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歌唱比赛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才结束。
于康乐和陈双朵等在台下,看着洛明朗的排名一直靠前,想着怎么给洛明朗庆祝。
可是早在洛明朗下台之后,他挤进人群里,牵着柯小的手就离开了现场。
城市的边郊山上,两人前后往上攀登,一路虫鸣声像是节拍为两人高声唱着。
洛明朗回头,柯小正弯着腰喘气,汗珠子沿着眉骨边滚到下巴。
他把吉他递给她,脱下外套扔在她头上。
“你干吗!”柯小感觉全身已经动弹不得。
洛明朗半蹲在她身前,拍拍肩膀:“上来。”
意思明了,他想背她。
山上风大,柯小低头看着面前单薄的身体,心底里升起一股暖意。她穿得不少,刚刚徒步登山甚至身体有些发热。
洛明朗等得有些不耐烦:“快点,蹲着很累。”
柯小往前挪了一小步,想着怎么爬上去。
小时候,她经常看见戈晓露在她爸爸身上骑脖子,那时候她羡慕得不得了,总是幻想哪一天爸爸回来的时候也能背背她。
可是一年见面不过四五天的男人,永远跟在柯亮的屁股后面打转。
她这么想着,手攀上他的肩,左右探索过后,终于泄气了。
“我不会。”
洛明朗诧异回头:“不会什么?”
她手里攥着吉他背带,外套披在背上,看起来负重很重,可是心裏确实空荡荡的。
“没人背过我,我、我不知道怎么上去。”
她抬起头,看着洛明朗皱着的眉头,不合时宜的,觉得别样好看。
洛明朗再次蹲下,教她:“跳上来就好了,我接得住。”
不能跳,柯小想。她身上还有他最喜欢的吉他,要是碰坏了,她可能会更心疼。
她无声地摇摇头。
洛明朗彻底没了脾气,左右看了看,指着旁边小径的台阶。
“你往上多站两阶,我在下面,搂住我的脖子,双脚腾空,明白了吗?”
柯小点点头,看着低她两阶的洛明朗,扎起的头发周围有些细碎短发,在昏黄色的灯光下,无声翘立着。
她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膝盖窝的地方被他冰凉的手握住,双脚不自然地腾空。
突然离开地面,她心裏惊了一下,更加搂紧了洛明朗。
“大晚上的,你拉着我来这上面干吗啊?腿怪疼的。”走了两步,她不讲道理地抱怨起来。
“看风景,我还没见过这座城市的夜晚。”
柯小觉得他莫名其妙,每天放学在外面晃荡到夜里十一二点才回家的人可不就是他嘛。
“站得高看得远是不是?洛明朗你别信那些,站得高摔得惨才是真的。”
洛明朗轻轻笑着,静静听着她瞎掰。
“对了,这么早就走,你不等结果啊?”
只剩下一件单衣,她的下巴落在肩上,只一眼,就能看见他细长白净的颈窝。
出了些汗,贴在皮肤上,细碎的头发搔着她的耳郭,痒痒的。
“成录在那儿呢,让他等就好了。”他微微侧头。
柯小紧了紧下滑的吉他,手上没注意,一个反肘打在他的背上。
力气也不重,就是他穿得单薄,突然来的力量让他哼出声儿。
“疼啊?”柯小不好意思。
“不疼。”他抬头,已经到山顶了。
他没有放下柯小的意思。
山顶风更劲,本来就是寒冬,吹过来,冷意像嵌进骨子里一样。
柯小挣扎着想下来,可是洛明朗双手抓着她两条小腿,就是不肯松手。
“你先放我下来,这么冷,你把衣服穿上。”
说着,柯小就打了个喷嚏。
洛明朗将她抓得更紧,身子微微后仰,两个人的身体前后依偎着。
他说:“就这样,很暖和。”
那不是暖和,是身体本能地发烫。
他的后背上,他双手抓着的,是他眼睛一直看着的姑娘。没有距离,没有隔阂,紧紧依靠着。
脚下是万家灯火,水桥之上嵌着灯,荧荧光亮,好似万丈光芒。
“这裏风景真不错。”柯小深吸一口气,一只脚蹬上旁边的石台,终于从背上下来了。
洛明朗抱起吉他,一路上松松垮垮,琴弦岔了音。
他一边调试着,一边指腹摁拨在琴弦上,几个简单的音符,也轻轻柔柔地飘进柯小心裏。
有歌词纷至沓来,他弹着旋律,闷声唱着:“你是此生最美的风景,让我心碎却如此着迷,就算世界动荡,再绝望也有微笑的勇气……”
回解巷的时候,已经是近凌晨的时间了。
胡同里静寂无声,两个人并肩而走。
“如果这次比赛成绩好,那你是不是就要离开解巷了?”
