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黑色军靴出现在纪翘视线里,裤腿利落地扎在硬底短靴里。
男人倚着车身,点了支香烟,蓝灰色的薄雾腾起,他正悠闲地抽烟。
纪翘努力睁开一条眼缝望向他,这人比她想象的年轻。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头瞥纪翘一眼。
纪翘看不太清楚,浮光掠影地扫到这人的面部轮廓,突然觉得喉头的血都呛住了。
“这人怎么办?”之前凶恶无比的那位,此时正垂首立在旁边,毕恭毕敬地低声道,“检查过了,车下没有任何多余装置。”
男人抬手,弹了弹烟灰,烟灰轻飘飘地落在纪翘手臂上。
“留着呗。”他夹着烟,下巴极轻地一抬,叼住了烟嘴。
他低下头,黑漆漆的眸对上她的,弯着眼眸很轻地笑了。
这人长得锋利,却超越了俊美本身,他的姿态优雅而温和。那双多情眉眼与柔软嘴角,又仿佛随时可与人堕入极乐之端。
他站在月光下不动,都像拉开了夜戏开场的帷幕。
纪翘被烟灰激得收回眼神,心跳如擂鼓。她下意识地要摁上手臂,却被人打断。
男人用鞋尖踢开她的手,鞋底踩在她白|嫩、沾上血污的手臂上,轻碾了碾。
“去查查她是谁。”他随意指了指码头的方向,似是开玩笑,“查不到你就去游公海。”
“是,祝先生。”
后来,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纪翘在网上试着一搜,搜出了十几页相关信息。
祝秋亭。
白手起家,时年二十九岁的祝秋亭,从金钱到生意到势力,一人顶五十个金玉堂。势力从内陆到K市到SN洲,很讲信誉的祝秋亭,是个进退有度彬彬有礼的男人。
纪翘那晚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躲到那辆劳斯莱斯幻影底下。她像但丁写的天使,天使如何用星仗叩开城门,她就如何愚蠢地用自己当钥匙,叩开了地狱的大门。
后来,纪翘跟在祝秋亭身边三年多,在这三年裡,她恪尽职守,做好祝缃的家庭教师。
但在祝家本部,纪翘的名字早已深入人心。
人们提起她,前缀十分一致——那个想攀附祝秋亭、总是不成功的女人。
纪翘在这事上十分努力,换成其他人,早投降了。
可惜祝秋亭只当她是空气。
最绝的一次是在沙漠中的酒店,半夜三点,纪翘穿着睡裙给人送夜宵,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她被人裹得像菜青虫一样放在房门口,还惹了不少人围观。纪翘则面不改色,利用绝佳腰力挺身,直接回了自己房间。
纪翘是很美,她每次照镜子都要感叹,自己长得真不差,怎么祝秋亭就不为所动呢?很现实的一点是,祝秋亭身边根本不缺美人。
他是商人,用九年时间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刀山血海里蹚过来,蹚到今天,眉目轻轻一垂,仿佛无欲无求返璞归真。温和硬朗的男人,身边的美人来来去去,走马灯般轮换。
纪翘早早没了双亲,又生得这样一副眉目,独自一人在红尘打滚,识人极准。有些人望着她的眼神,就像饿极的鲨鱼闻见了血腥味。时间久了,她也能分清所谓的入世老练,是货真价实,还是只沾了层油腻和腥味。
但祝秋亭不同,她看不透他。
纪翘花了无数个深夜研究,也不敢研究太深,怕没了小命。她不是没撞见过大场面,祝秋亭刚结束一桩大单,在飞雪的夜里回国,有女人在夜场缠着他,那真是令人忍不住心软的类型,长得很甜美,纪翘一眼望过去,都有点儿羡慕,她要是男的也愿意,她在心裏疑惑,祝秋亭何德何能啊!
