洁的脸上,她被蒙胧的微光催醒过来。窗外已晨曦初露,黑暗和光明交融得暧昧不清。她睁开眼睛,让意识更清醒了些。
此时她枕着于直的一条胳膊,于直的另一条胳膊正横在她的胸脯下,他们双腿交缠着。高洁费了点工夫,将自己的身体从于直的四肢中抽出来,一脚刚踩到地面,没想到膝盖一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清晨的于直,声音格外低沉和性感,他撑着脑袋,好笑地望着高洁光裸的脊背,说:“不多睡会儿?”
高洁不想回头看他,强迫自己用了点力气站起来,说:“我去洗澡。”
她几乎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浴室,打开淋浴,让水流不断冲击着自己的身体。她拼命往身上涂肥皂,想将自己洗干净,手脚忙乱,气喘吁吁,形容仓皇。
她终于还是走出这一步,无耻、荒唐、自弃地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高洁捂住脸,八岁之后的第二次,在淋浴头下压抑地无声哭泣,水和泪从她的指缝中流出,她低低啜泣:“妈咪,对不起,妈咪,我放不下。我要这样做,我要这样做,我要这样做。”
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已经不能回头。
高洁在浴室中平复下来后,才慢慢将自己擦干净,这时的她已经完全清醒,发现自己没有带任何衣物进来。这是结果,这不意外,这很无奈,但她自己终须为此负责,只能硬着头皮把门打开。
和她同样赤条条的于直就站在门外,晨光下,他的身体线条优美得如同古罗马的裸男雕像,充满了力量和压迫,还有吸引和诱惑。
于直低下头,用手指托起她的下巴,问:“你怎么了?”
他把她拽回卧室,推坐到床上,托着她的脸,对着更加明亮的光线。
明亮的光线让高洁的眼睛受到刺|激,她揉着眼睛转头回避着。于是他又凑近了些,鼻尖就在她的唇边,眼睛往上望到她的眼底:“妹妹,哥哥我没怎么你吧?”
高洁垂着头摇摇头,又抬眼看到他勾着唇,温柔地望着她。他的样子就像某一种动物,明明是危险的,可是无辜而疑惑的时候又是那样可爱。
高洁忍不住笑了出来,于直的唇凑到她的耳边,低低地问:“还是……我让你不舒服了?我想那不应当啊!”
高洁脸红起来,把头垂得更低,而于直一手环到她的后背,一手将窗帘拉得更开,推开了窗户。
外面的世界已经大亮,腾腾的云海笼罩着山壁,汹涌的波涛仿佛自天际滚滚而来,在天际处有一线红霞托出一轮越来越红、越来越亮的红日,整个挂在当空,璀璨耀目,光明正大。
高洁看得呆住,浑然不知于直已经将她置于自己的腿上。他在她的耳边说:“我说过,这屋子有这屋子的好处,在这裏看阿里山的云海和日出,视野是最好的。”他亲吻着她的发,“再来一次好吗?我不会让你不舒服,你自己心裏清楚。”
她倚靠在于直的胸前,侧头看到他眼里的迷恋,于是她用能说出的最柔软的语调说:“于直,和我谈恋爱好吗?”
晨风吹在她光裸的身体上,她拥有了福至心灵的武装。动机不再冲动,目的也已明确,计划慢慢成形。她摈弃了她的犹豫、彷徨和软弱,将自己整个投入到于直的怀抱中。
高洁在晨光里紧紧地盯着于直的眼睛,盯着他眼里腾起的欲望和零星的怜爱,她细细碎碎地说:“我没有想……过在这裏会再遇见你。可……可是遇到了,我想……是我先在巴西遇见你的。”
于直抬起头,在起伏的欲望里用一种特别认真的表情看着高洁:“你说真的吗?”
高洁攀着于直的肩膀,她的身后就是云端,此刻也像在云端之上,但并不恍惚了。红日已经升起来,光明洒在她的肩膀上。她点着头:“我……想做你的女朋友。”
于直喘息着说:“待会儿你得再洗一次澡,和我一起。”
这一日过得相当荒唐,是高洁自己都难以控制的荒唐。但是,于直对她每亲昵一分,她心裏就更加笃定一分。虽然她被他弄得很混乱,好像脱胎成另一个自己,但是,这样的自己好像更能够欺骗自己,更能够把自己当计划执行下去。这个荒唐的计划,原本就建立在他迷恋着,至少是迷恋过她的身体这个模糊的认知上。在她豁出去的身体力行下,被确定下来。
已经启动,再无退路。
下午时,他们下了山,于直拖着她的手,走到火车站。高洁走得有点儿蹒跚,于直走几步就停下来等着她,笑她:“体力实在不行啊!”
高洁就握拳捶他,就像真正情侣那样亲近。
他们坐到小火车上时,高洁将头靠在于直的肩膀上头,于直低声问她:“为什么在巴西最后都不来道个别,这回又突然出现给了我这么大一个意外?”
高洁闭上眼睛,问道:“你现在是高潓的男朋友吗?”
于直没有片刻的迟疑,反问她:“你和高潓是什么关系?”
高洁睁开眼睛,神情忧伤,可怜兮兮地望着于直:“高潓是我的妹妹,同父异母的妹妹。”
于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这在她的预料之内,他的追问也在她的意料之内。
“高洁,你在玩什么把戏呢?”
高洁是想好了的,有备而来,一字一句清晰地,把事实当谎言,把谎言当事实:“高潓的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抢走了我的爸爸,我怎么可能看着高潓再抢走我喜欢的人呢?我在珠宝展览上看到你和高潓在一起,我很后悔。”
于直问:“你知道我会来阿里山?”
高洁流利地否认:“不知道。我只是过来散散心。没有想到会遇到你,我不想让自己再后悔。”
于直低笑着问:“高洁,那你想我怎么样?”
高洁特别温婉地又往他身上靠近几分:“我没有想到情况会变成现在这样。你可以当作是一夜风流,下了山我们两不相干。只是现在,就让我做会儿梦吧。一次也好。”
于直问:“刚才还说要做我女朋友。”
“刚才意乱情迷,乱七八糟,你完全可以把它当耳旁风。”
于直笑道:“哪里是耳旁风,这么动人的枕边风。”
高洁抬起头,用怨怼的表情盯着于直,微微噘着嘴。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哀怨祈怜的表情,可是于直的确看得眼波一动。他的吻覆过来,坐在他们身后的一队老外游客纷纷鼓掌喝彩。
吻过她后,他在她耳边说:“如果我不答应你,是不是就没有下一次意乱情迷了?”
高洁点点头,从双肩包里拿出一本便签:“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于直答:“十月二十五日。”他看着她记下来,问,“你又想干什么?”
高洁说:“到时候送你一份礼物。”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你的地址也给我一下。”
于直眯了眯眼睛:“高洁,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洁将笔杆子咬在口中,做出无奈又无谓的表情讲道:“也许我们俩都意乱情迷一时糊涂,把它当成露水姻缘,还能各自做个好人。谢谢你让我很快乐!这就够了。现在的人不应该事事强求。”
于直似乎有点儿生气了,将高洁手里的便签拿过去,唰唰写上地址,说道:“高洁,你可真够善变的。说一套做一套,套套都头头是道。”
高洁低声,声音状似委屈:“我也没有办法。”
于直又托起她的下巴:“你现在在哪里工作?不会是常驻台湾了吧?”
高洁说:“我在珠海。”她推开他的手指,抓过他手上的便签,一瞧,“你在上海。我们还是隔得山高水远,更容易忘记这件荒唐事。”
于直揽过她的肩膀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傻妞儿,自己挖坑自己跳。”
高洁只是幽幽地念咒一样讲:“因为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在印第安部落的时候,不,在美洲虎出现的时候。我只知道如果错过了这次,再没有下次的相遇怎么办呢?”
她这辈子都没有讲过这样缠绵美妙的情话,讲出来以后,在内心嗤笑自己,做戏做得这样投入。但是有效果,于直的手用了点儿力气,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抵达火车在山下的终点站时,于直说:“我开车了,送你到哪儿?”
高洁摇首:“我自己来的,自己回去。”
于直说:“把手机号码给我。”
她望着他,又开始装可怜,看到他表情微动,她才说:“把手伸出来。”
于直把右手伸出来,高洁从包里掏出圆珠笔,狠狠地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到他的手掌上,她知道他一定会很疼。写完后收起笔,她说:“我去赶火车了。于直,再见。”
可是于直赶上来抓住她的手臂:“我们没做保护措施,你——小心点儿。”
高洁脸一红,挣开于直的手,扭头就走,没有回头。
回到酒店已是入夜时分,高洁先在药房里买了事后避孕药,进房后用水服下,然后像泄气皮球一样倒在床垫上静思了很久。
从前晚到今晚,不过四十八个小时,但是好像过掉了她的半生。她的原则和尊严被彻底抛弃了一部分,她的心还是不能平静下来。
这晚,她躺在浴缸里洗了很久的澡,想要把身上属于于直的味道洗净,但是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的身体时,又恍觉那已经不是自己的身体了,已被烙印了什么不明的情欲气息。那上面于直留下了深重的痕迹,她一一抚过于直抚摸过的地方。
经历了四十八小时,她有了这些变化。无论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她对着镜子里自己已然洗干净的身体,然后看到镜子里自己的眼睛,满载着决意的欲望,根本无法清净。
高洁撑着头,细细回想发生的一切。她想,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在刻意示弱,太过于刻意了,那是一个自己都不了解的自己,用自己完全意想不到的语气说出逐步在计划中的话。但是,女孩儿撒娇这一套似乎让于直很受用。
高洁在不能确定的患得患失中睡了这一觉。
她在台湾又停留了四天。在这四天里,于直一直没有给她打电话。不过她在展会上的收获却颇为丰盛,她的作品“守护者羽毛”被一个参观者现场买下,花了十万新台币。
秘书长说:“水沫玉卖到这个价格,非常意外了。如果你能用更好的翡翠来设计,价值应该会更高。你的中国古风设计确实很特别,现在潮流正往复古上走,以后一定大有市场。”
高洁说:“我希望能设计一些更加宜价的饰品,让更多人可以拥有它认识它,水沫玉是比较合适的载体。”
秘书长思考了一下:“这样定位也说得通,可以更好推广你独特的设计。高洁,你有没有想过建自己的工作室呢?”
高洁心念一动:“像吴晓慈的‘慈LOVE’那样的吗?”
秘书长说:“高太太吴晓慈在北美华人设计圈就以勤奋出名,很早就成立个人品牌,这次拿了大奖挺让人意外的,她这样的年纪算是大器晚成了。”她又问,“今晚协会谢幕晚宴,吴晓慈夫妇都会参加。到时候你们可以交流一下个人工作室的经验的。”
高洁问:“他们全家一起来?”
秘书长说:“是啊,带一双儿女一起来。”
在高洁收集的一些资料中,她获知她的父亲和吴晓慈居然除了高潓以外,还生了一个儿子。在通个圈子内,高氏一家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幸福团圆,形象美满。
高洁托着腮,仔细想了想,而后去忠孝东路的SOGO买了一套晚装,找了一间挺有名的美容院打理了自己一番。她嘱咐化妆师给自己化了个小烟熏,最后换上新买的黑色露肩小礼服。
高潓人前的妆容走桃色日系甜美风,于是高洁想,她和她还是要有些差别才好。
当她抵达宴会现场时,正巧看到宴会场外镁光灯闪成一片,高海和吴晓慈,带着高潓,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儿,正被记者簇拥着拍照。
高洁等他们进去后,才款款走进会场,落座到自己的位置,望着坐在主席位的高氏一家,吴晓慈和高潓这对亲密的母女又一起携手离开,去旁桌应酬。那一席只剩下她的父亲和那个男孩儿。
有一位拿着话筒的记者走近高海,特别客气地点头哈腰打招呼,随后招来摄像,对着高海。
这是一个绝好的时机。高洁将桌前杯中的红酒喝完,起身走到高海那一席,插到了记者跟前。
她望着那个花白头发的最熟悉的陌生人,那最熟悉的陌生人也用那双炯炯的双目望着她,丝毫没有意外的样子。
这时高洁才晓得,她的眼睛有多像父亲,不但有流转的神采,而且笑起来极其可近,真情流露时极其可亲。就如现在,高海的双目流出的神情是可亲的,宽阔的双肩微微地抖动。
高洁当着记者的面,这样光明正大地招呼道:“爸。”
现场最震惊的是记者,本来是采访,不料遇到这样级别的八卦,拿着话筒,瞪大眼睛,一时不知道下一句话该怎么开口,和她的摄像一起不知所措。
高海慢慢地站起来,专注地望着站在眼前的高洁。不能说他眼里没有激动和温情,但他的表情还是自持的,望着高洁镇定自若地站在自己面前微笑。
记者终于反应过来,嗅出新闻点,立刻将话筒拿到高海面前:“高先生,这位是?”
高洁看着她的父亲,和她有相同眉眼的父亲,用浑厚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同记者说:“这是我的大女儿,高洁。她一直在大陆工作。”他的嘴唇仍旧忍不住轻轻地颤动,眼神仍旧未从高洁的脸上移开。
将高海一家资料查得很齐全的记者十分意外:“原来高先生还有一个大女儿。”
高洁对记者这样讲道:“因为我跟我妈妈一直留在大陆发展。”她听到一声低低的轻呼,回过头去,看见了高潓母女站在身后呆如木鸡。
高海和善而有风度地回答着记者:“这是我和前妻生的孩子,今天很高兴介绍给大家,她是一位很出色的珠宝设计师。”
高洁心头牵动,诧异地又回头望着自己的父亲。她的父亲正朝她慈爱微笑,亦朝她伸出手来:“过来,坐在我身边。”
高潓情不自禁叫了一声“爸”,高洁却是调整出一个笑容回头,对着高潓,又是对着吴晓慈,说道:“潓潓,来,一起坐到爸身边。”
吴晓慈的那张面孔,和她印象里的别无二致,回复到她八岁时摊牌那日的苍白和可怜,她望着高洁的眼里甚至还投射出些许恳求和害怕意味。
高潓拽着她,又叫了一声“妈”,似是寻求同盟,又带着老大不赞同。
吴晓慈张皇地回头看看女儿,拽住女儿按捺不住的手,说:“潓潓,你姐姐回来了,快和你姐姐一起坐到你爸身边。”
高海坐下来,对着两个女儿招手:“过来,坐到我身边。”
高洁毫不客气地就把高海右边的位置占了,她身边,正是那个男孩子。她的异母弟弟一直没有讲话,或许是年纪尚轻,不明所以,带着老大的疑惑上上下下打量高洁。高洁朝他伸出手来:“你是浩浩?我叫高洁,同你一样,名字里有三点水的那个‘洁’。我妈妈是爸爸的第一任妻子,我是你的姐姐。”
她介绍得坦然自若,清晰明了,高浩毕竟年纪小,一时为她的气势镇住,伸出手来同高洁相握,老老实实叫了一声“姐姐”。
高潓在高海另一边坐下来,瞪了高浩一眼:“不要乱叫姐姐。”
高海喝止高潓:“潓潓,你也应该叫一声姐姐。”
高潓朝她父亲撒娇:“爸!”
高海说:“我们一家难得在这裏团圆,你不要闹脾气,你也没有资格闹脾气。”
听到“没有资格”四个字,高洁讽刺地笑一笑。
高海对着记者打招呼:“我们一家人想叙叙话,等一下再和你们聊可以吗?”