她觉得很梦幻,跟她在一条巷子里生活了近三年的人,某一天,上了电视,也许,还会做歌手出专辑,变成荧幕里的大众情人。
这种事,她从无经历却又觉得熟悉。
两个人,从熟悉到陌生,大概就是如此吧。
洛明朗手揣在上衣兜里,骨节交错。
“不知道。”
他真不知道,以后的路会怎么走,他跟柯小,是不是就隔岸而走。
搬来解巷的时候,他毫不在意。以前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住宿在学校里,跟同学来往不深,后来他那个以歌为命的爸爸走了,他跟着成录,再也没有安定了。
可是这个静籁无声的夜里,旁边脚步轻慢的女生,让他的心一点点沉淀下来。
突然,他就想永远地留在这裏了。
比赛结果当晚就出来了,洛明朗排名理想,复赛在一个月后的隔壁城市,连续两天,不凑巧的是,正是腊月三十和大年初一两天。
柯小站在院子里,听着院门口于二婶跟成录说起这事儿。
于二婶的声音不见小:“本来团圆的日子,你说说,这是什么事儿啊?”
成录从裤兜里掏出一方丝帕,墨绿色的条格纹,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
若是以前,她虽然不敢往成录面前一站,温柔体贴地递上一碗姜茶,至少也会偷偷躲在门口,看着他一皱眉,心裏就翻江倒海。
她拧干衣服的水,往晾衣绳上一搭,日出东方,成片的阳光投了下来,心情却不见好。
成录大概是感冒了,哑着嗓子:“明朗的祖宅就在那里,到时候跟他姐一起回去。”
“那你呢?一个人要是无趣了来我家,家里人多小孩子也闹,有人烟味儿。”
戈晓露最近报了作文班,得了两次奖,于二婶别提有多高兴,见人就爱跟人朗诵她女儿的文章。朗诵完之后,还带动着别人拍手的节奏。自然的,平日里说起话来的时候,也文绉绉的了。
成录说:“不麻烦了,过年我回沿海。”
于二婶说:“也好,那里不像咱这裏这么冷,你身子骨也弱,回去待几天也好。”
听说成录要回沿海,戈晓露连蹦带跳地跑出院子:“成叔叔,你们那儿的大螃蟹好吃吗?”
于二婶推了她一把:“女孩子嘴这么馋,小心嫁不出去。”
戈晓露嘴一撇:“不嫁呗,家里什么都有,我就赖着你了。”
于二婶气得扬手想打她,可是女儿念家,为人母亲,心裏听着乐滋滋的。
成录往旁边院门走了两步:“年初时候蟹不肥,你想吃我带几个回来尝尝鲜。”
戈晓露挽着她妈的胳膊,心裏高兴,踮着脚跟成录道谢。
成录身子一侧,柯小站在院子里。
他一视同仁:“小小也有。”
后来柯小想,成录这个人,永远点到即止。他从不对谁特意好,戈晓露是,她也是。
赶在期末考前,刘月香拜托成录给陈双朵介绍了位国画老师,想趁着过年放假的时间,补补基础课。
成录办事效率高,当天晚上就请了人来,听说当年也在元老爷子门下学过一段时间,后来自己开了间画廊,取姓命名,逯氏画廊。
陈双朵手指灵活,作的画说不上气势磅礴,也是惟妙惟肖。
逯老师对她称赞有加,答应了下来。
学校对艺术报考生有多条开明的通路。于是,刘月香跟学校批过假,到统考前,都在外学画。
于康乐坐不住,跟于金宝说报艺考的事。于金宝大手一挥,放手让他去了。
他逢人就说:“我儿子学习好,画也得过奖,走哪条路,都走得到底。”
那一年寒假,柯小没有跟着柯亮去爸妈工作的城市。
她说,以前每一年都是奶奶陪着她的,就算现在奶奶走了,可是奶奶的房子还在,她想陪着奶奶。
不是有话说,根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她的根,和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盘根交错,不可分割。
田美合在电话里冷笑,那你就跟那破房子过一辈子吧。柯和平想劝劝她,可是柯小态度坚决,就是不肯走。
挂断电话之后,柯和平坐在沙发上抽烟,层层烟雾之下的一张脸有了岁月的痕迹,一条条皱纹爬上眼角和额间,是他衰老的印迹,也是孩子们成长的见证。
他第一次发现,为人父母,对待两个孩子,他从未对等相待过。
三十的晚上,解巷里换上了朱红色的灯笼,灯穗摇曳在风中,每家每户都是欢声笑语。
在二婶家吃完年夜饭,不等春晚开播,柯小就准备回家。
学会走路的小儿子跟在柯小身后,胖嘟嘟的小手扯着她的衣服,龇着牙:“姐姐……姐姐……”
柯小蹲下身子,把小棉袄后的帽子给他戴上,肉呼呼的脸上手指一戳,就见一个小坑。
二婶站在小儿子身后:“这么早回去,你一个人多无聊啊。要不跟晓露去放烟花吧?”