那个女人不一定知道祝秋亭是谁,但在繁华奢靡的夜场,看起来这么身价不菲的男人,能与其共度一天,长夜漫漫就算只看着,也能回本了。
祝秋亭一身衬衫西裤,与混乱夜场格格不入的气质。他在光影的劈杀厮缠里独独开了条光明道路,从容优雅得摄人心魄。
任人如何释放魅力,祝秋亭动都没动,手里轻晃着装着淡金色酒液的酒杯,冰块撞着杯壁,轻而又轻的声响,却带着某种磨人的节奏。男人的虎口卡住女人下颌,看着力道很轻巧,女人的表情却逐渐扭曲。
纪翘看得下巴都酸,她知道祝秋亭的劲儿有多大。
纪翘后来想,还是得好好锻炼每一块肌肉,他力气看上去还真不小。
她连咬肌都锻炼到了。被祝秋亭注意到的那天,她给祝缃熬夜复习,他们刚巧一起吃早餐,他喝了口咖啡,头都没抬。
“有面瘫早治。”
纪翘把果子连肉带核地吞下去,揉了揉发酸的面颊,说“不用不用”。
当天下午就有人把她请到了私人医院做全面体检,纪翘面带微笑,心说脑子有病。
跟这个脑子有病的人待在一起,她也不远不近地相处了三年多。
纪翘的心情其实是复杂的,可以庇护她的大树就在眼前,他却一点儿机会都不给。
另一方面,纪翘有那么一点庆幸。如果真成功了,或许就是被抛弃的开始。
打认识起快一千天时,她第一次主动离开这么久——说是回晴江三天,都走了快一周了。只有管外勤的老于还问一句,祝缃发点儿奇奇怪怪的分享。至于祝秋亭……他的反应就像她已经“挂了”,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纪翘也就不急着回去。他不喜欢她,自然也不记挂,她乐得逍遥。晚上住在晴江市最好的酒店里,纪翘护肤流程走了两个小时,换了件丝绸吊带睡衣,坐在梳妆镜前打开了杯酸奶喝。她仔细端详着自己,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长得也挺像样啊,怎么连一个参与的机会都不给她?
纪翘正走神时,门铃响了,服务员低声道:“您的夜宵。”
纪翘走过去回了句:“我没点啊。”
对方没听到,纪翘在这头重复,服务员在那头重复。纪翘耐性欠缺,干脆拉开了门,面对面道:“我说了,我没——唔!”
门外哪是什么服务生。
门开的瞬间,对方就捂住了她的口鼻,掐着她的腰蛮横地挤进了房间,用脚把门带上。男人推推搡搡地把纪翘往大床的方向推,纪翘激烈地反抗,手肘撞到了他下巴,把人彻底惹怒了。
中年男人保养良好,手臂的肌肉也有雏形。他一手卡住纪翘脖子,一手抓着她长发,猛地将她往墙上撞了几下。
“纪翘,你最好乖乖的,老子早看到你了,以前你在金玉堂太不乖了,”来人眼睛发红,声音阴沉,“这样很耽误你自己的,知道吗?”
来人是金玉堂的副经理,方应。
纪翘脑子昏昏沉沉,被他推到大床上。
方应当年真正看上的是纪翘,可惜她跑得太快,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在后悔。
虽然这些年来他财路渐顺,不缺女人。但他一直对纪翘心心念念,如今听说纪翘回来,他轻松找到她的酒店住处信息,摸着就过来了。
方应贪婪地吞了吞口水,床边的灯晕开温柔的光芒,照着她白皙漂亮的脸庞。纪翘是真会长,清极艳极,人也偏瘦,看起来很好控制,所以极轻一声响,他并没有注意到。
“你要试试?”纪翘微弱的声音传进方应的耳膜。
方应眼神如野兽渴望血一样饥饿地望过去,刚想问她试什么,却对上一双清冷的眼。
下一秒,他身体一僵,太阳穴上顶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纪翘的笑眼很亮,说话懒洋洋的,天生微哑的烟嗓却透着成熟纯真:“用它送你上路,没意见吧?”