记者虽然对狗血新闻激动,但晚宴即将开启,她亦不便停留,只好告退。
吴晓慈又恢复了她那副可怜的表情,还带着几分关爱,她坐在高潓身边,隔着高潓和高海,对高洁期期艾艾地说:“洁洁,你——好。”
高洁的目光调到舞台上去,晚宴的餐前表演正式开启,台上着汉服的漂亮女子正用古筝弹出悦耳的欢迎曲。
高洁在欢迎曲中,放低声音说:“我怎么可能好呢?我妈都去世了。”
高海伸手过来想要握高洁的手,被高洁避开。
吴晓慈低下头:“我们听说了,我们都很遗憾,我——我对不起你妈。”
高洁笑着望到她的面上:“啊,真的吗?你应该亲口跟我妈讲才对,那样才有诚意,不是吗?”
高潓立刻立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高海冷冷地看高潓一眼:“坐下。”
高潓为父亲态度威慑,不情不愿坐下来。
而高洁只是微笑。她觉得坐在他们一家中间简直自在极了,有镜头扫过来,她摆出最甜美的笑容。
高海问她:“你在S&A发展得还好吗?”
她父亲的口吻中,意外地有一点讨好的意味。这令高洁感到有些奇怪,她做好了对抗的准备,可是敌方出乎意料的善意。她还有一点意外,她的父亲居然知道她在哪里工作。
她问:“你知道我在S&A?”
她的父亲没有答她,只是又问她:“还在珠海吗?”
高洁心念又一动:“你都知道?”
高海慈爱地望着她:“洁洁,你是我的女儿。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但是你的事情,我是都晓得的。如果你生活上工作上碰上什么难处,一定要告诉我。”
高洁转着面前的酒杯,红色的酒轻轻在杯中波动,她的心情也有些异样的波动:“我一切都好,你不用为我操心。”
高海说得很动容:“你能过来跟我打招呼,我很高兴。”
高洁笑:“我过两天就要回去了,既然回来了,不来打招呼,到底不像话,我妈恐怕也会怪我没有礼貌。”
晚宴正式开始,吴晓慈照例上去致辞,只是致辞时魂不守舍,词不达意,观众给予了宽容掌声。
高洁跟着一起鼓掌,全然没把高潓怀疑审视的眼光放在心上。
在她刻意起身上洗手间时,她以为高潓会尾随而至,没想到将她堵在冷僻无人走廊处的竟是吴晓慈。
吴晓慈带着一脸楚楚可怜的表情,问她:“洁洁,你——想要干什么?”
高洁反而笑出来:“在异乡意外遇到了我爸,不过来打个招呼,好像有失礼数,阿姨,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吴晓慈连忙摇手:“不,洁洁,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爸爸,包括我,照顾你都是应该的。事实上这些年,你爸爸一直在联系你妈,可是她一直回避我们,不同意你爸爸去看你。一直……一直到她去世,她都没有通知过你爸爸。你爸爸联系不上她后,才查到她去世的消息。”
高洁的脸色连同眼色一齐冷下来:“所以呢?你想跟我讲什么?”
吴晓慈走近她想要握住她的手,被她避开:“洁洁,你一定会怪我,怪你爸爸。你全部都怪我吧,不要怪你爸爸,他……他很爱你的。我当年……并不想取代你妈,我只是……希望用我的一点点力量帮帮你爸爸。”
她说着说着,泫然欲泣,这样的年纪还有这样我见犹怜的风姿。高洁想到了母亲,母亲经受那样大的病痛,从来不曾如此露出可怜相来。她的敌意张扬到对方有所感应,有所害怕,她的心就更为坚硬一分。
高洁笑道:“你同我讲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好像我过来打招呼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我只是回来看看爸爸而已,过几天就走了,不会影响你们的生活。”
吴晓慈不确定地问道:“真的吗?”
高洁继续笑道:“当然,我也不会拒绝爸爸要分点什么财产给我。”
吴晓慈立刻诚恳说:“那是你应得应分的,潓潓和浩浩都不应该和你抢的。”
她话音堪落,高潓的声音立刻传过来:“妈,你在这裏说什么呢?”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高洁面前,一张娇俏面孔摆足精英强势,那并不同于她同她母亲倾诉相思时候的小女儿情态,而是有所戒备、有所审慎的。她说:“我妈背负一辈子心理债并不好过,但是感情的事情勉强不来,爱情不再,就该放手。我们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体谅父母的选择。”
高洁往前一步,离高潓更近:“刚才,我还以为你并不欢迎我过来,没有想到你的想法这么成熟。你说的道理很对,希望你自己也能有这一份体谅。”
高潓狐疑地盯着高洁:“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高洁观察着高潓,想着,原来高海遗传的基因里带有一份灵敏心思,能对接收的信息迅速做出判断。她凭借这些判断,开始部署她的进攻。高潓也凭借这些判断,体会到了潜在的危险。而且,高海的孩子们,还有一份两面派的本事,耍狠撒娇,切换自如。
血缘真是奇妙的东西,不管有多恨,也不能否认彼此的相像。也正因为相像,高洁才更笃定。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她希望她们对她产生不安,不安的人就不会得到安宁和快乐。
她对高潓说:“我不想同你们在我上洗手间的路上翻出家族旧账,这没意思。我过两天就回珠海了。”她将话音一提,“我们一家,”讲完这四个字再重重一顿,“好好吃顿告别饭吧。”
这一顿宴席,高洁吃得游刃有余,畅快至极。
他们不知道她会做什么,他们又知道她一定想做些什么。她只需要存在,足以令那一家美满的四口人心怀歉疚、怀疑、微愤、不安,这样就能稍解她累积至今的孤独、幽怨、愤恨、痛苦。
高洁在同那一家人道别的时候都是带着笑容的。
高海仍在挽留她:“有什么需要一定要来找我。”
高洁果断地回答:“你不用为我费心了,我过惯了现在的生活,没有什么问题是我解决不了的。”
高海脸色明显忧虑,他双鬓苍白,脸色一忧虑就更显得老态和无力。吴晓慈扶着他,也颇显忧虑之色。高潓则锁着眉头一直注视着高洁,唯独高浩还算友善地同她挥手告别。
高洁回到酒店,脱掉武装起来的小礼服,上网订了回程的机票,在凌晨之前,她看到了高氏一家五口的照片已经被一些媒体发布在网站上。相片上的自己笑靥如花,和另外四人真的像是货真价实的一家五口。
高洁冷冷地关掉网页,打开Jewel CAD软件,专心开始做设计。她快速地绘着合心意的线条,慢慢地,一只似犬非犬、似狼非狼的形体出现。她停下笔来,想起那人总喜欢用鼻子来嗅她,不由得一笑。
高海在高洁离开台湾前,亲赴高洁入住的酒店约她一起用饭,都被她拒绝了。她没有特别找借口,就是直截了当说没有空。高海并不勉强她,只是提出最后送她去机场的要求。
高洁说:“是早上五点的航班。”
高海说:“没有关系,多早我都可以来送你。”
高洁差一点冲口讲出“这些根本不够”,最后还是忍住了,她忍不住的是最终还是点了头。
同父亲在机场离别时,她已没有什么特殊的心情。
高海还是那句话:“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
她淡淡地笑笑:“不用。”
高海还想说什么,她已起身:“我要去安检了。”同样头也没回,当然更没有同她的父亲道别。
她在飞机上坐稳后,侧头从机舱窗口看出去,正是日出时分,云海平静,阳光万丈。看到机舱窗户玻璃上映出自己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的微笑。
她看着这个若隐若现的自己,自己都不认识了。她赶紧拿出一本机上刊物,将自己的视线放上去,飞机抵达澳门机场时,她已将刊物上无聊的不无聊的文字全一字不落地看完了。
从澳门过关到珠海时,高洁打开手机,发现有几条短信,除了中国移动的问候通知,就是穆子昀发来的。穆子昀说:“回来后给我电话。”
高洁叫上了出租车后,将电话拨给穆子昀。
穆子昀在电话那头笑着开门见山问:“洁洁,有没有想过回上海发展?”
高洁心头一跳,存心回道:“表姨,我在S&A做得挺好的。”
穆子昀说:“我知道。只是你妈妈现在已经不在了,我私心裏希望你能离我近一点,可以让我照顾照顾你。”
高洁试探地说道:“谢谢您的好意,可是,我想我进芮华的话,应该不太合适。”
那一头的穆子昀笑了起来:“不不,我不是在帮芮华挖你。是我这裏有位朋友,在瑞丽有个矿业公司,一直在找合适的设计师合作。他的矿业公司很有实力,一直供货给上海几间国营金店,这一次是想自己做个品牌。因为他为人靠谱,所以我就内举不避亲了,向他推荐了你。他看了你的作品,很喜欢,希望和你聊聊。但是我不知道你的意愿怎么样?这等于是从零开始创业,你现在的工作很稳定,对你来说还是有风险的,不过我一直觉得你的设计风格,实际上还是适合独立发展。当然,怎么决定还是看你。”
高洁想了想,说:“表姨,你让我考虑几天。”
穆子昀马上说:“那当然,这是职业生涯发展大事,你是需要好好权衡的。”
高洁回到珠海的住所,洗漱以后,顿感疲劳到了极点。这一次到台湾,好似经历一次冗长的战役,她心力体力全部透支,唯有回到自己的地盘,才彻底松懈,也不管此时尚是下午,胡乱拉了条毯子睡沉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将她吵醒。她迷迷糊糊接起来齆声齆气地“喂”了一声,听到电话那边问:“在睡觉?”
她还没完全醒透,继续迷迷糊糊地问:“你谁?”
那头的人说:“高洁,你行!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啊?”
但是高洁疲劳至极,死也撑不开眼皮,对电话那边的人道:“有什么事儿都回头再讲,让我先睡饱了。”她想她现在实在打不起精神装起演技来对付他,她需要补充一点能量,恢复一些气力,再徐图后算。
直到睡足醒转,高洁以为已经是次日清晨,一看时间,不过当夜九点过五分。她洗把脸,猛地想起睡迷糊时的电话,将手机抓起,翻到那个陌生号码。
她拨了回去,那边很久才接起来。
“睡饱了?”
“嗯。”她考虑如何开腔才好。
“你可真能睡,当初被印第安人绑了都能睡成那样。”
高洁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出来陪我吃饭。”
高洁惊得立起:“我在珠海呢。”
“是啊,来吃蚝。”于直报了个地址给她,“别让我等太久。”
高洁将地址抄下,居然是在横琴的养蚝场,待要抱怨,对方已经挂断。她也就考虑了几秒而已。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她不应当放弃,于是打起精神换好衣服,招了出租车。一个小时后抵达横琴,找到养蚝场,发现居然这个时间点,养蚝场里头早该营业结束的品蚝厅灯火通明。
有服务员迎出来,把她请了进去。偌大的品蚝厅只有两位客人,他们在厅中生了炭炉,烤着生蚝。除了于直,另外一位回过头时,让高洁大感意外。
美国佬Abbott Jones热情地朝高洁敞开怀抱:“嘿!天使,我们又见面了!”
高洁捂住心口,不是没有巨大的劫后余生的重逢喜悦,Abbott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于说你在珠海,我特地从深圳赶过来,一定要和你见一面。嘿!我们可是差点死在亚马孙丛林里的人啊!我们可是出生入死的朋友,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什么?”
于直用中文补充:“过命之交。”
Abbott不停叫着“Yes”附和。
高洁拿着服务员递来的啤酒同他干杯,问:“后来,我们被放走以后,你们怎么样?”
于直在她耳边用中文低声问:“那晚你怎么没问我后来在印第安营地发生的事情?”他还轻轻吹了吹她的耳垂。
高洁一时语塞,冲于直傻笑掩饰。
大大咧咧的Abbott喋喋不休地说起他们后来的故事。
在高洁和巴西向导Barry被送走以后,于直和Abbott得到了印第安人很好的招待,没有被绑,好酒好菜款待。印第安长老诉说了他们的无奈。
他们和政府的谈判进行得极其不顺利,政府一直没有答允撤出这裏的矿业公司。而印第安人因为人质给予的恩惠也不会再对人质做出任何伤害。
又过了一天,中美两国大使馆介入,两国都比较果断,为营救人质,立刻答应撤出当地本国人参股的矿业公司,但那毕竟只是其中几家。最后印第安人还是妥协了,他们放了于直和Abbott,但是他们的土地依旧被凌虐。
高洁听后久久不语。
于直将烤熟的生蚝递给她:“手上没有足够的筹码去谈判,最后多半得失败。”
高洁食之无味:“不,他们毕竟为了保护自己的信念战斗过,虽败犹荣。”
于直摸摸她的发。Abbott看到,问:“你们俩是不是在约会?”
高洁即刻否认:“没有。不要误会。”
于直重重地将手里的蚝壳掷入高洁身边的木桶内,溅起一点汤汁到她的手臂上,他抽了两张餐巾纸粗鲁地替她擦净。
他们烤着蚝吃到凌晨,于直开车载着Abbott和高洁,先将高洁送回家。
高洁同Abbott道别,Abbott催着于直下车送高洁上楼,高洁忙说“不用”,但于直已被Abbott推下车。
于直说:“几步路,我送你上去。”
高洁无可奈何地让于直跟着,他们刚走进大楼的大门,忽而油门声起,Abbott已然坐在驾驶位上,朝着车窗外摇着手:“祝你们今晚快乐!”
于直叉腰,指着绝尘而去的车“喂喂”了好几声,随后无奈地朝高洁耸肩。
高洁想了想,拿着手机拨了个号码,接通后说:“我这裏是南屏工业园,要叫一辆车,对,尽快!”
电话才挂上,她就被于直一手摁到楼道的墙壁上。他用身体抵着她,呼呼地喘着气:“真打算和我划清界限了啊?”
高洁用手肘抵住于直不断靠近的胸膛:“我们不可以继续下去。”
“你在阿里山撒的娇都白撒了?一出阿里山就变了个样子。”他吻她的耳垂,吻到她轻颤,“高洁,做人不能这样。”
高洁回避着他的吻:“我错了,我在阿里山的时候不应该太放肆,这样的事情做出来我们都会很难堪的。”
于直在她的耳边问:“因为高潓吗?”
高洁精神一振,稍稍推开于直,看着黑暗里他眼中的一点亮光,带一点探询的口吻问:“你觉得呢?”
于直笑了笑,将话题岔开了:“你是不是根本没准备送我礼物了?”
高洁声音低下来:“不,礼物还是会给你的,我承诺过你,你就当留一个纪念。”
“是什么礼物?”
“现在不能告诉你。”
于直叹口气,用手指弹她的前额:“我今天是特地来见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她问。
“用你的手机号查到了你的身份证,再查你的航班不是什么难事。”
高洁在黑暗里苦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苦笑,是为在握的时机还是为于直的用心,她说:“费这些工夫干什么呢!”
“你身上很香,让我想了很久。”他亲吻她的额头。
高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幽怨:“这才是最难堪的事情里最难堪的。”
于直的吻覆上她的唇,霸道地挑逗,彻底搅乱她的思路。她又闻到他身上山野的清新味道,不禁迷失,任由他的手在她衣内移动,握住她的心房,令她呼吸艰难,不得不柔弱地回应着他的吻。
幸而,楼外响起出租车的鸣笛。高洁清醒过来,推开于直:“你快回去吧!”
于直倒也未为难她,放开了她,往后退了两步:“我就这么回去,真要被Abbott笑掉大牙。”
他临上车前,回头望她,细长眉眼粘连出一种情意,风流的嘴角展开好看的笑容:“高洁,你在巴西的时候就骗过印度人,说我是你的男朋友是不是?”