戈晓露从屋里探出头,手里还拿着仙女棒:“小小姐,咱们去外婆家,院子大。”
经她一说,柯小想起两年前的那个晚上,解巷里的孩子都凑在于康乐家,烟花声此起彼伏,在天空中绽放出青春的颜色。
柯小摇摇头:“你去吧,我还得回家给奶奶倒茶呢。”
她晃着身子走出院子,左右看了一眼,却往巷尾走了去。
青石板路被映照成一片红色,她走过成录家,步子轻飘虚浮,裹着棉服的身体像只企鹅,一路摇摇晃晃。
陈双朵家熄着灯。期末考后,刘月香就收拾行李带着陈双朵去了逯氏画廊。
那一天,她们没有告别。
她赌气不去送陈双朵,陈双朵也没有来找她。
她们两个人像是势均力敌的相扑选手,因为力量等衡,谁也不愿意先认输。
她站在院子前,转弯的胡同口有小孩子在放孔明灯,黄色的灯衣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新年愿望,一整年的愿望。
她推开门,漆黑的院子里她信步而走,堆放瓶子的墙壁后有个崭新没有开封的孔明灯,是前一年春节时候剩下的。
透明的包装袋上积了灰,她伸手掸掉,衣服蹭在上面,脏了一角。
眼泪就啪嗒掉了下来。
这一年,好辛苦啊。
想写东西,可是身上没有揣笔,柯小在地面上摸着,一根细长的粉笔就摸到了手里。
就算现在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了,她也还是爱拉着陈双朵玩跳房子的游戏,粉笔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走出院子才有灯,她坐在台阶上,一下笔,才发现一点儿都不好使。
心裏一烦,孔明灯被她索性丢在一边,呆呆坐着。
“你说你,怎么这么爱发脾气了?”
清清淡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有些不可思议。
这个人,不该在隔壁城市比赛吗?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还有比赛吗?”
洛明朗蹲身坐在她旁边,在衣服兜里摸了摸,摸出只碳水笔,咬掉笔盖,在孔明灯上面写着字。
“琴弦坏了,回来拿。”
柯小诧异:“坏了买一根就是了,特地跑一趟多麻烦啊!”
