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煮好茶,你来喝(2 / 2)

两个两个人 南伊 4486 字 5个月前

他把她揽入臂弯里,没有想得不得体,那一刻,他只想把她当作一个孩子。什么也没说,他只是低着头,看着她,用他温暖的手轻轻整理着她的头发。

看,我是不是很可笑,在你面前,失了礼,曾经,你总说故作云淡风清的模样,而现在,倒是秋雨无事长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莫非真的入了魔?想对她说的话一句一句堵在口中,却一个字也连不起。

他端望她的样子,顿然觉得她像一个谜。他一直当她是个寡情寡言的人,而如今,他当真是猜不懂她了。

然后他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你这个小丫头,该不会是个小女巫吧!

两人同时笑,笑容里各有各的意味。

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呢?

是在探究什么呢?

两人各自思量。

日子过得轻轻缓缓。

他似乎变得更加迫切了,迫切地想要了解她。

只是,她还是从前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让他无处着力。

一日,阳光洒进了半个厅,一水儿的明晃晃、暖洋洋的,有一段日子不见太阳了,她欢喜地站在门外的花圃里,抬头对着亮堂堂的太阳傻傻笑,一双俏皮的大眼睛忽而睁开,忽而闭上,像是和太阳玩捉迷藏。

他在远处静静看着,半斜着身子倚靠在车门上,端着饶有意味的下巴,笑容宠溺。

她穿了一条荷叶边的纯白色公主裙,宛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

你好像第一次穿这样可爱的裙子。

她转过头,定睛看玻璃窗上的自己,竟真的仿佛不相识。

她咯咯地笑开来,说:何止你,我也是第一次呢,呵呵……她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继而说:这是朋友送的礼物,原本不想收的,又怕拂了她的心意,这才……

话没说完,她转过头来,看了看他,竟有几分窘迫,一张白皙的脸,霎时染上了桃红。

你看,难得好天气,坐在外面喝茶吧。

他点点头。

你等我一下,很快就来。

他把藤桌往阳光充足的地方移了移,然后坐了下来,先烧上水,把所需器具清洗了一下。

难道真是对她动了心?起先有这种想法的时候,他还可以给自己找些借口,他觉得是她的那些怪,才让自己有了过多的探究欲,而现在,他知道,自己真是深陷进去了。

想什么呢?这么专注。她在他的对面坐下来,伸手熄灭了火。

哦?他慌忙抬起头:没什么……一些工作上的事。他支支吾吾,一时间竟不敢看她的眼睛。

会影响到你喝茶的心情么?她开始温壶投茶,一脸安静。

呵呵,当然不会。他放松了一些,才看到她已换了衣服。

布衣布裙,软底绣鞋,高高挽起的发髻,细丝银项链,这是她惯有的穿着。

对了,要跟你告别了。她给他斟了一杯茶,笑着说。

他刚伸出手,还来不及触到茶盏,就悬在了那里。

原本不想说的,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告诉你的,怕你来时吃闭门羹。这些话在她口中说得轻巧。

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打量了一下,说:你的问题真多。不过我也不知道呢?

不知道,你怎会不知道?这不是你自己决定的事情么?

只是想一个人出去走走,至于去哪里,什么时间回来,还没想过。

她没有丝毫的玩笑成分在,她是真的不知道。她对生活总是缺乏周密的计划,她也学不会去规划一些未来的事情,她从来都是毫无目的的向一个不明确的地方行走,或走或停,全凭心意。而今,她又不安分了,她觉得这个城市让她感到沉重,她便向往另一处,至于那个地方在哪里,有多远,却是不重要的。

你总是这样吗?没有计划,没有想法?他的语气里有掩盖不住的失落。

他低下头,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端在手里,一双眼睛仿佛要浸入茶汤里。

记得第一次来你这裏,在门口站了许久,没人招呼。你在临窗的位置坐着,我喊了几声你没应,我有些气恼,就咳了几下,你当时也只是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也说不上什么原因,总觉得你当时的眼神里有一种不屑的意味,所以,从那时起我就无节制的对你恶语相向,可明明,我不是这么卑劣的人。