他不待她回答,就钻入车内,按下车窗:“原来你这么早就对我有想法了。”他说罢,冲高洁挥挥手,指令司机将车启动。
待出租车开走,高洁才发现自己手心全部是汗。她奔入家中,倒一杯凉水,喝个精光。心情慢慢平定下来,她把玻璃杯贴在脸颊上,继而平定脸颊上的热烫。
于直会查她的航班,也知道她和印度人迪让说过的话,他比她想象中要更难缠一些。高洁格外庆幸,将事实掺在虚情假意里,是多么正确。
她摸着嘴唇,于直的热度还有残余,刺|激着她。差一点点,她就要崩溃在于直的男性气息中。这是从未有过的,她在司澄处都未体会过如此直接的仅限于本能所引发的激荡。真像刚才同于直说的那样,这太难堪了。高洁捂着面孔,她的身体正渐渐不为她自己所掌握。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不知羞耻的?
然而,剑已出鞘,她不得不在这一条独木桥上继续往下走。
高洁在第三天回复了穆子昀的邀请。在回复穆子昀的邀请前,她将辞职报告交给了叶强生。
她说:“感谢叶总监一直以来的照顾,给了我去台湾参加展览的机会。在和台湾同行交流的时候,我有了想要自己创业的念头,想趁着年轻试试看。”
叶强生倒是也并不意外,带着长者慈爱的笑容说:“年轻人多闯闯是好的。大公司有大公司的好处,设计这一行能做出好作品的反而都是独立发展的设计师。你的妈妈一直想自己做独立品牌,但是因为想要有个稳定的收入维持你们的生活需要,一直没有行动。你的设计很有灵气,加以好的商业策划,说不定能完成你妈妈未尽的心愿。”
高洁非常意外:“我妈从来没有说过她想做自己的品牌。”
叶强生说:“每个设计师都有做自己品牌的野心,她或许还来不及告诉你。”
高洁很难过,她不知道母亲还有多少事情是没有来得及告诉自己的,然而在她陪伴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母亲明明有机会将这些话告诉她,可是仍旧选择了隐瞒。
叶强生看着高洁难过的样子,不由得再度安慰:“你妈妈也许怕你因此负疚吧!天底下的妈妈都是这样无私地对待自己的孩子的。你可以去外面的世界小试牛刀,如果尝试以后仍旧觉得在我们集团发展比较合适,那么再回来找我。”
高洁十分感激地对叶强生鞠了一躬。
母亲为她安排的人,到底是真心照顾了她一段时间。现在她真的要离开母亲的庇佑,去开始她的另一段生活了。
她收拾好了自己的办公用品,同同事们一一道别,回到宿舍后,先订了机票,最后给了穆子昀一个电话:“表姨,我想试试创业。”
两天后,她抵达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穆子昀同一位双鬓斑白的男士在候机大厅等着她。男士姓梅,给高洁的名片是一家餐饮企业的董事长。
穆子昀介绍:“梅先生名下还有矿业公司,产业太多,大忙人,所以不是每样都顾得上。”
梅先生是典型的上海中年男人,眉清目秀,身材中等,笑言笑语,客客气气,谦谦逊逊。他对高洁说:“帽子太大了,戴不住。我就是一个混迹几个行业的三脚猫,所以需要专业的人来帮我做专业的事。”
高洁想,这大概就是上海男人的作风了,和于直根本就不像是同乡。
高洁的午餐是在梅先生开的餐厅内用的,餐后,梅先生提议带高洁去看一下他的艺术工作室。他说:“这个工作室以后可以做珠宝展示和设计工作用,现在存着些我收藏的字画,也就朋友们会经常去捧捧场。我先带你去看看环境合适不合适。”
穆子昀说:“洁洁,你可以先同梅先生去看看。下午我有会就不陪你们了。”
高洁一看地址,是在名闻遐迩的张爱玲旧居“常德公寓”内,可见表姨介绍的这位先生是个颇有文化想法的人。
梅先生的工作室在常德公寓的三楼,一进去先是统长的挑长廊,长廊的一面是窗,一面是墙壁,墙壁上挂着几幅山水花鸟画,是赵常谦和余穉的。高洁学过几年国画,对明清的画家颇熟,不禁驻足多看几眼这几幅真迹。
这时长廊尽头的大客厅内亦有他客,正在对工作室的服务员说:“怎么也不叫你们老板把《溪山无尽图》拿过来挂一挂?每一回来就只能看这些东西。”
服务员回答得比较油滑:“您下次来提前招呼一声,我从老板家把画搬过来等着您。”
高洁跟着梅先生和穆子昀走入客厅,看见了客厅的欧式大壁炉前站着的老太太。老太太外披一件黑色羊毛披肩,披肩内着一条青花瓷暗褶式开衩旗袍,脚上是一双缎面绣花鞋,一头卷成碎卷波浪的银丝散发出端庄的气势,一双眉眼经历了风霜更有笑看风云的淡然。她手腕上的一只玉镯才是最精彩的,高洁只消一眼,就看出那是纯净无色老种玻璃地,市面上极难得见。
高洁暗暗地又瞅了瞅老太太的眉眼,总觉得有些面善。
老太太看到了梅先生,说道:“跟我抢了《溪山无尽图》就当宝一样藏起来,不给看了啊?”
梅先生上前作揖:“岂敢岂敢,我这儿要改装成珠宝工作室,有些字画就陆续搬回家去了,改天亲自接您到家里看,我也好好孝敬孝敬您。”
老太太作不太满意状实则极为客气地瞟了梅先生一眼:“你倒是给我说说,你知道项圣谟的画好在哪里?值得你这么横插一杠子夺我所爱?”
梅先生搔搔头,老好人样地猫在老太太跟前:“我是开餐馆的粗人,您是晓得的,这不就听说项圣谟的作品这两年升值得厉害,找人帮忙拍下来了,谁知道抢了您的心头好。业内人讲他有些个人风格,师承文征明来的,趁着还没升值到明四家那价钿,我也就打了个先投资一把的主意。”
高洁听梅先生所说有误,不自觉地皱皱眉头,也就这么个细微的表情,瞬间落到老太太眼内。老太太说:“你这胡说八道的,让小姑娘听了笑话。”
梅先生转头望高洁,不明她到底干了什么。高洁自己也不太明白。
老太太问高洁:“你知道项圣谟吗?”
高洁诚实点头。
老太太又问:“学过画?”
高洁再诚实点头。
老太太三问:“给这个叔叔说说项圣谟是什么样的风格。”
高洁犹豫地瞅一瞅梅先生,他一脸鼓励的笑意。于是她也就不再羞辞,落落大方地对老太太讲道:“项圣谟早年虽然是学文征明的,但是很快就跳出了文征明严谨画风的局限,改学了宋人用笔的周密、兼取元人的韵致,加上他自己观察自然、远游写生的经验,所以他的画构图虽然严谨繁复,笔法却很简洁秀逸,有很高的品格和思想内涵。”
梅先生哈哈笑道:“看来我这位合伙人没有找错,艺术底蕴不错。”他向老太太介绍高洁,“这位高小姐是我找的珠宝设计品牌合伙人。”
老太太朝高洁招手,在高洁走近时,牵起她的手,仔细瞧着她,笑着说:“做珠宝设计不错,找小梅搭档算是找对了,他做生意比他玩古玩书画靠点谱。有空的话,给我设计一样。我单给你设计费帮你开门红,这一票不给小梅赚。”
门外有戴白手套的司机上来,接老太太下楼,梅先生恭敬送出去。回来后对高洁说:“老太太老因为我收了她爱的古画较真。”
高洁问:“她是谁呀?”
梅先生答:“芮华金饰的董事长林雪,你阿姨的老板。”
高洁在穆子昀的安排下,就近租下一间在静安寺附近的老石库门房子,步行至常德公寓不过十分钟,以此开始了她的创业生涯。
梅先生的意向是做一个中端的珠宝品牌,时尚小白领是消费得起的,设计不老气,符合他们的胃口。高洁向他建议以目前价值低于翡翠但市场名声渐有起色,成色也不错的水沫玉作为主要饰材,他在行家中间调研了几天,对高洁的市场触觉和眼光很是欣赏,对她的建议完全同意。
梅先生也确实是一位靠谱的合伙人,同高洁在签合同前,先带她去看了瑞丽的矿场和扬州的珠宝加工厂,规模中等,资质俱全。与之相对的,她将她这些年来的作品都给梅先生拿去给业内行家做了水准评估。
这是一个创业的好平台。高洁想到她后知后觉的母亲的遗愿,人生念想又多了一个,而且极其重要,并且也在逐渐成形。
梅先生说:“你出技术,我出人和钱,你占百分之三十,我占百分之七十。公平恰当,你看如何?”
高洁说:“我也想出一点资,主要用在营销推广上头,同您五五分,行不行呢?”
梅先生笑眯眯地重新估量高洁,实话实讲:“年纪轻,有野心,不错!”
穆子昀居中调和:“老梅,这事儿你就当投资了一个可以让你信任的设计师呗!找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了,爽气一点。”
梅先生对高洁说:“我五十一,你四十九。”
于是事情就被拍板下来了。
签完合同,高洁说:“我想请加工厂给我先做两个样品。”
两件样品从扬州的加工厂出来后,她很是满意,也很自得。
一件是一只猎犬形状的水沫玉吊坠,一件是一对莲藕形状的水沫玉耳坠。前者源自于直的那只都彭定制打火机,后者源自项圣谟的一幅花卉图。都不是传统玉饰会用的造型,别出心裁到极点。看得梅先生也是不住赞美。
水沫玉饰品晶莹剔透,高洁在晶莹剔透里更明确了自己的用心。
她从穆子昀处大致了解了芮华金饰的一些基本情况,发现于直留给她的地址并不是芮华设在着名CBD商务大楼的总部,而是在交通大学附近的互联网创意园。
穆子昀说起过于直管着芮华在三年前才做起来的钻石系列产品线,还兼着在做什么电子商务新渠道,所以常年在创意园办公,但时不时会跑去总部管理点项目。讲起这一项,穆子昀就又说出那句“他们家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除此以外,她并不会时常提及于直。
高洁暗地里琢磨过她这位表姨同于家的关系,她不知道表姨背后的那个男人同于直有着怎样的关系。但穆子昀不明说,她亦不去追问。她自己的恩怨自己解决,少牵涉他人也是行走江湖的为人之道德。一个无辜于直被牵连,已是罪过。
于直自珠海别后,又很多日不同她联系。这令她隐隐有些焦急,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在十月二十五日这一日,高洁一大早就给于直发了短信,问他:“你今天在你留的那个地址那儿吗?”
一会儿于直直接打了电话过来:“想我了?还是终于想起我了?”
他的调情口气没有变调,竟让高洁稍稍放心,她说:“祝你生日快乐!”
“礼物呢?”他不客气地问。
高洁答:“亲自给你送去。”
没有想到于直冷冷哼了一声:“我算着呢,来上海多少天了都不来找我啊?”
高洁的心落定下来,他知道她来了上海,他等着她的电话,他可真任性。她笑着说:“很忙,没空。”
于直叹息:“正想着你呢!”
“今天什么时候有空?”
“下午两点,到交大的大草坪上等我。”讲完以后就挂上了电话。
时值江南中秋,高洁给自己换上了一件苍青色的麻布长裙,罩着一件白色毛线开衫,走在大学生中间,与他们的模样并无二致。她坐在大草坪中央,盘着腿,闭着眼,默念母亲常念的经文。
这全是摆设。欲望就握在她的手心中,那一只水沫玉的猎犬。
于直走到她面前时,她已知道,只是没有睁开眼睛,等到经文全部念完,才将眼睛睁开,望牢也是盘腿坐在面前含笑的人。
她说:“我不太平静的时候就喜欢念念经。”
“信佛?”他问。
“不是佛教徒,只是念着心安。”她将手心裏的吊坠提起,已用红丝线串好,猎犬身形矫健而优美,同对面的那人极像。她将猎犬放入他的掌心。阳光聚在玉上,反转出锐利光线,有点刺眼,她松开手,避开。
于直将猎犬吊坠提起来,说:“给我戴上。”
高洁只得解开红丝线,支起身体,将丝线挂在于直的脖子上,猎犬就在他的胸前。于直托住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胸前。
四周虽然学生不少,但举止亲密的学生情侣也不少,无人注意他们的孟浪,可高洁还是羞急:“于直,你不要在这裏这样。”
于直在她怀中抬起脸:“高洁,我送什么给你好呢?从阿里山到上海——”
他没有说完,就被高洁亲吻了一下唇。
她坐下来,说:“我回上海是因为有个很好的创业机会。”
于直唇一勾:“不是因为我?”
高洁摇摇头:“如果机会在广州,在北京,在纽约,在伦敦,我都会去。只是因为机会在上海,我就来了。”
于直还是笑了起来:“在这裏我们见面更容易。”
高洁对他微笑。
于直说:“你不开心。”
这是高洁八岁以后就匮乏的情绪,她没有否认:“我很难开心起来。爸妈离婚以后,就没有什么值得我开心的事情了。”
于直握住她的手:“我都不能让你开心吗?你在亚马孙的时候笑过,我们重新见面后,你反而没怎么开怀笑过。”
原来他观察得如此仔细,所以她更需要用含情的目光望牢他,只需要望着他就可以。
所以于直倾身吻过来。这一吻就像大学校园一样纯净,没有任何欲念,只有些许安慰。如果时间静止,高洁以为此刻真的什么都能忘记。但那只是如果,她需要前进。
在和于直稍稍分开时,高洁说:“于直,祝你生日快乐!我不知道能给你过几个生日,能祝一次就祝一次吧。”
于直还是笑着同她说:“高洁,我得好好想想,送你什么比较好。”
高洁站起身来:“好吧,想好了告诉我,我要回去开工了,创业很艰难。”
于直没有挽留她。
高洁背着于直往前走时,将十指握成拳。她想,当年的吴晓慈在父母的婚姻还存续的时候,是不是就是用她刚才这样的姿态语气同父亲讲话?曲意逢迎,委曲求全,逐步摧毁另一个女人的生活。
她咬紧了牙,不得不承认,刚才的自己让自己厌恶得要命。
高洁将另一对莲藕水沫玉耳坠委托梅先生带给了于老太太。梅先生奇问:“你怎么对老太太的话这么上心?连东西都做好了。”
高洁半真半谎诌道:“老太太给了我点灵感,做出来效果不错,得送她老人家谢谢她。”
梅先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她老人家一定很开心。也不会再恼我买了她爱的画了。”他邀请,“晚上请了几个商务上的朋友,都是做营销的,要不要一起吃饭聊聊?”
高洁带着歉意婉言谢绝:“实在不好意思,我今晚约掉了。以后有机会一定参加。”
梅先生表示谅解。
其实是于直最近时常约她晚上一起用餐。前几日甚至把她带到了他一位关系极好的朋友面前,指着她竟开了一句玩笑:“我明年十月份是要当新郎官的。”
那位叫莫北的朋友一脸震惊,和他一样震惊的是高洁。
于直送她回家时,她说:“你不要在你朋友面前乱说。”
于直笑道:“你也没当场反驳我啊!”