纪翘这三年来的老板,上司,祝氏的一把手祝秋亭,是天赋卓绝的商人。
这男人胆大妄为,什么生意都敢做。
这几年,她想达成的事虽然没成功过,但从祝秋亭那儿,她学会了很重要的一点。
波斯诗人鲁米说过的那句话:残忍是美人的天性,习惯,和教养。
第一次看到,纪翘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祝秋亭。
纪翘生命里很多个第一次,是在认识祝秋亭以后出现的。第一次在异国地界扣动扳机,是祝秋亭教的,在她二十六岁生日当天。
那天之前,祝秋亭休养结束,要飞SA洲,临走时想起她,像想起遗漏的挂件。
“你也一起。”
纪翘无权拒绝,放下电话匆匆赶到。
私人停机坪前,秋风吹起男人的衣角,天好像破了洞,总漏风,没有光。阴沉穹宇下,祝秋亭遥遥望她一眼,低声道:“你迟到了。”
祝秋亭语气温和,含笑看她,垂首吸了口烟,透过烟雾,他说:“过来。”
纪翘过去,他让她把手心给他。
几秒后,纪翘打了个激灵,祝秋亭看她一眼:“疼吗?”
纪翘吞了口唾沫,摇了摇头。
“下次准点到。”
她看着很乖,祝秋亭没再说什么,轻拍了两下她的脸:“记住了。”
他们去了C国。在第二大城市麦林市的最大酒店,她住了快两个月,祝秋亭她一面都没见到过,每天待在动不动断网的酒店玩斗地主,离疯就差一步了。
这人真记仇,就因为迟到了一次,就把她扔在了酒店。
纪翘又在房间里闷了三天,实在心烦意乱,从酒店窗户偷溜出去了。
刚翻出去,纪翘就发现自己运气不太好。很明显,她挑错了时间。
外面混乱成一团——千钧一发之际,纪翘听到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男声。
“拿稳了。你没吃饭?”
纪翘刚要说,我不会,真的,要不您自己来。
但晚了一步。
祝秋亭以最干脆利落的姿态,不由分说地教会了她,如何最大程度地选择保护自己。
那一秒,纪翘刚好听到城里钟楼的午夜钟声,敲开了她的二十六岁。
在祝秋亭看来,这一天,似乎只是教会她如何用拖鞋拍死虫子。
纪翘偶尔还是庆幸的,比如现在。她身上其实没带枪,一个玩具模型都能把方应吓得愣住。
她没多废话,用手刀敲在方应脖颈上。人晕了以后,纪翘找前台借了绳子,把人五花大绑后,塞进浴池。
她想了想,觉得不放心,还折返了回去,送了方应一记鞭腿,人彻底倒了她才离开。
刚出浴室,纪翘就接到了明寥的电话。
明寥是在祝氏长大的少年,如今已成为可靠的青年,他对祝秋亭言听计从。纪翘有时候怀疑,如果祝秋亭让他去跳崖,他也不会提出异议,可能还会追问得跳多少米高的。
但祝家哪个人对祝秋亭不是那样呢?祝秋亭可能给他们都下了迷|魂|药吧。
“你在哪儿?”明寥语气少见的焦急。
“晴江,我回来度假。”纪翘说。
“你来我这儿一趟,瞿辉耀跟HN杠上了。”
“HN”是祝氏旗下一个工厂的代号,分属于明寥负责的区域A市底下。
至于瞿辉耀,他是瞿家二儿子,但是个私生子。他爹跟祝秋亭打交道做生意,暗地里恨不能把祝秋亭大卸八块啖肉饮血,明面上却要摆一桌丰盛筵席,清茶铺开,笑眯眯地称一句祝九。
祝秋亭在做生意这事上靠的是他自己。
可另一边的祝九,是那尊大佛祝绫最小的儿子,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换句话说,拔掉明面上的生意人身份,想动祝秋亭的人都要掂量掂量轻重。
瞿辉耀还真是胆子不小,动了HN工厂。当然,祝家主业是做国际贸易的,生意做那么大,每年自然有意外配额,就算整个工厂重建,损失都是可以接受的。纪翘不太担心,可等她花了三个小时赶到A市才发现,明寥真是不靠谱他妈给不靠谱开门——不靠谱到家了。
凌晨四点,纪翘披着人造皮草披肩,一副刚从民国深巷里穿来的架势,身材高挑,红唇饱满。
“这是‘杠上’?”她跷着二郎腿,透过车窗指了指远方,火光冲天后只余了一堆灰烬,简直要气笑了,友好地提醒道,“大哥,这是烧没了。”
明寥坐在副驾驶位上,点头:“我知道。”
纪翘叹了口气:“你知道什么?!”