他喝了一口茶,接着说:你愈是不言不语,云淡风轻,我心裏就愈恼火,我把你的沉默寡言当作对我的反抗。

我明白,因此从未怪你。

日子长了,知道了你不是我认为的那样,才知道我只是在赌气,气你对我的淡漠。

她笑,一脸谅解。

两人不再说话,一阵长久的静默,只有煮水壶里的水咕咚个不停。

她站起来,拿了花剪修剪绿植。

其实她只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开始有叶子落下来,秋天就要过去了。

她离开家已经许多年。许多年中,她一直是一个人,也习惯了一个人。在潜意识中,她对所有的情谊都是逃避的,她怕一旦接受,便成了亏欠,她觉得她没有太多的热情作回应。

九岁那年,疼她爱她的父亲去世,村里的老人们说她是天煞孤星命,父亲是被她克死的。母亲没有受过教育,对这样迷信的话深信不疑,从此就没给过她一个好脸色。幸亏外婆怜惜她,一直对她疼爱有加。高中没毕业,最疼爱她的外婆走了,母亲认定是她克死了外婆,于是断了她的求学梦,把她撵出家门自力更生。走出家门的那天,南方的梅雨季节刚开始,一路小雨陪着她走出那个冷漠的村庄。从那天起,她就真相信了那些老人们的话。

你对我的好,我心裏都明白。不过,也只是明白。

她说话的语气平和,她对自己都吝啬太过激烈的情绪。

他听着她说话,寻出一丝不被接受的情绪,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撞疼他坚硬如石的心,他们对擂,她无招无式,只安安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却任由他调动感知的千军万马相持,终也是溃不成军。

你没有想过会在某一天遇到爱情吗?

爱情?太远了,我连自己亦爱不起。

就这样一直一个人?

我十六岁离家,今年二十七了,十一年,我走过很多城市,从陌生到熟悉,一直都是一个人。我习惯了,也不想做出改变。人走一路,长短不一,有一点还是相同的,人最终的样子,便是最初的样子,我来的时候不由己,还不懂得和自己问好,这一路便走得这般空空荡荡,所以想留着多一些的时间,问候自己。

他觉得他是懂得她晦涩的语言的,从她的表情,她的语言中,他能窥探出一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觉察到他的沉默,她转过身,看到他紧着眉头,便急忙放下花剪,走到他面前,手轻轻按在他的肩头问:是哪里不舒服么?

他顺势将头深埋在她的棉布衣里,紧紧依偎着,闻着棉布衣里散发着阳光干燥温暖的味道,他贪恋着,一寸不愿离开。

我不欺瞒你,我比你大十岁,遇见过很多女人,也交往过很多女人。我们在一起,各自索取自己所需的东西,激|情或者金钱。我没有对谁说过爱,更没有爱情,我觉得那是传说里很神奇的东西,在现实里,你碰不到。所以,我也不奢望。跟你一般年纪的时候,玩心重,天天逢场作戏,我演先生,你扮太太。玩了几年后,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于是想找个可心的人过日子。可哪有那么多可心的人呢,于是找来找去,试来试去,一晃眼一把年纪了,过日子的人还是没个影。跟你说这些,并不是标榜我有多诚实,我只是觉得,难得碰上一个想要用心对待的人,真的是不容易。

这是你的自白书了吧。

还差得远,活了快四十年了,要讲起来还不得一千零一夜。

她轻笑出了声,念叨:是呢,都近四十了,还跟我赌了那么长时间的气,跟个小孩子似的。

是呢,他自己也觉得如此,在她面前,倒退了时光,成了孩子,他对自己怜悯,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在她面前极力表现,只是为了讨她欢喜。

那么长的日子,他陪她春秋冬夏,从激烈到温良,从不屑到珍爱,她不是草木,他对她的情义,她是明了的。

那么多年来,一个人的苦乐,从来没有人参与过。父亲走后,她几乎就没再流过泪,外婆去世时,她在坟头哭了一宿,之后被母亲撵出家门,十一年了,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流过泪。她以为弯下眼睛,上扬的嘴唇,就可以成全幸福的模样,到头来却只是自欺欺人。后来,他执意闯入她的生活,久居不走。她在有他作陪的时光里,开始变得脆弱、流泪、失控,十一年的隐忍,哀愁悲喜在他面前失了阵地,可是他的爱,太盛大太隆重,她要不起。