他说在点子上,高洁岂止没有当场反驳,甚至还趁着于直去洗手间时做玩笑模样多问莫北一句:“于直到底有过多少女人?他的履历我想看清楚些,然后我好做一个‘plan’应对。”
于直恰时回来,应当听到了这句话,捶着莫北的肩膀:“说什么可得想想好,不能破坏兄弟的终身幸福。”
当晚,于直将她送回石库门弄堂口。他们最近晚上约完会,他都会把她送回这裏,就停在弄堂口。
于直送她回来时常常抱怨她的住处:“老房子有什么好?地板都几十年了,到处老鼠洞。”
这话没有吓到高洁,她说:“我对住的地方没什么特殊要求的。”
于直抓着她的手亲吻,眼里闪着邪气:“阿里山上的木屋,你也适应得很好。”
下了阿里山后,她没有再和于直发生身体上的关系,这会教他想念,她有这样的直觉。他话里话外的暗示越多,她自觉自己的胜算就越大。
此后每晚,她都只让他送到弄堂口,听着他的抱怨,就是不让他上楼。这个度,她控制着、研磨着,寻找最合适的机会。
今晚分别时,于直没有对她的房屋發表不满,而是和她吻得难分难解,他们每晚都要在弄堂后吻别,吻到摩擦起火花。这个度,也是高洁存心琢磨出来的。
吻后,于直说道:“下周末我另一个哥们儿结婚,我当伴郎,早上我来接你。”
高洁抵着他的胸:“哎,好的。”她柔软地答应着他。
高洁不知道于直的这位哥们儿的结婚典礼居然如此盛大,盛大到于直的全家连同穆子昀全部出席,让她始料未及。
那日清晨不过六点,她就被于直接去新郎家。
新郎的家在上海市区北面的一个军属大院,门口有岗哨,经过岗哨时,于直和站岗的士兵友好地打招呼。他告诉高洁:“我奶奶家也在这儿。”
高洁暗自吃一惊。
新郎已经装扮妥当,连同另外两位伴郎正等着于直,见于直带着高洁,新郎忍不住笑道:“可以啊你小子,当伴郎还迟到,原来是把我婚礼当约会项目的。”
高洁有点儿不好意思,于直可是理直气壮:“今天看你秀恩爱我眼馋不行啊!”
于直将新郎和伴郎都介绍给高洁,新郎叫关止,伴郎里有那位莫北,还有一位叫徐斯,和于直嘻嘻哈哈,像大男孩一样聚在一起商量等会儿如何应对女家的刁难。
高洁看得出于直和这伙人关系极其亲厚,他在他们面前没有在Abbott和Barry面前的领导气势,显得格外舒坦自在。这应该真的是他关系最亲密的社交圈了。
判断过后,高洁心中又一定,便用心体会她平生头一回参加的婚礼。这也是她的一重遗憾,她从不曾和母亲一起去观赏这种别人家的花好月圆,小时候不明所以,长大后才明白过来,是母亲在回避目睹他人的圆满。
她跟着于直上了新郎的房车,到了女方家,又是吃了一惊,女方家不过在市区东面很普通的多层居民住宅区,住宅区很老,区内路面狭长,新郎的房车开进来甚至显得局促。可是新郎很得意很开心,头一个跳下车,还催他的伴郎们动作快点儿。
新郎关止穿一身白西服,长相完全当得起“俊美”二字,把白西服穿得叫一个俊逸风流,就算在他三位外形都不俗的黑西服伴郎中,也是最扎眼的那一个。
高洁很想看一看这位新郎的新娘长什么样子。她跟着他们一起走上狭窄的楼道,被伴娘堵在门外。
伴娘说:“八十个俯卧撑,一个都不能少。”
新郎立刻回头指挥:“你们仨赶紧,徐斯、莫北各二十,于直你练家子的,四十,快!别耽误我时间。”
伴娘反应过来,待要改口,新郎已经身体力行把他的三个伴郎摁趴在地上。
高洁听到于直低骂了一声,但也乖乖做足了四十个俯卧撑。他这样子有点可爱,在他站起来时,高洁帮忙掸掸他西服上沾的灰尘,随即被他握紧了手。
关止的新娘长相俏丽,一头短发,眼睛很亮,被关止抱上婚车时,也不扭捏。在车上对她的新郎说:“你可真够精的!累活儿都让伴郎干去了。”
关止说:“新郎要保存体力。”
新娘往他肩头一拍嗔怪于他,关止伸手过去搔搔新娘发尾,眼睛望着新娘,毫不掩饰缠绵的情意。高洁不禁暗中羡慕,转过头来,才看到于直一直看着她。于直勾唇笑,她也笑。
徐斯在旁边不客气地说:“克制点克制点,不要随便眉目传情,抢新人风头。”
高洁不好意思地又把头扭到另一边,可是腰被于直搂住了,当着他发小的面。
婚礼现场是在市中心一个带花园的酒店,建筑很老,排场很大。仪式在酒店内的大坪草地上举行。
高洁看到了坐得很靠前的于老太太,她身边一排人,其中一个就是穆子昀。
穆子昀是无意回头时,看到站在傧相群中的高洁,显然是一愣,但没有立刻过来。证婚人冗长的致辞进行到一半,高洁撑不住进洗手间时,穆子昀跟着过来。她在洗手台处问高洁:“高洁,你……怎么来了?”一副好像很意外的样子。
高洁还是有点想要隐瞒,说:“跟着朋友来的,没想到这么巧您也在这儿。”
穆子昀也就没有多问,但是悄声同高洁说:“要不要去和于老太太打一声招呼?她今天戴了你送的耳坠子,很喜欢的样子。”
高洁说:“待会儿我过去打个招呼。”
穆子昀点点头,先行出了洗手间。
高洁出来时,正听到新郎关止在说:“这是一场简单但不失庄重的婚礼,庄重的部分已经过去了,剩下的不会有太多花哨的内容,不会占用大家太多时间,我知道大家都饿了。”
站在关止身后的于直笑得前俯后仰,孩子气十足。
关止戴好婚戒,举起酒杯来了一句:“开动吧!”讲完和新娘先坐上主桌真的开动了。于直过来拉着高洁坐到新人主桌。
宾客起哄闹酒,关止又揪起他的三个伴郎,还有女方的三个伴娘,连说:“我酒量不行,兄弟们代劳。”
于直把红酒瓶塞到高洁手里,说:“跟着。”
她只能跟着。
伴郎今日奉命到底,帮新人为长辈为友朋敬酒全干。三两席敬酒下来,到了于老太太那一桌。
穆子昀未同高洁正面招呼,但于老太太看到了她,很是意外和惊喜,特意拉她到跟前讲道:“设计很好,手工也不错,我很喜欢。”
于直走到他奶奶跟前,将手臂往高洁肩上一搭:“奶奶,她叫高洁。”
高洁一惊,于直手臂的力量让她不能和他拉开距离。
于老太太虽然吃惊,但仍保持着笑意,冲于直点头:“我知道了。”
离开这一席,高洁小声抱怨于直:“你做什么?”
于直说:“那一桌都是我们家的人,我奶奶、我爸、我叔、我婶婶、我堂兄堂嫂,还有我们家公司里的俩高层。”
高洁嘀咕:“和我有什么关系。”
于直弹她额头,随后塞了张房卡到她手心:“等会儿我醉了,你负责把我带上楼上的客房休息。关止这家伙损人利己的阴招太多,我们被坑死了。”
于直没有料错,整整五六十桌的敬酒,他连同别的伴郎伴娘一桌桌敬下来,全体把脸喝得通红。
散席时闹哄哄,于直在自家那一席坐了会儿,他奶奶疼爱他,亲自夹了菜往他口里送。高洁看着五大三粗的男人被长辈这样疼爱又是好笑又是羡慕。
坐在她对面不露痕迹地藏在伴郎身后装敬酒其实并没有喝几杯的关止正贴着新娘说:“我头晕,上去休息。”
关止那高个子整个挂在新娘身上,高洁便问新娘:“要不要找伴郎过来帮忙?”
新娘忙说不用,一拍关止脑门:“你装什么装啊!”关止哈哈大笑,抱着新娘亲一亲,拖着她一路往外跑。
外头草坪上放起了烟花,高洁站起来走到外面,看到黑夜里的璀璨,美丽和热烈转瞬即逝,就像人生之中的快乐,也就那么一瞬。也就那么一日,她经历的这份属于他人的热闹和圆满也终要散去。
她想折回宴会厅,转身就撞上于直的胸膛,酒气扑面而来。
于直搭住她的肩膀:“我得上去歇会儿。”
他摇晃两下,高洁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摸出房卡,看了看房号,拉着他坐电梯上了三十一层的客房,客房门口贴着红喜字。
高洁问:“是不是走错了?这裏是新郎新娘的房间吧?”
于直贴着她的脖子亲吻:“没错,我们进去休息一下。”
高洁打开房门,里头很宽敞,于直寻着客厅里的沙发坐下重重喘了口气。高洁走进衞生间,想绞一条毛巾给于直醒醒脸,才开水龙头就听到外头喧嚷。
有人说:“新郎官溜哪儿去啦?于直?怎么你在新房里?”
于直笑着答:“那小子滑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派我来这儿放烟幕弹,他自己早带新娘溜回家了吧!”
“靠,这关止连新房都不让闹,太不地道。”
“他今天连酒都没喝两杯,我们不能放过他。”
于直似乎是站起来轰人了:“滚滚滚,要找他你们赶紧找去,让我好好休息,我今儿喝多了,头疼着呢!”
高洁出来时,于直已把大门关上,顺便上了锁。
她走到于直身后,笑:“又被新郎官耍了吗?”
于直回头劈头就吻下来,高洁手上的毛巾掉在地上,被他的力量逼得连连后退,一直到退无可退,才虚弱地坐下,原来竟然走到了床边。
于直俯下身来,继续吻她,吻她的鬓角,她的脸颊,她的脖子,他觉得还不够,动手拉开她礼服后背的拉链,高洁脑中轰一下炸开,就像刚才的烟花。
于直的气息也像刚才的烟花,热烈得无法回避。他身上山野的清新混合了酒精的微醺,熏醉了她,在她推拒前,她的口里先溢出了细碎的呻|吟,这令她警醒过来,伸手推开于直,于直已将她的礼服扯下。
他说:“高洁,不要拒绝,顺其自然。我会让你开心。”
她根本无法拒绝于直用身体带给她的冲动,原始的冲动,充满罪恶的冲动,食髓知味一般,逐渐沉迷。
于直放开她,起身在床头柜里翻了一番,动作凶猛,但无所获。他低骂一声,又覆回高洁身上,轻轻揉捏她的身体:“再吃这一次药,以后我一定做保护措施。这小子居然没有在房间里放套。”他最后一句话有点儿咬牙切齿。
不知为何,高洁有些许好笑,低低笑出来。他的衣服还未褪,她却已被褪了个精光,她难为情地别过头去,可他的唇又覆了上来,将她压制,又麻利地解开自己的衣服。
她闭着眼睛柔怯地喊道:“于直——放开我,放开我。”
“高洁,是你先来惹我的。你不能不认。”
意识已经模糊,高洁唯剩下一点自持支持着她推挤于直的胸膛:“不能——”她触碰到于直胸前的冰凉,触手一摸,是她送的水沫玉猎犬。
冰凉的玉在他的心口,让她无力再抗拒,于直也已将她推入万丈深渊,最后捞她起身一起迎接共同的愉悦,他在高洁几乎眩晕时在她耳畔说:“高洁,做我女朋友吧。”
高洁睁开双眼,看着于直眼中的迷乱,看到于直眼中的自己双颊泛红,也很迷乱。她给他制的玉,就在他们中间。原本是冰凉的,现在已被两人的体温温热。
高洁在这一夜没怎么好好睡,或因苦心孤诣的计划成功了,又或因她已经熟悉了于直的身体,与他交缠之后,便全心交付出自己。她是清醒地沉迷在这样的浓情蜜意里,越陷越深。
次日高洁醒来时,已是中午十二点。于直已经洗漱好了,正对着镜子打领带,见她坐起身,便走过来坐到床沿,瞧着她。
“还好吗?”问是这样问,可是脸上笑得很满足。
高洁突然就害羞了,拉了被子蒙住脸,于直将捂着她脸的被子,轻轻揭下来。但她的脸颊仍是火热,让她不敢抬头。
她听见他说:“昨晚我们说好了的,以后就是我的女朋友了啊。”
高洁轻轻地说:“讨厌。”口气有她自己所陌生的娇媚。
于直刮她的鼻子,凑到她的耳边:“对,就像这样,多给我撒撒娇,我发现你挺擅长这个的。比你以前的冷脸好看多了。”
于直与高洁正式谈起了恋爱,他重新给她找了个住处,在静安寺后头的高级公寓,三十一层的高楼。
高洁坐在落地窗前的榻榻米上往下看,好像站在云端,不是脚踏实地的感觉,身后的房子也空空荡荡。一百二十平方米的三房两厅,简单装修过,所有的家具都是隐蔽式的,墙面又是白色的,又没有软装,无丝毫人气,更像一个道具,也就暂时用用,用完要原封不动地归还。
她从小飘来荡去,对住的地方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没有要求,也并不投入感情,反正能住就好,反正都是暂时的。
于直还给了她一个惊喜,他将其中一间房间改装成了工作室,摆着工作台、工作灯、苹果电脑,打印输出设备一应俱全。
于直问她:“改得还合适吗?”
高洁给他一个吻。
事之必然的,于直也将自己的物品搬了进来,他们正式同居。
高洁花了些精力来适应身边多个男人的生活,摸索了几天,发现于直有些地方同她很像:他们都对房间布置没有什么急迫的需求,没有立即添置软装把房间装饰得更舒适温馨;他们对房屋空间的使用非常有限,两人都没有太多的物品可以塞满每个收纳空间。
一开始他们只是冷漠的使用者。这是一种身体对生活的自然反应,自然到高洁以为会保持这个状态,就像她以往每一次搬迁一样。
不过她还是花了很多时间在厨房,这是她藉着厨房里的德国进口灶具性能很好,还自带烘烤功能的理由,有意识地在花心思。
她每日从常德公寓下班,途经久光百货,就顺便从超市买好食材带回去。她的厨艺是一件秘密武器,周一拉手擀牛肉面,周二烤秘制牛仔骨,周三炒牛肉河粉,周四做蚵仔煎,周五炖莼菜子排汤,吃得于直大呼意外。
她待于直的细心让她没两天就发现于直对食物并不挑剔,只是特别爱吃牛肉,于是用了些心在牛肉上,翻着花样做给于直吃。
她吸引了他的胃,当然连同他的欲望。
晚上他们就着月光在落地窗下的榻榻米上做|爱,于直说这样能让他想起阿里山,高洁被于直胸前的猎犬所迷乱,他在她身上起伏时,她几乎疑惑同样的月光不再冷。
事后,他去洗澡她做夜宵。他到底是上海胃口,晚上总要吃一碗虾皮鲜肉小馄饨当夜宵。高洁自小不在上海生活,潘悦又因忙于公事很少亲自下厨烹饪家乡菜,所以她少时习厨艺时,并没有刻意学做上海菜。不过她在烹饪上到底是又有手艺又有经验,只稍一研究了番小馄饨的制作法子就很快上手了,做了两三回,于直就夸她做得比霍山路夜排档的小馄饨还要好。
一碗小馄饨做好端上餐桌,高洁看到了于直放在玄关的手机一直响,手机屏幕上闪烁着“高潓”的名字,便顺手摁了“拒绝”后关了机。
高潓给他打过很多电话,被她顺手“拒绝”过很多次。其他的“拒绝”应该是于直去完成的。
她最近也用代理上外网的社交网站看看高潓的动态。高潓接连好几个月发的图片中已经没有了于直的身影,深知她这位时尚网红过去状态的粉丝好事地留言问她:“那个神秘男人怎么不见了?”高潓没有回答这些网友的提问,好事的网友并没有放过她,隔几日又留言问:“是不是分手了?”高潓头一回在社交网站上失去了高冷优雅的姿态,怒气冲冲回复网友:“你是不是很空?为什么对别人的私生活这么关心?”不料那网友阴阳怪气地怼了回去:“你是贩卖私生活美照的网红,我关注你也是为了看你美美的私生活,现在你美照里的剧情少了一块,我当然关心事态发展啦?”
