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飞只觉得胫骨剧疼,闷哼一声,跌倒在地。那茶壶歪落,热烫的茶水当头浇下,将她半边脸半边身子淋了个透彻。
这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琅嬛和黑柏都惊得站了起来,茶艺师和领班也一时间不知所措。
女孩子的皮肤到底细嫩,刹那间就变得像煮熟的虾子一样通红!她穿的旗袍也薄,根本挡不住那烫手的茶水。好在她穿了衬裙,被淋透后,也不至于那么难堪。
她的反应那么快,一翻身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扑上桌去就给了绫酒清清脆脆一个耳光!
“你敢踢我!”
“谁踢你了!”绫酒哪里想到她动作这么快!捂着脸,一下就站了起来,眼眶通红。
余飞湿漉漉的头发全都散了下来,她一把揪住绫酒的衣领向后推去,只听见椅子倾倒哗啦啦的声音,绫酒“砰”地一声被按到了身后的墙板上!
她半边脸白得像雪,半边脸滚烫灼热,双目充血,面孔竟然狰狞起来。绫酒吓得说不出来话,那一晚上彻骨的恐惧忽然又铺天盖地袭来,她开始失态地尖叫——
离恨天过来试图将两个人分开,领班和茶艺师也慌忙过来拉余飞,“快快快——快去看医生——”
余飞在一片混乱中被领班和茶艺师架去医务室,琅嬛和黑柏也紧随了过去。离恨天拉起绫酒,绫酒还在微微发抖,没有缓过劲来。
“你是不是过分了?”
“我过分?!”绫酒失声叫嚷,被离恨天捂住了嘴,“她叫人来打我们的时候往死里打的!我就踢她一脚,这叫过分?!你别忘了,我们回来还看了心理医生的,阴度司鼻梁骨都被打断了!”
离恨天望着余飞消失的地方,眼睛里泛出阴郁。
那一晚上是他毕生的耻辱,毋庸置疑。
说到底,都是因为那一个人,关山千重,又或者是……
余飞被带进了饭庄的医务室里,接受紧急的降温、换衣、上药、冰敷。年轻的茶艺师一直自责地同她道歉,她说没事。好在这茶水温度也就六十度左右,她接受医护处理也快,皮肤除了发红,没有起燎泡。
她这时候才开始觉得半边身子火烧火燎的疼,只有身上贴满了冰袋,才觉得缓和一些。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她开始笑。
这一年从缮灯艇出来,才知道过去千风万雨,那一艘佛海上的红船为她挡去了多少。
世事如网,万千因果,人在网中,水里来泥里去,好似鱼鱼虾虾。
好在恕机常与她说:常想一二,不思八九。她听得久了,也觉得甚有道理。这一次没有破相,大不了脱一层皮,她已经觉得心满意足。
过了大半个小时,她换了三回冰袋,总算觉得身上的灼痛少了许多。然而女医师进来,给她盖上一层薄被单,告诉她有人要来见她。
她以为是饭庄经理。然而那人推门进来时,她着实吃了一惊。
这人姓余名洋,是她同父异母的二哥。
她的生父叫余清,曾经是一个甚有名气的骨科医生。余清和前妻有两个儿子,长子现在在美国定居,次子在北京和一帮狐朋狗友攒些野路子生意,神龙不见首尾。
这个余洋长相清俊,为人余飞却再清楚不过——典型的五陵少年、纨绔子弟,对她,尤其的厌憎。
她十岁的那年生了场大病,缮灯艇的师父都束手无策,给言佩珊打电话。言佩珊急得不行,失去理智时,给余清的医院打了电话。
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她的存在第一次出现在余清的视野里,也彻底颠覆了余清的人生。
离职。
离婚。
离心。
余清算得上一个妻离子散。
那时候她忽然就明白世间人事了,明白了母亲的一切,父亲的一切,还有父母亲的一切。
余清尽全力救了她一命。但她也知道,余清心裏头压抑的怒与恨,那些复杂的情绪。
言佩珊从重病到去世,余清没有给予半点怜悯和帮助。
后来他也没有另娶,就在丰盛胡同的那个老宅里,潜心医术,行医授徒。
她知恩情,每年还是会去探望余清一次,礼物放到门口,看他一眼就走。
她知道余清每次都会把礼物扔掉,但她觉得她的心意余清看到了就行。
但余清这个次子余洋,却不是那么好惹的。他比她大一两岁,或许是因为年纪还小就经历了家庭离散的缘故,他远不像他大哥那么沉稳冷静。每次见到余飞,都像条疯狗一样对她拳打脚踢,又撕又咬。
但余飞也不是善茬。她在缮灯艇练过功,刚开始大病初愈,气虚身弱,见了余洋还只有拼命逃跑的份儿。
后来有一次被余洋追到缮灯艇,天寒地冻的,他把她推进刚结冰的佛海里,趁着月黑风高,想要淹死她。
——那一次她觉得他是真的想要让她死。惨白的月光下,她看到余洋被仇恨和狂妄充满的眼睛,仿佛是漆黑的,没有一点眼白。
那一刹那她脑后的反骨耸动,浑身上下滋生出蓬勃的叛逆情绪。她不知哪来的力量,沉入佛海刺骨冰寒的水中,向那最阴最暗处游去。
就算是最卑劣的花,也有活下去的权利。
从此之后,她和余洋一见面就打,话不多说,谁打服谁算谁赢。打了十几年,也没分出个胜负来。
余飞见余洋进来,卧在被单下抱紧了硬梆梆的冰袋,警觉地说:“你到这裏来做什么?”
余洋大马金刀地在她床前坐下,乜斜着一双眼角上挑的野凤眼,说:
“看你这个大熟虾子。”
“看你妹!”
“对啊,看我妹。”余洋妖儿邪法地笑,“浪吧,就有人治你。烫死你活该。”
“你这种人还坐在这裏,就是因为天都懒得收你!”
“是嘛,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咱们这两个祸害,就看看谁活得久咯。”
“你不是祸害,你是王八。”
“我草你妈!我撕了你这张嘴!”余洋跳过来,狠狠地捏她的嘴。余飞一冰坨就摁在他的肚皮上。
两个人又厮打起来。余洋忽的住手:“等一下,你这个骚|浪贱,你没穿衣服。等你好了老子再来教训你。”
余飞恶狠狠地说:“不来是狗。”
余洋狠狠瞪了她一眼,站起来说:“待会儿经理来跟你结算工资,你拿了钱赶紧滚蛋。”
余飞蓦地愕然:“你什么意思?”
“你浪也别在别人面前浪!我跟饭庄的人说了,以后不许你在这种地方干!让我逮着一次砸一次场子。妈的还被人淋开水,要不是那几个人跑了,我不恁死他们!”
余飞急了眼,吼道:“谁让你替我做主了?!我要在这地方干不下去,我以后靠什么赚钱吃饭?”
余洋怒气冲冲一脚踢翻旁边的椅子,“我管你靠什么赚钱吃饭!你来喊我声爷爷我供你吃饭睡觉也好,总之别去做这种低三下四的事!你不嫌丢人现眼,我还觉得丢不起这个脸呢!”说着就走出去,一勾脚把医务室的门重重带上,“砰”的一声。
余飞重重地瘫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