明寥一愣。
纪翘是祝缃的家庭教师,所有人都知道。就像所有人都知道,祝缃是祝秋亭收养的孩子。
但极少数人知道,纪翘在祝秋亭手下做了两年半的事。
纪翘是行走人间的一道影子,她藉着家庭教师的身份掩护,进可谈判桌上撑场子,退可埋伏保护祝秋亭,脑子灵光话还少,除了祝秋亭不太待见她这点,可以说没什么缺点。
纪翘望向后视镜,和明寥的视线撞个正着。
“你不会以为,”纪翘勾着唇笑,“HN只是加工生产零件的工厂吧?我记得,二十年保密期的资料不都存那儿了?”
明寥脸色惨白。
祝秋亭上次如何处理犯了重大错误的陈达,他历历在目。陈达还是祝家的老部下,但当时陈达做的事,结实地踩在了祝秋亭的底线上,本来当晚失去祝家庇荫的陈达就会被寻仇,最后还是看在陈达亲哥哥曾舍命保护祝秋亭的分上,从轻处置的。
“害怕?”纪翘来了兴趣,嘴角挑了抹笑意望着他。
“怕什么,我是不是误了他事?”明寥一只手掌盖着眼睛,哀嚎道。
二十年保密期的资料,价值八百万再加个零都不止。
“放心吧,你大爷会解决的。”纪翘点了支烟,缓缓吐了个烟圈,尼古丁含量少,不得劲,满口蓝莓味。
明寥满头问号。
“祝秋亭啊,他应该知道。”纪翘耸了耸肩,“还是你愿意叫他祖宗?”
明寥无奈地摁了摁太阳穴,诚恳地问道:“翘姐,我车上有监听设备,他那边什么都能听见,你知道吗?对了,我还知道你差点被那个叫……方应的人,欺负了。”
纪翘无话可说。
祝秋亭是不是又能找到机会嘲笑她了。
这男人喜怒无常,对她尤甚。当着她面烧她辛苦种的玫瑰园、借她挡危险都是小事了。之前到大洋彼岸那头出差时,在沙漠里他们被人偷袭,纪翘为了保护他而受伤,祝秋亭当晚竟然给她裹上被子,让她自己蹦跶着去找医生。
他是什么样的人,可见一斑,没长心的人。
他们正沉默着,忽然有辆深黑轿车从远处的夜色中驶来,在空无一人的路口处转弯,最后横亘在明寥的车前,打开了车大灯,照得人眼睛快瞎了。
纪翘咬牙切齿,捂着眼睛正想骂人,忽然意识到那车是谁的,那金色车标太清晰了。
她的手机很快响了。
纪翘看了眼来电显示,又不能不接,她轻叹了口气:“喂。”
“下车。”祝秋亭说完就挂了电话。
纪翘依依不舍地准备开门,指腹摩挲两下,都没舍得打开。
明寥也轻不可闻地叹气,拍了拍她的肩:“去吧,翘姐,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她心一横,下车后迈着极有节奏的步子,腰胯臀腿的曲线藏在长裙下,起起伏伏,勾魂夺魄得要人命。
纪翘走到劳斯莱斯前,伸手拉了下车门,没拉开。
下一秒,车门从裏面开了,一双手揽着她的腰,风卷蝴蝶双翅般轻松,将她带进车里。
纪翘被人压在后座上,暗极的空间里,她就着月光看见祝秋亭的眼睛,像极深的湖泊,温柔旋涡里藏了风暴含着尖刀。他修长的手指插入她耳边的黑发,似是捧住她后脑勺的亲昵举动,节奏与律动都暗示意味十足,但姿态极悠闲,下一秒,他指尖便划过她脸颊,从腮边勾过。
“纪翘,”祝秋亭俯身,在她耳边笑了笑,“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纪翘闭着眼,没有说话。
如果罪恶是条长长轨道,祝秋亭便是一道笔直的光束,他知道如何出发,如何到达。
渴望的深壑能超越最深的海沟,尽管他时常表现得兴致缺缺,仿佛一切只是游戏。极致的渴望里,也包裹着刻骨的轻蔑。
祝秋亭。
他像照进灰烬中的一抹月色,难以捉摸,光彩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