她抬起头,透过交错的枝叶,看天空中的白色流云,父亲下葬的那天,她看着蓝天上的云朵问自己:云朵是谁的孩子呢?为什么总在流浪?她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

一直到现在,每每抬起头,她总会思考这个问题。她觉得她就是一朵云,被风吹,不由己。

久而久之,她相信了,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就像父亲和外婆的离世,就像老人们说的话,就像那些爱她的人,都离去。

她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不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阳光斜斜地洒在他的发上,有银丝闪亮,岁月总是太过诚实,时光在他身上留下了年轮碾过的痕迹,在不惑之年,他倾尽心力,与她遭遇。

她不忍,俯下身,摊开他温暖干燥的手掌,抚摸着掌心中深浅交错的纹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怎样的生活,只是一路摸索,痛的、乐的,都不肯与人诉说,我情感匮乏、个性固执,这样一个锈迹斑斑的人,你也愿意吗?

她的语气里有太多曾经沧海后的寂寥,让他莫名心疼,他说他愿意。

他以惊人的速度与各部门做妥善的交接,了断后顾之忧。

天空中飘着细碎的雨,这应该是北方的最后一场雨了。门前的几棵银杏树,叶子已落了大半,在细雨朦朦中显得愈发怅茫。檐角滴落的雨珠,打在青石砖上,倏地不见了踪迹。小花圃里的绿植依旧繁茂,像是忘了季节的孩子,迟迟不与秋告别。

她坐在窗前温着茶,看北方的最后一季雨。

CD机里还是那支《琵琶吟》,整个房间阴暗空荡,曲子悲凉。

她穿着及膝的白色粗毛线针织衫,领口层叠堆积,松松散散地裹着白皙修长的颈,袖子很长,可以盖住她冰冷的手指,她将双腿收进藤椅里,双臂交叠,头埋在臂弯里,一头乌黑的秀发倾泻,垂在白色毛衫上,惆怅散落一地。

最终,她还是与他不告而别,在她的生命里,她不敢在与任何疼爱她的人有所牵连。

她站在门口,环视着这个她曾称为家的地方,这裏有她费尽心思布置的景致,而今,却什么都带不走。

人总是得面对一些真实,终其一生,我们一无所有。

她拎起简单的行囊——一只旅行包,站在门外,郑重地和这裏说再见,她真的不知道,到底这世间,可有一处容她安静生活的去所。不是一个人,而是有人陪着。

他看着落锁的门,心裏百感交集。最终,她还是一个人走了。他不怪她,安慰着自己说:等她整理好一切,会再回来的。

她去了南方。生她养她的那个山村。

一别十余年,一切已不复旧时模样。老屋已经不在,父亲和外婆的坟地早已被荒草淹没。彼时说她是“天煞孤星”命的老人们大都离世,只有几个儿时的玩伴还能隐约辨出熟悉的模样。

紫藤,十多年你跑哪儿去了?

很多地方,就想离这儿远远的,这样家人才安好。

唉,你走后的第二年,你弟弟去河边捉鱼,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再也没上来。你妈哭了一个月,后来见人就说,如果紫藤在身边,一定会看好弟弟的。她是后悔当年把你撵出家门呀。

她人呢?

改嫁了,有七八年了呢。你回家了没,你妈在院子了种了一院子的紫藤,说如果你回来了,还有个物件能陪着你。紫藤,你妈说,她最对不起的就是她的紫藤了。

她听着,眼泪落了一地,辗转多年,再回到这裏,原来就是想听一句谅解的话。她知道,这是她的心结,打不开,她就走不出去。

半年后,茶室门上的锁不见了,门外的小花圃里新添了许多植物,一棵挨着一棵,精神抖擞。她把藤桌放好,点上炭火,水壶里煮上水,八十年代的老茶静待在茶匙中,紫泥壶,土陶杯已备好。她按下数字键拨去一通电话,巧笑倩兮,一脸喜乐。她说:我煮好茶,你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