看到这裏也就可以了,高洁把浏览器的历史记录删除然后关了,蹑手蹑脚上床睡觉。
她还有一个习惯同于直一模一样,他们一定是各自占据床的一边,各自盖各自的被子入睡。并非楚河汉界,互不侵犯,而是一人独眠的习惯养成多年。
但是在一张床上一觉睡醒总会走样。清晨醒来时,两人的身体常常不由自主交缠在一起。她可能在他暖意融融的怀抱中醒来,也可能因为抱着他的后背被他压到自己手臂酸痛而醒。醒来刹那因为拥抱的温暖会让高洁小小失态,她情不自禁亲吻到于直的嘴唇上,去唤醒他。如果于直由此起了兴致,她也不会去扫他的兴,配合着他将这段温暖的时间再延长一点儿。
走样的不止这一桩。也不过一阵子,房间冷漠的使用者开始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房子这个道具开始变得不太像道具,这些都是高洁无意识的。
譬如她偶尔路过襄阳路的花店,看到橱窗里的红掌艳得可爱,突然就想,电视柜后面的墙壁太素白,摆一盆在电视柜上衬衬颜色可好看?隔着橱窗忖一忖,就走进去付了钱。把花抱回去,于直正好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懒人沙发垫。沙发垫上居然是八卦的图案,人靠在上面就会陷进半个身体。他把沙发垫丢到榻榻米上,把高洁半个身体压进去。陷进“八卦阵”的高洁咯咯笑起来,哈他的痒来反抗。
他们在衣柜里的衣服也越来越多,于直不断添加新的衣服进来,西服衬衫、T恤夹克、毛衣棉服、各种长裤和鞋子。高洁怀疑他把他家中全部的衣物都拿了过来。
于直也给高洁买了很多衣服。高洁自小时时会换地方住,为方便搬迁,留备的衣服并不多,总是几款穿旧再买新款。于直一会儿嫌弃她的衣服太素,一会儿又对她穿在身上看不出曲线的麻布长裙有意见。后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她拉进百货公司,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地选了一堆衣服。外衣多半是剪裁贴身的半身裙,职业的、休闲的、少女型、成熟型,款式各不相同,颜色却以纯白居多。给她选的内衣色彩却丰富得很,神秘黑、诱惑紫、清纯粉、情调蓝,经由他一件件选定尺寸过手买单。
这样三两次,衣柜就渐渐满了。高洁早起翻衣柜,平生头一回患上选择综合征。
虽然同居在一处日日相见,但是他们仍旧继续正经约着会,每个周末都有安排。
于直驱车带她去太湖的蟹庄吃大闸蟹。蟹塘中央有草棚顶的玻璃屋,玻璃屋在湖光中就像是琉璃屋,仿佛就浮在湖面上,那样不真实。远处的山峦似青黛,近处的湖中有碧波,秋风畅畅吹来,于直把高洁被风吹起的刘海捋到她耳后。
他们坐在琉璃屋内看蟹农现场下塘捕捞,在屋外的炉灶上用紫苏叶和矿泉水将蟹煮熟。
一只只锃亮锃亮的大闸蟹堆成黄金小山一样被送到桌上。高洁从小到大就没吃过大闸蟹,跟着于直学着怎么剥壳去腮。她的手指因学画而敏捷,学习东西又从来专注,三周的蟹吃下来,很快出师并且青出于蓝,她的剥壳本领已成一绝,能食完蟹肉而留完整蟹壳。
于直用上海话笑她:“吃力不吃力?”
她不解沪语,问:“什么?”
于直亲她的耳垂:“做什么都这么要强,让不让别人有活路了?”
高洁心一颤,把手里的蟹肉完完整整剥出来,再一口口喂到了于直口中。他的舌头舔到她的手指,顺势将她手指上的蟹黄舔干净。
琉璃屋外的阳光折到高洁的面孔上,她的每个毛细孔都被照得滚烫。
过了吃蟹的季节后,于直就带她去桃江路的弄堂咖啡馆里喝下午茶。
咖啡馆是顶有名的服装设计师开的,开在三十年代建成的西班牙花园洋房里头,花园里有一棵两米高的白玉兰。咖啡馆里的咖啡豆是哥伦比亚进口的,咖啡师是从日本请来的,摆设的新民窑陶器是从景德镇三宝村的窑里一制成就运来的。洋房里头养了六七只猫咪,全都是有血统证明的英短,懒洋洋地蹲在放着各色丝面山水湘绣软垫的大靠背沙发上。
咖啡馆对上高洁这种艺术生胃口。她一进去就被吸引了,跳过去坐在大靠背沙发上,从沙发后面的书架上抽出一本《这个时代的无知与傲慢》来看。
于直呢?抱过一只纯白的猫咪在腿上,喝着咖啡,搔着猫咪的胖脖子,猫咪时不时蹭蹭于直的腿。高洁看一阵书,就会把脑袋搁置到于直的肩膀上。忽而于直手一动,原来那白猫咪被同伴吸引,挠了一下于直的手,嗖地跳下去,弃掉他这个应该招待的客人。
于直的面孔板了板,高洁甚为好笑。她放下了手中的书,伸过双手扳过于直的脸,动作很自然地就做出来,她翘起自己的下巴蹭蹭于直的下巴:“这么小气?和一只猫生气?”
于直握住她的手,压到沙发上,一本正经又好像不太正经:“我就是这么小气,被挠一下都不行。”
高洁很意外,被压痛,抽回手,想应对。
于直反而笑了,人歪倒下来,脑袋就枕在高洁的膝盖上,将腿搁到沙发扶手上,仰着脸瞅着高洁,说:“你也小气,一下就生气了。我们两个脾气都不好。”
设计师老板刚刚磨好一勺咖啡豆,浓郁的香气在室内蔓延。他朝着于直和高洁笑了笑。
于直总是有本事弄得高洁在公共场合羞急起来。可是她把头一转,后面沙发上的一对情侣正吻得难分难舍。再转回头来,于直已经闭上眼睛。
她对他的睡颜很熟悉,他睡觉时好看的唇会微微地翘起,小孩子一样。她就不打搅了,重新拾回书,继续看下去。
现磨咖啡香浓,手工陶器温润。高洁在香浓和温润中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思考片刻。她有一刻想到司澄,关于司澄的一些记忆已经遥远,她想起来的是,她明明是因为和司澄在一起可以平静而天真,闲散而忘忧。可是为什么如今的她带着重重心事,却能在和于直的相处中,认真体会着世俗的宁谧?
高洁失神地看着窗外的白木兰一半绿色一半枯黄,叶子随风簌簌落下,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这一年春节里,高洁跟着于直又参加了莫北的婚礼,婚礼上依然有于直那一大家子人,他依然没有正式地将她介绍过去,高洁也并不在意。穆子昀没有在婚宴上同她打招呼,反而于老太太远远地朝她点了点头。她也向老人家点头致意。
莫北的婚礼没有正式的仪式,更像是一场饭局,这不是最奇异的,最奇异的是新郎和新娘八岁大的儿子被领着介绍给亲朋好友。
高洁好奇地问于直:“是莫北的亲生儿子?这么大了?他几岁生的孩子?他们再婚?”
于直笑得挺得意:“别问这么多了。要是没我的话,未必有这孩子。”
高洁就问他:“何解?”
于直说:“人生总得经历些意外。”他看着她的眼睛,“就像我遇见你,就像你遇见我,这些都是意外,但是人生因此有了更多选择。是不是,高洁?”
高洁倚在他的肩头。
他问她:“这些世俗的快乐让你开心吗?”
高洁说:“很开心。”
高洁知道,她的“很开心”是有期限的。可是于直带给她的这许多世俗热闹教她如此流连,而且还给了她额外的事业上的启迪和收获。也许这才是她未来的依附,高洁想,就算失去现在的这些“很开心”。
高洁和梅先生就合作的品牌名做了很多讨论后,终于确定下来。她建议品牌命名为“水之遥”,并且做好了木刻的品牌“logo”。梅先生起先认为太文艺了,但最后还是尊重了高洁的建议。
在确定品牌名之前,高洁是拿出了一份相当详细的商业计划书同梅先生商议品牌的将来的。而在做计划书之前,高洁就已经决定力求将品牌名定为“水之遥”。
诚然,高洁带着一颗叵测的机心回到阔别到陌生的家乡是源于另一个企图,而和梅先生共同投资的这份事业只是其中巧合和机缘而已。但当她蓦地生出将母亲曾经的夙愿作为自己今后的事业那刻起,她的责任感也随之而生。她将要为这份女继母业的事业负责了,为了母亲,她绝不可辜负。
高洁将同于直恋爱以外的全部时间,都投入到了这份事业里头。她虽然没什么创业的经验,工作经验也很粗浅,但是认真地研究了市场发展,并且评估了自己及梅先生加起来的资金实力后,战战兢兢地写下了这份战略计划,然后忐忐忑忑地向梅先生做了陈述。
高洁是深深地明白,这个品牌之于梅先生,不过是一个有钱的老板投资的一点个人兴趣爱好而已,他本身就没有放太多精力规划品牌战略性的发展路线。按照梅先生原来的设想,就是将珠宝店面开起来营业就是了,除了日常的销售,再做个定制设计的业务。他人面广路子多,这方面客源根本不用愁。但高洁作为合伙人的想法已经不一样了,首要之重,她需要梅先生赞同她的想法,支持她的行动。
她是这样对梅先生讲的:“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依赖网络,将来会更习惯在网络上完成衣食住行的交易。网络上的广告也越来越有影响力。我们的品牌是年轻的,必定要适应他们未来的习惯和思维。这是新的模式,将来应该有很大的潜力。虽然目前电子商务还是个行业,我猜测将来应该不会是一个行业,而是各行各业必然的渠道。”
梅先生听完以后,沉吟半晌,才笑道:“你的这个想法怎么和于老太太的孙子想得一样?”
高洁一怔,想,他提到的这个孙子,难道指的是于直吗?虽然心裏头有些疑惑,但高洁却并没有追问梅先生,或许是下意识地避嫌。
梅先生是个通达的商人,又把高洁的计划书看上一看后,拍板讲道:“也罢也罢,是我想得保守了,所以找年轻的合伙人才能活络我的思路。”不过站在经营的角度,他用商议的口吻、指导的态度向高洁提出一边做设计一边正式营业线下店铺的建议。
高洁领会意思,迅速调整了原先网店和线下店铺同时开业的计划。同时,她也着意向梅先生提了个建议,她希望去参加来年的圣洛朗珠宝设计大师赛,给品牌累积一些宣传资本。梅先生并不晓得高洁私心裏头对这一场比赛抱持的复杂心态,他自是大力赞同,还托了上海珠宝协会的关系给她做推荐。
关于事业发展的种种,像是高洁私心裏保守的一个美好纯洁的小小愿望,她从未告知于直其中的细节。当然,于直也从来没有问过她。甚至在店铺低调开幕的当日,她也未通知于直。
头一个知道高洁新店开幕的还是于老太太林雪。她第二次光临常德公寓时,这间房间门前已挂上“水之遥”的招牌,正式开门营业三天了。
高洁泡了单枞招待老太太。老太太坐在壁炉前的木椅上,将重新装修过的房间赞了一番。
为了更好地展示样品,高洁将房间复古成三十年代老上海公寓楼常用的装修。乳白色的天花板,与墙壁接连处装饰了宽大的顶角线,墙壁上围上颜色很深的护壁板,地板上铺了暗红做旧的老地毯。桌椅、沙发、茶几和橱柜的脚都是木头的,雕成莲花的样子。茶几、橱柜的面是用玻璃的,下凹的槽里放着打样的水沫玉饰品。临窗的地方摆了佛龛,供一尊玉观音,观音座下,是高洁亲自设计制作的玉莲花,玉莲花上供着一枝香。
老太太对着观音先祷祝一番,才坐下接了高洁递过来的茶。
她问:“正式开张了吗?”
高洁恭敬地回答:“现在算小规模营业,卖的产品还很少,我在加紧设计多一点的产品。以后我们准备主力打网络销售,会用一些网络营销的方式做这个牌子。”
老太太俯过身,看旁边八仙桌面下展示的作品,赞许:“很有想法。珠宝行业这些年势头很好,新的方式适合你们年轻人。你和于直。”她抬头望着高洁,望到高洁实在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在和我们家于直谈恋爱?”
高洁没有立刻点头,但是把头抬了起来。
老太太说:“于直是第一次把他身边的女孩子介绍给我。”
高洁捏着衣角,无以应对,有些愧,有些难。
老太太说:“于直的妈妈去得很早,他这个人从小性子就让大人琢磨不定,家里没人能管住他,好在这几年是真开始认真做事了。你和他,好好地过。”她低头指着桌面下头一枚设计成刀币模样的水沫玉挂件,“性格都不要太锐利,太锐利会伤人伤己,而且可能得不偿失。你们年轻人都太有自己的想法了,有很多欲望,但是所有的想法和欲望在现实面前都不及好好地踏实生活。”
高洁期期艾艾地开口:“我和于直——现在关系是很好,我也希望他好的。”
老太太笑了:“那就好。”她重新坐正,“于直前一阵和另一个姑娘闹了点绯闻,年轻人在感情上没定性,很正常,他在两姐妹里头最后挑中哪个是他的心放在哪个身上。我老太婆只愿他在感情上定下来以后,心态成长得更成熟。”
高洁起身为老人换茶时,差点跌翻茶杯。
她调查别人,别人也会调查她,但是调查得了背景,洞察不了内心。她镇定下来,安稳地将茶换好,口气沉着而诚恳:“是的,那是我的异母妹妹。和她一起喜欢上于直,是家里最烦恼的事情,但是感情是最没有办法控制的事情。于奶奶,对不起。”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你自己家里的事情,相信你能处理好。能设计出这样作品的孩子,一定有一颗灵巧的心。有空陪我多看看画展。”
面对疼爱孙儿的老人家,高洁无言以对,面对有长辈疼爱的于直,她更加羡慕嫉妒。但是这些情绪于她都是杂念。她的正念不断提醒着她,时机差不多了,她可以再试一个她所揣测的、可以产生直接作用的方式了。
高洁从关止和莫北的婚礼照片里找了几张自己和于直极为亲密的合照,发在她在英国留学时便注册好的社交网站上。她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将自己的一切曝光在网络上的人,在求学时还是应同学之邀,才在网站上注册了个人资料,但当年也仅止于注册。
直到她发现高潓是网站上的活跃的红人,那之后,高洁便渐渐学会在网站上逐渐地暴露自己生活的细节——都是经她筛检过的细节,那些她和于直交往的点滴瞬间的照片,经她出色的艺术加工,一发布便受到同样学艺术的同学们盛赞。当然,围观她刻意展示的生活的除了她的同学们,还有不少同业们,尤其在台湾的展览上认识的同业,知道吴晓慈爱女和于直在交往的同业。
一场八卦风波即将展开,她会在那个圆满的家庭掀起波澜,也许高潓承受不了,那么吴晓慈则更加承受不了。
但高洁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先等到的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意外——于直居然向她求婚了,就在他们发小的聚会上。
关止和妻子蓝宁、莫北和妻子莫向晚在婚后办了一个聚会,于直带着她去了。聚会在徐斯家族开的高级会所中。
友朋间吃喝玩笑,酒后正酣时,于直突然指着关止和莫北两夫妻,对高洁说:“你瞧他们俩婚后越过越滋润,不如咱们也结婚吧?”
除了高洁,其余众人也都一时怔住。唯一独身与会的徐斯笑道:“这么草率的求婚你都做得出来?”
蓝宁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头一个反应过来说:“恭喜你们。”
莫北和关止互相看对方一眼,再一齐看向于直。
于直抬着下巴指着他们:“嘿,你们俩那是什么反应?”
关止说:“这个求婚有点儿——简朴啊!”被他妻子戳了戳腰眼,好像暗示他不要这时候泼凉水。
莫北只是问:“你们都商量好了啊?”