百公里的距离,连续两天的比赛,一晚在路上奔波,心累身乏。
字写好了,他递给柯小:“别的用不惯。”
他的字不算好看,但中规中矩,扁圆体,写着——答案,不过是场好觉睡醒。
柯小写在下面,笑他:“讲究。”
难得的是他没有顶嘴,轻轻应了声:“是。”
洛明朗撑着头看她写字,她握笔的姿势不对,提出来,柯小说:“从小就这样,改不过来了。”
“对眼睛不好,到时候你的脸得贴在桌面上写字。”
柯小握笔短,力重。
“可是我字写得比你好看。”
洛明朗把孔明灯拿回来,上下对比:“是好看。”
娟秀的字体有隐隐的笔锋,一笔一画,单个拎出来字散还乱,可是放在一起,就是好看。
小时候写田字格,她的字永远被老师当作范本。后来学校美术课添了书法练习,她临摹行楷,学不像,却另有风格。
她说:“练了一学期的毛笔字,一横一竖总是写不好。”
“是这样吗?”食指扣在笔杆上,洛明朗问她。
“不对。”柯小摇头,“手往上一些。”
一往上,姿势就不对。柯小拿过笔,握给他看。
洛明朗学着,手里没东西,感觉不到。
他伸手握住柯小拿笔的手,掌心贴合着她的手背,很冰。
他用另一只手把孔明灯放在柯小的膝盖上:“柯老师,教教我呗,我求知若渴。”
柯小带力把墨黑色笔尖落在黄色纸上,被握着的手却被另一股力带着走,墨迹晕染开来。
来——日——方——长。
放完孔明灯后,柯小送他去胡同外的公交车站等车。
赶上最后一班车,洛明朗坐在靠窗的位置,探出头跟她挥手,她看着车灯亮起,转身就走。
烟花炸开的声音嗡嗡响在耳边,她抬头,黑色的天幕里,五颜六色的星火转瞬即逝。
心情有一点点变好,不知道是因为这漫天的星火,还是因为本来孤独的夜里,有个人,陪着她许下了新一年的愿望。
她不知道,身后不远的距离,是和她重叠的脚步。
那个本来坐上去往火车站的男生,在公交车起步的瞬间跳下了车,跟在她的身后。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他心裏发酸。
下午比赛开始前,柯亮打电话给洛明朗打气。
当时他坐在化妆镜前,洛青站在他背后训人。
听说那人是冠军热门人选康一鸣的经纪人,现在耳提面命,听着数落。
洛青曾经跟他提过,如果这次反响不错,那签约的事铁定跑不了,那这个人,也会是他的经纪人。
他笑,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
洛青拿出一张demo(样本唱片),冷着脸说:“这是叔叔录过的歌,你想让它们就这样躺在杂物间的最底层,再也无人问津吗?”
挂断电话之后,一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洛青说:“晚上回家吃饭,爷爷说好久没见你了,怪想你的。”
他像听不见,脑子里一直回响着柯亮说的话。
“我姐在解巷呢……没,她自己不愿意过来……劝不动……”
比赛下场之后,他连招呼都没有跟洛青打,直奔火车站。正是归家的时候,路上堵车,他一看时间,已经快六点了。
最近的一趟车是六点半的,他跳下车,一路跑到火车站。
寒风中的人被汗浸湿了整个后背,堪堪赶上。
寻票找到座位后,他掩着面,觉得自己有些疯狂了。
窗外夜色降临,玻璃窗上起了雾。他抬手,“柯小”两个字映出来。
柯小……
真折磨人。
手机来电被他摁断。
电话那头的洛青在比赛场地里暴走,康一鸣和经纪人坐在台下,瑟瑟发抖。
远在沿海的成录,正想跟思念的人问候,手机就亮了起来。
成录还以为是心灵相通,接起之后听见的是暴怒的声音。
好不容易把洛青哄好,他伸手拿起旁边桌面上的相框。
相框里的女人长发过肩,眼睛看着远处弹着吉他的男人。他笑:“你儿子可真是个臭小子。”
空荡无人的街上,孤独的影子映在墙上。
洛明朗蹲在马路边上,数着正落下的第十七片枯黄叶子。
他刚跟洛青通完电话,没有末班车,连去邻市的火车也停了。比赛在第二天上午九点开始,他只能等洛青来接。
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白色路斯特停在他面前时,已经近零点了。
“小祖宗,好玩吗?一家二十几口人等着你吃团圆饭,你发哪门子疯又跑回来?爷爷脸都气绿了,扬言要打断你的腿。”
洛明朗毫不在意,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就算奇迹发生,也跑不过他。
他咧开嘴:“姐,我错了。”
洛青不吃他这一套,车开在高速路上,揪着他问:“说,回来干什么?”
洛明朗摁开电台,清扬的音乐声后是快讯报道,正播下午的比赛结果。
“弦断了,回来拿。”
洛青拧他耳朵:“你少胡说,明天的比赛你压根儿用不上吉他。”
洛明朗吃痛:“你好好开车,前面前面!”
车灯打在沥青路上,碑碣一闪而过。
他转过头,心裏怅然。
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不知道。可是心裏住着的这个人,这辈子都不会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