高洁望望于直:“我也很意外。”
于直从兜里拿出一只红丝绒戒指盒,打开,里头是一枚以水沫玉装饰犬眼、缟玛瑙点缀犬鼻、钻石铺镶出斑斓犬身的猎犬形状戒指。
徐斯说:“哟,你们家族徽戒指都做好了,速度够快的。”
于直将戒指拿出来,托起高洁的手,戴到她手上,再在她手上印下一吻。
莫向晚善意地领头鼓了掌,朋友们都鼓了掌。
这个求婚,她避无可避。
回程路上,她问于直:“怎么这么突然?”
于直一手开车,一手握着她的手,摩挲着她手指上的戒指:“既然离不开你的菜也离不开你的人,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把你娶回家?”
他们的车驶在车河里,高洁在车河中,借来往车灯以及两旁霓虹好好地看着于直。
侧脸坚毅,目光锐利,鼻形俊挺,这是他的一个侧面。她认识的他,勇敢也多情、温柔也霸道,当然也风流。这就是全部的他吗?
亚马孙热带雨林里生死相随的经历,让高洁铭心刻骨,所以她对于直的欺骗才让她更加愧疚。现在,她的所作所为的因,正在陆续结着果。然而她有些茫然了。以后呢?她在这一阵子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以后她和于直将何去何从?
高洁最近开始左右摇摆,是将欺骗继续当成真实,继续享受于直羽翼下的安闲生活还有他的多情温柔?还是结束这一场荒唐脱轨的报复,将所有棋子摆在它原来的位置上?前者让她自厌,那是她最不屑的因,走向最不屑的果,最后变成自己最不屑的人。后者让她害怕,那将使她被打回原形,继续这一世无依而不定的漂泊。
她背负太重,已经无力厘清紊乱的思路。
这一晚高洁和于直回到他们临时的家没有像往常那样耳鬓厮磨,而是各自洗漱,各据一边床铺安眠。高洁临睡前将于直的求婚戒指拔下,放入红丝绒盒中。
风暴来之前固然风平浪静,但是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第一滴雨,也教人心急难耐。高洁在心急难耐中,等来第一滴雨,只是她想也想不到,那会是穆子昀。
穆子昀将她约去金茂大厦喝下午茶。她有一阵子没同高洁联系了,高洁不好借口推拒,收拾妥当后,准时赴约。
餐厅在八十七层高楼,高洁一踏进去,从三百六十度的落地窗中一眼就能俯瞰这座城市的百态千姿,万千气象。
穆子昀在临窗视野最好的位置等候多时,因为桌上已经摆了英式下午茶的三层银盘,三色马卡龙、鱼子酱三明治、红酒苹果挞看上去鲜嫩可口,就是一个都未动过。她的样子异常神清气爽。
高洁落座,穆子昀问她:“要茶还是咖啡?”
高洁说:“红茶。”
穆子昀指着落地窗外的城市:“从这裏看出去是不是感觉自己站在整个城市之上?”
高洁沉吟着问:“表姨,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穆子昀转回头正视高洁,面露微笑:“洁洁,你真是个聪明人。”
高洁愣了愣,不语,静待下文。
穆子昀的微笑还是带着男童气,大方可爱,是超越年龄的可爱。她说:“高潓和于直分手以后,自杀了一次,吃了安眠药,一般吃安眠药的多半死不成,也就是作一作,表个为爱痴狂的姿态。社交红人交男朋友,面子重于一切,没有落个名分就被甩了,是奇耻大辱。高潓自杀的事情当然没有脸在网上搞直播。”
高洁扭头看着脚底下的城市,这座城市的空气不太好,PM2.5时常爆表,从这样高的高度望下去,整座城市是先被一团淡淡的污浊薄雾笼着,很容易将地上风景看走眼。
穆子昀没有等她开口,继而问道:“你是不是在等那边的人先找你?猜测他们也许会求你高抬贵手,或者网开一面,然后你就可以向他们提出你的要求了?”
高洁看着穆子昀淡定自若的面孔,笑了:“表姨,原来你知道的这么多。我回上海,是不是也是你的安排?”
穆子昀说:“正好有个恰当的机会,我就安排了一下。你不要有顾虑,老梅和所有的一切无关,他就是想找个靠谱的合伙人。”
高洁斟酌着问:“那么表姨,你是想……再问我些什么呢?”
穆子昀再度将头转向窗外:“你知道我掉过一个孩子,从此以后再也不能生育。那个孩子……就是于直的弟弟。对,是个男孩。如果生下来就会分了于直的那一份。”
高洁手指渐冷下去。她的红茶被服务员送上来,她转着杯子,温暖手指。
穆子昀的眼里浮起一层淡淡的忧伤:“我二十七年前进的芮华,那时候我还是个刚刚毕业的工艺师,进了芮华后几次转岗调职,最后命中注定一样跟着于直的爸爸于光华做助理。他风趣幽默,风度翩翩,风流倜傥,和现在的于直一样。我帮他把芮华的华中市场做了起来,又代表他和于光耀父子共同管理了华东市场。他有老婆孩子,但我还是愿意为他付出我全部的智慧,因为我爱他,用我的事业爱他。”
“他不是一个有商业天分的人,连起码的审美能力都没有,但是他非常懂得用人,他用了我,和他的兄弟们在家族内平分秋色。我呢,耗费了一年又一年的青春,一开始真的只求在最爱的人身边待着就好,不要名分,不要回报,也难求名分和回报。他除了我还有别的女人,更年轻的,当然更漂亮。他对我青眼有加,不过是因为我的工作能力。而我最后所得到的,也就是百分之零点五的股权。我为他堕胎两次,第三次怀孕时我年纪已经大了,再不生就没办法生了。他让我自己决定。老太太发话,如果这个孩子生下来,他就必须娶我。我去爱丁堡,想好好生下这个孩子,下半生就不会孤独,也能得个合法身份。谁知道天意弄人呢!我注定天煞孤星,孤独一生。”
高洁搅着手里的红茶,喝也不好,不喝,茶就要冷。她喉头干涩,难以下咽。红茶就像那滩地面上的血,她的梦魇。
穆子昀说:“这几年芮华业绩下滑,于光华兄弟的经营能力都很有限,于毅和于直又还都年轻,没什么太多的经验,而老太太已经老了,她又不肯趁着市场好的时候去上市,更不会授权给我这个外姓人全权管理。我不得不和他们,和那帮我厌恶了十几年的人捆绑着,没有自由,也许将来还要共赴灭亡。”
高洁终于有些听不下去,唤道:“表姨。”
穆子昀神情散漫了些,了然一笑:“我知道你讨厌小三,你妈一生被小三所苦。我就是你最痛恨的那类人。你在爱丁堡陪着我是很不情愿的,对不对?”
高洁抱愧地低语:“表姨——”
穆子昀再度凝神看向她:“洁洁,你需知道,在感情上报复一个人,虽然可以令他痛苦,但是不至于毁灭,因为他们赖以为生的支柱还在。只有摧毁他们赖以为生的支柱,才能教他们从精神到肉体上一起痛苦。”她的目光变得热起来,灼灼的,“高海一直不太会做生意,在生意上亏多赚少,这二十多年靠着吴晓慈在美国的家底。这一次他们辗转大陆台湾两岸,因为美国的市场现在不好做了,他们在华人圈子里找新的投资人。你应该知道这事儿,他们也找到过于直。不过呢,最后哪家他们都没谈妥,所以你爸爸最后不得不把他公司的大部分股份抵押给台湾的一家投资机构。原本呢,那间机构的主事是他的同窗,两人情谊很好,但是去年那个人退下来了。我有个国外做投资的大学同学,恰好也是台湾人,她在海外注册了一间投资公司,我也入了点小股,最近这间公司进入台湾资本市场,已经全面收购了拥有高海公司股份的机构。”
穆子昀那双本有着纯真情态的男孩气的眼睛,闪着诡异而妖冶的光芒。她慢条斯理地说:“洁洁,在你已经相当成功的报复上头,再加一把力,要你爸爸一家成或者败,就在你的一念之间。”
她的那目光充满诱惑力,像伊甸园里的蛇般怨毒。
高洁听着,望着,想着,不出她自己意外地,甘愿成为那被蛇所诱的人。她问:“那么,表姨,你把我掌握得如此巨细靡遗,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穆子昀问:“你爱于直?”
高洁立刻低下眼帘:“不知道。”
“于直好像真的很喜欢你。”穆子昀悠悠然然地喝一口咖啡,“我和于直关系不太和睦,这是必然的。但是也算把他从小看到大。他的妈妈去世以后,他就没人管了,十三四岁仗着于成明长房幼孙的身份和社会上的人胡混,如果不是他爷爷的关系,他老早就该进去蹲号子了。不到二十岁时他撞伤了人,被他爷爷送去服了两年兵役,退役后又送到国外念书,毕业后回了国,和朋友一起搞了个什么珠宝购物网站,至今一直没上线,他就是乾着这些在他奶奶眼里不着调的事情。这些年,他就和他的风流老子一样,换女人比换衣服还快。”
高洁的神思开了点小差,在想,啊?原来过去的于直是这样的。她从来没有花过工夫去了解他的过去,她也没有工夫去了解他的过去。
穆子昀又细瞧高洁的眉眼:“洁洁,当我知道你和于直一起从阿里山上下来,我很是吃了一惊。”
高洁闻言也不禁吃惊,冷冷地问:“表姨,你还监视他?”
穆子昀并不否认:“于直毕竟长大了,他回国后进了芮华,没少和我对着干。在台湾的时候,我就是想了解一下他和台湾行业里那些人的关系。意外拍到你们,是我想不到的。那时候我就在猜,你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直到我邀请你来上海,你立刻就答应下来,我才确定了你这傻孩子,真的在做伤害自己的事情。于直对你存着玩弄的心,那是完全可能的。他在男女情事上向来不靠谱。我帮你创造了接近他的条件,也是不想你太过于辛苦。只是出乎我的意料,你这么快就把他搞定了。”
高洁面上一红,对此只得沉默。
穆子昀说:“在前几天,于直在家宴上说他要订婚,和你。”
高洁虽然不至于震惊,但还是惊讶了。她惊讶于直对他们的婚姻竟是如此赤诚,如此恳切地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落到实处。她一作如此想,四肢百骸就隐隐地痛。
穆子昀又说道:“按照于家的规矩,子女的配偶一旦确定关系,就可以得到芮华金饰百分之零点五的股权,由林雪的股权中拨出。确定关系就算分手,也将拥有这份股权,而且并不干涉其转让。这是为了约束子女好好选择另一半,不要轻易合离。老太太最重子孙亲情。”
高洁的眼皮突突地跳了起来,她端起茶杯喝掉半凉的红茶。
穆子昀问高洁:“洁洁,在你的整个计划里,有没有想过把于直从高潓手里抢过来后,要怎么办呢?”
高洁如遭雷击一般,差一点拿不稳手中的茶杯。
穆子昀的问题是一个锥子,刺开她极不愿去谋算、实施的那一幕。她一直回避着,虽然在内心深处知道这个问题根本无法回避。可是真的有人锣对锣、鼓对鼓地将这个问题敲打出来,她确实全身的骨头都在隐隐地颤,微微地痛。
她欺骗了于直,为了一己私欲,当抢夺成功的报复快|感袭来,她已无暇顾及其他。之后怎么办呢?是同于直继续这场由欺骗开始的虚情假意?而她哪里有脸面和他继续这一场动机不纯的虚伪爱恋呢?
穆子昀又问:“你的报复,全部的布局,只是造成对方一时的痛苦,然后就全部不了了之吗?”
高洁咬住唇,握稳了茶杯,手指紧紧地拢住杯身,指节几乎泛白。
她抛开全部自尊,武装出自己不耻的模样,豁出身体去布的局,实在简陋,她赌上的那一把确如穆子昀所言,不过是令高潓母女痛苦。这样的痛苦可以稍减她的痛苦,但也只能得到一时的快意。她的惶惑、彷徨又冒出头了,这些日子的不安宁和不甘心又开始啃噬内心。
穆子昀慢慢悠悠讲道:“下面就是我今天请你来的正题,我手上至今只有芮华金饰百分之零点五的股权,虽然每年薪资分红不菲,但与我为芮华做出的贡献、我逝去的那三个孩子相比,太九牛一毛了。洁洁,如果你把你得到的股权转让给我,我给你一个控制你父亲公司生死之机的机会,这样是不是很公平?你的恨,不能只在高潓受到的那点情伤中得到消解。我的恨,更应该得到补偿。我失去孩子的悲伤,只有你看到了,只有你能懂!你扪心自问,对不对?”
高洁松开手指,放下茶杯,眼下万丈高楼都在脚底,骨中的刺痛已然无暇顾及,因为面前是重重筹码铺成的火山,一条火引由穆子昀点燃。她的恨、她的愧沿着火引而上,扫荡开了犹豫,泯灭了愧疚。她被强烈地吸引着,蠢蠢欲动,无法自拔。也根本不想自拔。
母亲还有一重冤屈,是天大的,是难以昭雪的,这是她一直心如火焚而无能为力的。她靠全部力量支撑的这一星点报复只能用来解渴,但灭不了这场熊熊大火。
高洁也正看着穆子昀,现在她眼中的那点恨和愧酿造出来的光芒已同穆子昀连成一线。从她看到吴晓慈的获奖新闻开始,她就把她自己当成一柄武器,但只是钝刀出击,穆子昀现在交付她一把利剑,那可以一剑穿心。她走到现在所有的付出,将得到最实际最痛快最解恨的回报。
站在高处的高洁,感受不到寒冷,只有周身烧灼出来的热,裹挟着她,推动着她。
“表姨,我要一个和吴晓慈谈谈恩怨的资本。”
穆子昀如愿地举起茶杯,同高洁一碰:“我自然有办法让吴晓慈知道伤害了你和表姐,应该付出的代价。”
整个下午,高洁走路都是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落不到实处。
当一个人处于深渊底部,实实在在太想有人施以援手,加以援助,分担她内心深藏阴谋的苦衷,抚平她一路孤身图谋的恐惧。她内心深处最苦闷的无力,最灼热的欲望,是最需要解救和纾解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穆子昀,但是好像在这个世间也只有穆子昀有这个资格来分担她内心的阴影。在她惘然若失之际,从天降下奇兵,助她鸣金收战,大获全胜。她根本无法拒绝。
高洁回到常德公寓,坐在她设计制作的那些作品前,长久地冥思。梅先生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
梅先生说:“圣洛朗珠宝设计大师赛通知已经发下来了,这个月要把设计作品发过去,你看挑哪一件去比赛?”
高洁醒过神,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在这些日子,她除了上班以及与于直谈情说爱,其余的时间统统花在了设计作品上头。时常是于直半夜醒过来到工作室找到她,再把她哄到床上去。
时间用在哪里,显而易见。在于直、在工作、在作品。均有成果。
高洁拿出来的作品,又让梅先生眼前一亮——那是一对黄铂金镶黄钻水沫玉耳坠。耳坠分双体:扣体是用铂金围边,缀白钻,黄金做芯,镶黄钻,华贵异常;坠体用铂金以金银细工手法制成圆形网状,网中吊一通体透明制成心形的水沫玉。
高洁向梅先生解释设计理念:“美国的这个比赛,需要体现出极高的珠宝价值和饰品售价,所以我用了铂金和钻,可以去报两千到五千美元组的竞赛。但是我们还需推广我们的水沫玉,水头好的透明水沫玉可以和钻石相得益彰,中西结合的理念在评委那里能讨巧。”
梅先生问:“叫什么名字呢?”
高洁答:“还没有想好。”
她是的确没什么主意。在设计的日子里,她的专注看似平静,实际上心绪乱极,下意识就做出这样的设计出来,心在网中,作茧自缚,自作自受。
梅先生想了一想:“不妨叫‘心网’。”
高洁在心中长叹一声,原来她乱极的心绪,连梅先生都瞒不住。她只得承认,说:“好的。”
这一晚,高洁特地买了牛里脊煎了牛排,于直爱牛肉但不爱西餐里那五分熟的牛排;她烤了竹炭面包,于直口味里那点西式的爱好都在面包蛋糕上头;她在桌上放了蜡烛和于直随手存在家里的红酒。
最后她把那只猎犬形状的求婚戒指戴到右手无名指上。
于直进门时,就看见高洁坐在烛光下等着他。脸庞映得似蜜桃,眼睛亮得像钻石。他坐到高洁对面:“今天是什么纪念日?”
高洁隔着烛光,在不确定的明灭里问他:“于直,你真的想娶我吗?”
于直说:“你过来。”
高洁走到于直面前,被他一搂,坐入他怀中。
他说:“我已经和家里人提了,他们都没什么意见。”
高洁捧着于直的脸,用手指描摹他宽阔的额,再到他的眉骨。她从没有细细抚摸过他的眉骨,原来摸上去眉峰有点儿微微的凸,他的眉毛是犀利的,但是他的眼,是盛着情意的,在烛光下,如水似云。
高洁捧着他的脸吻下去,和他好看的唇纠缠,羞涩却又大胆,节制却又贪婪。很快,他开始回应她,攻城略地般吞噬着她,几乎将她口中肺中的空气挤压殆尽。她狠狠挣扎,才挣开一条缝隙,在他唇间轻轻地说:“好的,于直,好的,我嫁给你。”
于是再无退路可言。
意料之中的暴风雨,终归是刮卷起来,逐步蔓延。
吴晓慈连着五日给高洁电话,高洁一直到第六日她再来电话时,才施施然接起来。
吴晓慈的声音低哑,也可能带着哭腔,她说:“洁洁,你……好。”
高洁正走出常德公寓,拿着电话对着街边咖啡馆,玻璃里倒映出她不甚清晰的身影和脸上清晰的笑意。她走进咖啡馆,找了最边角的一个位置,叫了一杯姜茶。
她没有回答吴晓慈,也没有挂上电话。她要她着急。
吴晓慈着急地问:“洁洁,你在听吗?”
高洁交叠起双腿,给自己调整一个舒适的坐姿:“嗯。”
吴晓慈反而嗫嚅起来:“洁洁,我知道这个电话很冒昧。”
“说吧。”高洁的声音比她自己想象中还要冰冷。
“你在和于先生谈恋爱吗?”
“我们准备结婚。”
“不,洁洁,行行好,不要这样。你们这么做,潓潓受不了的。”
服务员送上姜茶,高洁向服务员点头微笑致谢:“她怎么不亲口来跟我说呢?”
吴晓慈嘤嘤哭出来:“潓潓还在医院里。洁洁,你和于先生在一起,你是真的爱他吗?如果不是,如果不是——”
高洁打断她:“抱歉,你没有资格来讨论我的感情问题,高潓自己说过,感情的事情是最不能勉强的,爱情不再,就该放手。她应该有这份自知之明。”
吴晓慈仍在嘤嘤地哭:“我没有想到潓潓这么爱于先生,她醒过来后茶饭不思。洁洁,你爸爸的全部财产都可以给你,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把于先生让给潓潓?”
高洁冷冷地笑,又是这样一副好像什么都不要索取的可怜相,当初也是这样逼迫着母亲。她将电话摁掉。
在喝完一杯茶后,她的电话再度响起来。
高海沉缓的声音传过来:“洁洁,我是爸爸。”
高洁想,高潓真是个被双亲疼爱到极点的孩子。她固然让她的颜面丧尽,但是她拥有双亲的庇护。
但是她没有想到高海只是问她:“你真的喜欢于直?”
高洁想也不想,答:“是。”
高海沉吟了许久,说道:“洁洁,只要你不自苦,爸爸没有任何意见。好好保护自己,爸爸挂了。”
耳畔忙音许久,高洁才将手机放下。
她给穆子昀打了个电话,说:“表姨,我希望那边同吴晓慈谈判时,先提一个条件。”她一字一顿,“让她开新闻发布会,自己承认获珠宝大奖的作品是抄袭已故珠宝设计师潘悦的。”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气力,讲完以后,她像大病初愈的病人一样,瘫坐在座椅上,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思考。
高洁在咖啡馆里坐了很久,才积累了一点点起立的气力。回到公寓,已近九点,而于直还未回来。
仿佛已成习惯,高洁跟随着自己的意识打开冰箱,拿出前几日自铜川路水产市场买来的手打牛肉丸,参照前几日打印出来的越南菜谱,为于直做了一碗牛肉丸河粉。河粉做完,于直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响起来,高洁好像被什么灼烫到一样躲进自己的工作室。
于直并没有来打搅她,她听到他在客厅里换了衣服,听到他坐下来吃完了她做的那碗河粉,听到他洗了碗后去衞生间洗漱,听到他上了床。她又静静等了等,琢磨着他应当已经入睡时才蹑手蹑脚走进卧室。
但是高洁一直没有睡着,空荡荡的心比空荡荡的肚子更难受。她翻来覆去几次,于直就醒了过来。
他说:“出去吃点东西吧!”
说完,他不由她拒绝地在半夜带她开车去了霍山路。那条路上有夜排档,卖的是号称“四大金刚”的上海点心,应该万籁俱寂的深更半夜,点心摊位前排队的人乌泱泱的。
高洁跟着于直排队时奇道:“真是的,大半夜跑来这裏巴巴地排队买烧饼馄饨。”
她看到摊位前的老板一副输了钱的面孔,训斥着排队排得挡住他视线的顾客们:“让开让开,木头一样站在这裏当桩子啊?挡着我看炉子了!”居然没有一个顾客反驳他的凶狠,反而真的不约而同让了让路。
高洁不禁又摇头:“这样凶悍的老板,还有这么多人送上门给他做生意,真是自作孽。”
于直弹她额头:“这裏热闹得很。”
也的确是热闹得很。黑夜里的人声鼎沸,才是真正的人间热闹,可以驱散黑暗,驱散寒冷,教人生出别样的世俗快乐。
于直总是能把她拉到最世俗的地方享受最世俗的快乐。这样的时光所剩无几了。
高洁又失神了,于直好像并没有发现。但他们排队的半小时内,谁也没有同谁讲话。一直轮到摊位前,于直一气买了六个甜大饼,两碗小馄饨。老板一手往饼炉里拍饼,一手找零给于直时,被他捏牢了手腕。
于直讲:“老板,次次这么找零,做人不地道啊!”
路灯昏昏的光,炉内烈烈的火,都照出于直脸上没有作假的冷笑,他冷笑时也会勾着嘴角,就是眼底的冷意和戾气一点点渗出来,让这冷笑骇人极了。
他是当真在发脾气。
老板同于直对视了不过几秒钟,他的凶狠就被于直的冷笑压了下去,手又挣不开于直的钳制,只得先避开他的目光,用另一只手又抓了三枚硬币扔过来,嘟哝:“不就是少找三块钱嘛!”
于直才甩开他的手:“三块钱是小事情,就是叫你长点记性,不是每个人都会被你这点把戏唬住,也不是没有人会找你算算这笔小账。”
高洁拿了烧饼默默走开,坐在路边油腻肮脏的折叠桌前咬了一口烧饼就饱了。两碗小馄饨全让于直一人吃完。
她借口有点困先回到车里头等他,在回程路上,她对于直说:“以后夜宵还是在家里吃吧?”
于直转过头来温柔地笑:“行啊。”
高洁将头靠到于直的肩膀上:“我要去美国参加比赛了,陪我一起去,好吗?”
于直望着前方的道路,还是微笑:“行啊。”
高洁是在美国参赛时,看到了吴晓慈在国内举办新闻发布会的新闻。
她一身素衣,形容憔悴,对着媒体一鞠躬,说道:“我很惭愧地向大家坦白,我去年在美国圣洛朗珠宝设计大师赛上获得银奖的作品‘慧眼’是抄袭了已故珠宝设计师潘悦老师的旧作。我为我的行为感到羞愧万分。潘悦女士是我在设计上的启蒙恩师,我却窃取了她的作品,我已经申请赛方收回这个奖项,我为我的行为负责,从此以后,不再涉足珠宝行业。”
她再次长久地向媒体鞠躬。
高洁长久地看着,疑惑着自己居然没有笑。
于直进来时,她将网页关掉,转过身,看着只在腰间系着浴巾的他。宽阔的肩膀,雄浑的胸膛,有力的臂膀,优美的腹肌,同亚马孙雨林里看到的一样。她从那个时候就记着这样的他了。
很快,她就要放开这样的他了。她拿起穆子昀递来的利剑那一刻,就不能够太过于贪心。浅显易懂的道理,她太明白了。
高洁解开于直的浴巾,她想让他满足,便怀着一点补偿的虔诚吻上去,一点点地吻,然后将他推倒在床上,翻身坐到他强壮的身体上。
于直握着她下沉的腰笑道:“这么主动,我倒有点儿不习惯了。”他的手沿着她的曲线游走,停在她心脏的部位。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高洁想,一切就快结束了。这些世俗的快乐,情爱的熨帖,终将全都远离她,她将继续她孤独的漂泊。
于直问她:“妹妹,怎么又哭了?”
她呜咽着、回避着、遮掩着:“疼。”
他坐起身来,用他的唇吮去她的泪,双臂托起她的背,将她置于怀中,倾斜着搂抱着,好像给她制成一个摇篮呵护着她。
他在她耳边说:“这样,是不是就不会疼了?”
夜半时分,高洁又惊醒过来。她开始她的行动后,时常半夜惊醒,和穆子昀联盟后,更加不易深睡。就算是再疲累的欢爱,也无法令她睡好。
她半起身,望着于直孩子一样的睡颜,用手指划过他的眉峰,他的眼,他的鼻梁,他的唇。她轻轻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声说:“于直,我就要走了。于直,谢谢你。于直……”
直到说不下去,只得翻身下床,蹲在阳台上点燃一支烟,想着渺茫的心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于直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边,掐灭她的烟:“戒了吧?”
她说:“好的。”
于直说:“奶奶说她中秋后的寿宴上,宣布我们订婚。到时候,她会和你签一份股权转让协议。”
高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
于直亲她的脸颊:“我们于家人的配偶,都能拿到集团百分之零点五的股权。”
高洁闭上了双眼,最后的期限就这样被确定下来。她是穿着水晶鞋的灰姑娘,时间一到,就要交出非法所得的一切,恢复真身。她抱紧于直,将头埋入他怀中。
圣洛朗珠宝设计大师赛结束后,于直正式将高洁带入于家大宅。就在她当日跟着当伴郎的于直进过的那个军区大院。
她正式见到了于直的父亲于光华。这个中年男子皮肤和体态保持得当,同自己的父亲同龄,却拥有一头与年龄不相称的乌发,眉目和于直很相像,却缺乏于直的那副犀利。在慵懒神态中显一股倜傥风度,有足让穆子昀颠倒半世的资本。
于光华对高洁很客气,没有对他们订婚这样的大事提出一星半点建议,全凭于老太太同于直拿意见。
高洁看出来于直与他父亲并不亲睦。至少他对儿子的婚姻大事是心不在焉的,在此作陪,不过给母亲和儿子面子。
于老太太林雪对高洁已很亲近。她找过高洁将话说开以后,就时常带她一起去拍卖行看拍品。
高洁懂画家常识,林雪爱画。她们都不喜欢郎世宁,嫌弃工整呆板,兼少文气,她们都喜欢八大山人,尤其是鱼鸟白眼望天的图卷。
林雪说:“把世间浊气化成一个白眼一丈空地,有大委屈却有大气度,不易啊!”
高洁说:“致命的委屈全在肚子里,发泄不出去,才是世界上最大的痛苦。一个白眼多少心酸,一丈空地多少冤屈。”
林雪抓着她的手,拍一拍。
有了共同语言,更增进感情。
林雪待高洁,也像待孙女一般,与她同桌吃饭,也会搛起菜来,送入她口中。她说:“我总当孙儿们年纪都小,想要像孩子一样照顾,转眼他们都大了。于直长到这点郎当岁,可没让我省心过。”
在高洁特意地关心下,自穆子昀那一边也了解了些于直家内之事。知道这些年林雪一年比一年更操心着两个孙子的一切,也更着紧一家的圆满和谐,好像是在弥补早年忙于事业疏于料理家庭的遗憾。但老太太每次聊到于直,却都是点到即止,很少细谈下去。而穆子昀也对所有有关于直的话题回避着。
于直自己也回避同她谈及他的过去,她多问几句,于直就弹她的额头:“我就是个胡混的魔王,没什么好故事。你听完以后就不肯嫁给我了。”
他吻住她,吻住她的继续发问,她也无法继续发问。
于直的家庭比她的家庭还要复杂。她既想知道更多,又深知自己根本不具备知道更多的资格,最后只能无言而终。
张自清律师在这期间同高洁联系了一次,通知高洁,已将房屋售出,售价一千万元。
高洁以为自己听错了,问:“张律师,我知道这两年上海的房价涨得很快,但是那个小区周围的挂牌价一直是一平方米八万左右,老屋不到八十平方米。”
张自清律师笑着说:“你安心啦,你们在虹口的老房子那个地段最近纳入新开发的商业中心裏,风水又好,找了好中介很容易高价出手。你快点办理手续吧,也算赶在清明节前头,把你妈妈最后交代的事情办完了。”
高洁虽然存疑,但也无心多想,她同于直吃晚饭时,说到了清明节时想给母亲扫墓。
于直说:“我陪你去。”
她有些抗拒地抬眼。
他撇嘴笑:“难道我没资格陪你去给你妈扫墓吗?”
“不是这样子的。”她虚弱地否认。
高洁最后到底还是没有能阻止于直的相陪。他们两人在墓前不约而同都没有说话。高洁动手将墓碑清理干净,于直在墓前放上高洁手制的白莲。
两人三鞠躬。高洁在心内想,妈妈,我做了错事,我骗了人,可我停不下来,所以我得负责,但我不知道我能用什么来赎罪。
走出墓园时,于直握着她的手,她不知道身边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
她在办理着房产交割手续的这几日里,已经陆续有财经新闻发出,说及现今文化产业的公司举步维艰,特举了着名画家高海的文化公司如今资不抵债,支撑艰难,他们抵押股本的机构已开始下最后通牒。在社交媒体上,关注高潓的网友们敏锐地发现了她失态已久,曾和她有过龃龉的网友当然不会放过她,他们甚至搜集到了一些私人资料,嘲笑高潓在编造一场恋爱以追求男方,但是最后失利了,他们还嘲笑着高潓的父亲破了产就不应该继续将自己装成名媛。
两人又是不约而同对这些媒体的声音置若罔闻。
在高洁还是瞒着于直去看了在医院中的高潓。
知道高海一家如今也暂住上海,也是自那些搜索着能颠覆高潓的资料的网友那里,他们甚至查到了高潓如今住的医院。
高洁走到高潓的病房门口,里头没有其他人。高潓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整个人瘦了一圈不止,与她相似的容颜因为病态的苍白和露骨的瘦削而显得更刻薄。她正聊赖地望着窗外,眼里已丧失锐气。
她离开高潓的病房,在走廊里遇到了吴晓慈。
吴晓慈受惊的兔子一样盯着她:“你……你来想干什么?”
高洁微笑着说:“我就要订婚了,订婚典礼会邀请你们一家的。”
吴晓慈神经质地后退:“不要,不要。洁洁,你放过我们吧。”她落下泪来,“我错了,我错了,我和那些人说了全是我的错,你们不要牵连高海和高潓,你们放过他们吧!你爸爸……你爸爸他经不起了。我们这些年,也过得不太好,没有那么好。”
吴晓慈也瘦了一圈不止,本来就是弱不禁风的长相,现在只能用嶙峋来形容。高洁看到她的泪,本以为自己会很畅快,但是没有。
她步履僵硬地离开。
高海没有再给过她电话,她回到上海后,还是将请帖寄去了。这将为他们家族内两代人的恩怨画一个句点。
梅先生对高洁和于直的婚事反应很奇怪,和当初于直向她求婚时,他那两位发小的态度差不多。
他并没有先恭喜她,而是半刺探半暗示地说:“高洁啊,你真的想好要和那个于直结婚啊?不再好好考察一下了?”
高洁笑着说:“我的私人感情是不会影响到我创业的,我一定会加倍努力做好‘水之遥’,请您一定放心。”
梅先生欲言又止,想一想,又讲:“我不是担心这个。你很专业,我很放心。但是终身大事嘛还是要好好考虑,好好考虑,啊?”
高洁将话题岔开,换上最近做好的方案,同梅先生讨论。
这个方案很是新奇,成功引开梅先生的注意力。他问她:“把作品编成故事拍成短故事片倒很不错,只是怎么传播法呢?”
高洁说:“现在的社交媒体是品牌推广的最好渠道之一了,在国外的‘YouTube’上,很多品牌尝试过故事视频软广告的传播,有不少成功的案例。趁着内地的网络视频也在慢慢兴起,我们可以尝试一下。”她还将自己具体的项目计划表拿出来和梅先生沟通,“这一年来,我一边设计一边做大客户销售,虽然有点业绩,但是只算开了个小头,实际上我们的品牌还处在筹备期。我想更进一步发展,目前我们第一批产品的数量已经足够扩大销售规模了,我准备开一家线上店铺,配合社交媒体的视频传播,我相信这样子打广告对我们的品牌一定更有帮助。所以接下来除了找这个编剧,我还准备找一家能帮我们运营网店的代运营公司,再招聘一个设计助手,加快我的产品研发速度。”
梅先生认真地把高洁对新的一年做的项目计划看完,计划翔实、预算合理、步骤明确,他们一拍即合,梅先生说:“你是个靠谱的合伙人,我也就闲话不多讲,招人的事情我让我公司的人事经理配合你,找编剧和摄制团队的事情也交给我来办。”
于是就此讲定,高洁开始忙着招聘工作。
有些困难也在高洁的预料之中,招聘工作进展得并不是十分顺利。就拿设计助理这个岗位来讲,特别优秀的珠宝设计人才对工作室初建的规模不是很满意,也对未来的发展担忧。虽然高洁对他们的资历很满意,但他们基本都向高洁表达了委婉的拒绝。
高洁明白自己目前的资本和实力是留不住成熟出色的人才的,她颇为疲倦地表示理解。至最后折中下来,只有一名今年大学毕业的珠宝设计专业的毕业生各方面比较适合这个岗位,并且也愿意来任职。
高洁对女孩的简历还是比较满意的,女孩叫何雯雯,附在简历后的设计作品虽然手法稚嫩,但有新意,技巧也算娴熟。她问何雯雯:“我们是一个尚未成名的设计师品牌,未来有很多不确定性。你为什么最终愿意留下来呢?其实对于大学毕业生来说,应该会更倾向去大公司锻炼。”
何雯雯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就是因为未来有许多不确定性才值得挑战一下呀!挑战了以后会有个很好的结果也说不定。不挑战的话,可能什么结果都没有。”她从包里拿出一张报纸,上面有高洁获奖作品的照片,“我特别喜欢您这个作品,我想跟着您肯定能学很多。”
女孩儿的话里充满着向往以及对未来的期待,高洁被感染到了,甚至想到了当年刚毕业的自己,是没有这样的向往和期待的,她问女孩儿:“什么时候可以过来上班?”
何雯雯说:“随时。”
就在高洁顺利招聘到设计助理的同时,梅先生那边找编剧和摄制团队的事情亦有了进展。
先是有个叫裴霈的上海姑娘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上门自荐做编剧。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剪得极碎极短,眼睛又极大,穿着棉布白衬衫、窄腿格子裤和帆布鞋,一副充满了灵气的模样。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很安静地听高洁把品牌、产品和剧本要求介绍了一遍,不像其他来面试的编剧那样立刻夸夸其谈,她说:“我现在一时半会儿没什么思路,能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吗?一个礼拜后我给你看我写的故事大纲。”
虽然是头一次见面,裴霈的务实坦率给高洁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而且她也很信守承诺,在第二周的这一天,果然带着她的大纲来复试了。
裴霈对高洁说:“我想‘水之遥’应该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寻找内心最单纯最深刻的渴望,好像就在河对岸,很近又很远。”
她对品牌故事提纲挈领式的概括,把高洁听愣住了。虽然她后来说的故事还不是很完善,但是已经很见笔力和想法。更为重要的是,她对薪酬的要求不高。高洁同梅先生商议,性价比这样好的人才,实在很符合现在创业期的需求。
裴霈没有其他要求,只希望为她解决住宿,高洁看常德公寓的展厅还有一间小房间空着,就问她:“直接住在展厅这裏,兼做服务员,可以吗?”
裴霈扑闪着大眼睛,立刻同意,次日便来报到。她的行李极少,只有一个箱子,人也很讲规矩,依照约定,除了构思故事以外,也负责接待客户,帮忙销售。
只剩下摄制团队一时半会儿无法立刻到位,梅先生对高洁说:“我找了个海归摄制团队,导演和摄像都是英国留学回来的,以前拍过些实验性的作品。他们看了裴霈的故事大纲,觉得很有意思,答应和我们合作。不过他们希望打他们工作室制作的名头,作为回报,他们也承担一小部分拍摄经费。我就代你答应了,这样能省我们一大笔制作费。就是他们目前在云南拍片,要过几周才能来上海和我们签合同。”
梅先生将这个团队负责人的联系方式交给高洁,然后又对高洁抱歉道:“我最近要陪家人去国外度假,恐怕这阵子顾不上你这边的事情。不过你是个有想法肯实干的人,这些具体执行的事情难不倒你。关于运营公司的事情,你觉得商务条款上没问题就自己拍板吧。”
高洁自当满口答允,更加卖力地经营自己的这份事业,陀螺似的忙起来,一直到中秋。
在这日上午,她同梅先生介绍的一间网店代运营公司洽谈好合作意向。对方公司是运营网络店铺的领头企业之一,一番交流下来,高洁自觉受益不少,对他们各方面的资质非常满意。但她也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妥,对方来洽谈的是一位客户经理,可能到了现场才发现高洁的珠宝品牌是初创的小众设计师品牌,一下就显得兴致缺缺,只是看在梅先生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地接下这个项目的样子。
但高洁不以为意,接受了对方给出的店铺设计和客服的最低人员配置方案,且不急不缓地对对方提出的比较高的运营报价提出调整建议:“对网络店铺来说,客服就相当于销售。我比较建议我们按照销售额来划分提成比例,销售额越高,提成越高。”
这位客户经理一愣,说:“这……我们需要研究研究。”
高洁微微一笑:“我想梅先生应该也是这个意思的。”
对方如高洁意料之中,真的是碍于梅先生的面子,想了一想,最终还是答应了高洁修改的商务条件。
这一番讨价还价结束后,也到了下午两点半。高洁送走对方,便准备提前下班。
裴霈问:“高洁姐姐,你要赶着去过中秋节吧?”
高洁一愣,一拍额头:“我都忘了今天是中秋节了。”她对裴霈说,“真不好意思,我忘了,所以没有准备月饼给你。你算是我的第二位合作伙伴呢!”
裴霈笑:“我现在是白吃白住,还没帮你把故事写好呢,你就当我是合作伙伴啦?”
裴霈的坦率让高洁欢喜,她鼓励她:“我相信你会写得很出色的。”
裴霈朝她握握拳头。
高洁将钥匙交给裴霈,走下楼后,灵机一动,又折回来,问她:“现在的上海人最喜欢吃什么样的月饼?”
裴霈答:“必定鲜肉月饼啊!”
高洁问:“在哪里买呢?”
巧在裴霈是个行家,立刻说:“很多人到光明邨、沈大成和王家沙买。可我觉得德兴馆的鲜肉月饼是最好的,上海老吃客都是最喜欢德兴馆的。离这裏最近的分店在金陵东路。”
高洁道谢,下楼时给于直打电话,于直却一直没有接。她索性先去久光,进入林雪上午通知她去拿衣服的高级成衣店。
林雪为她定制了一件订婚仪式上穿的礼服,是大牌特制款,衣服从意大利被送来。高洁穿在身上正合适——黑白格子的图案,简约典雅,大气合身。
售货员半蹲着为她拉平下摆,然后让出空间,请她照镜子。看着镜子,高洁有一点自己是处在棋盘之中的幻觉。
出了久光,她又给于直电话,于直还是没有接,不知在忙些什么。她就叫了出租车直接到金陵东路,找到德兴馆。
中秋正日,门口排队的人绕着饭店排了两圈。高洁排在末尾,不免担心买不到月饼。谁知道一小时后轮到她时,凑巧也不巧,只剩下一只月饼。排在她身后的人哀号阵阵。服务员阿姨问她:“要不要?”
高洁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她买下来又问,“还能在哪家分店再买一点吗?”
服务员答:“你去广东路总店问问。”
高洁道谢,可是中秋拥堵如何都叫不到车,她只得疾步快走到德兴馆的广东路总店,谁知道也无货了,她被服务员指点着去福建中路店,又未能叫到车,靠一路小跑抵达,还是无货。高洁虽然沮丧,但是仍有不甘。不过这一次她运气不错,终于招到了出租车。她翻出手机打开点评网的app,指示司机依次去其余几家德兴馆分店。
出租司机好笑地问:“小姐侬胃口好的,这几家店兜一圈下来就是浦东浦西跨江游了,这是要做啥?”
高洁不好意思地说:“我想买鲜肉月饼。”
出租司机将车启动,再次重复他的调侃:“小姐,侬是真的胃口好的。”又好奇地问,“买月饼给家里老人吗?”
高洁摇头:“不是。”
司机说:“那一定是窝里厢老公了?”
高洁尴尬,再次摇头:“我还没有结婚。”
话痨司机并不就此放过她,笑着说:“那就是男朋友了,为了男朋友游一圈上海买月饼,小姐啊,这样做太跌身价!上海小姑娘都是让男朋友跑东跑西买月饼的。”
高洁垂下头,木讷无措,纠结又诚实地说:“就是一个朋友。”
司机一脸搞不懂,但看高洁已无心同他搭讪,便只管开车。
浦江两岸均异常拥堵,周折了近三个小时,高洁终于在浦东的昌里路德兴馆补到了三只月饼,再回到浦西的静安寺,这时已是晚上八点半了。
她一路上给于直电话,于直都没有接。这情况很反常,她虽然担心,但也无计可施。只能回到公寓里,先将晚饭做好。不过半个小时,蚝油牛肉、菜脯蛋已经被端上桌,她还蒸鲈鱼,炖了锅鸡汤,最后拌了个蔬菜色拉。
菜全部做好了,于直还是没有回来,给他电话仍旧未接听。倒是穆子昀打来电话:“你我的股权转让合同已经准备好了,明天你先来签了名吧,等老太太和你签完合同,你把签完的合同给我就行了。”
高洁的头隐隐地痛起来,说:“我知道了。”
穆子昀问她:“你想好到时候找什么借口和于直分手了吗?”
高洁的心也隐隐地痛起来:“分手很容易,随便什么都能成为理由。”
她挂上电话,惶惶地坐在桌前,愣愣地望着一桌的菜。桌子中央放着四只月饼,烤得金黄透亮,很圆满的样子。高洁想起来去年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只莲蓉月饼。
这么快已经一年,去年今日,她下定了一个充满愤怒却又莽撞的决心,做出这个不可挽回的决定,踏上这条注定痛快与痛苦、满足与愧疚纠缠不清的道路。好在,一切就快结束了。届时,希望能够卸载这一年心灵上已经无法负载的负重,虽然有些负疚是一生一世也无法卸载的——可是于直还没回来,还没回来,还没回来。
高洁恍恍惚惚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又恍恍惚惚被人叫醒。
于直正俯下身拍着她的面孔:“怎么不去床上睡?”
高洁揉揉惺忪的眼睛:“去哪里了?晚饭吃过了吗?”
于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望着一桌的菜,看到了正中央的月饼:“你买了鲜肉月饼?”
高洁将脸靠在于直的胸膛上,说:“嗯,德兴馆的。有个上海小妹妹说他们的鲜肉月饼上海第一。”
于直抚着她的发:“这个小妹妹倒是很懂行。”
高洁推着他:“快去洗洗手,我把菜重新热热,吃饭吧!”她抬眼一看墙上的挂钟,竟是半夜两点半,没来由地心就凉下来,“你应该已经吃过了吧?”
于直松开她:“还没有,今天很忙。你先去热菜,我去洗手。”
高洁又高兴起来,将菜重新热过,将月饼放入烤箱烘烤加热,只是色拉已经出水,只能重新再做一份,幸而芝麻菜和番茄橄榄都有存货。
于直所说的未吃晚饭应该是没有骗她,他几乎将桌上的菜风卷残云一样干掉。最后拿起一只月饼,隔着桌子递到高洁口边想要喂她。高洁难为情,将头一偏:“我自己来。”
于直也不勉强,收回手中的月饼自己吃,笑着对她说:“德兴馆的鲜肉月饼好在师傅手艺上头,揉面拌馅的手势一流,回头我找他们来教你,明年你做给我吃。”
高洁捧着月饼刚刚放在口边,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就顿一顿动作,说:“再说吧。中秋节都过去了。”
于直起身拉开窗帘,外面一轮明月又白又亮地挂在当空,他望向月亮,说:“今年的月亮和去年的倒确实没什么两样。哪里都是一样的风景。”
他站在月下,明明是长身玉立,却被圆月衬成形影相吊,居然有几分凄清寂寥。
高洁神思一黯,走过去轻轻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脊背上,感受着他的体温,她的身体渐渐暖和。她想起来,去年的今日,身体也是冰凉的,然而拥抱取暖,依偎生存,都有期限。
一年了,她用一年的时间,一步步地建立这个局,利用了可以利用的一切,到达了她想要的终点,也做好了抵达终点后一切变故的准备。
她的冤屈已昭雪,她的愧疚将偿还。只有对这个男人在感情上的亏欠,也许永远无法回报。或许离开他,予他新的生活,是一个最好的选择。离开他,也就离开这个装模作样成世界上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的自己。
这是她心甘情愿,义无反顾的选择。她即将走上她这一段漂泊旅程的终点。
对着月亮做下这个最决绝的决定也就在几日之前,同于直月下相拥也就在几日之前。高洁以为这就是结局了,谁能知道结局会变成另一场飓风的开始,始于这一场订婚仪式。
于直现在就站在舞台之上,众人之前,聚光灯下。分明熟悉的面庞,分明熟悉的身形,然而,高洁发现,她好像完全不认识舞台上那个原本应当令她愧疚得难以自遣的男人了。
熟悉的人说出陌生的话,熟悉的笑容变成陌生的冷漠。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甚至老谋深算。是的,高洁终于看出来于直的老谋深算,从他勾唇的微笑里,那不是微笑,而是冷笑。他是笑着的,但是他眼里的冷意和戾气一点点渗出来,举手之间,樯橹灰飞烟灭,摩天大楼轰然倒塌。
不过几十分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