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站在于康乐家的院子外,涂着红色油漆的铁门上两边各装饰着金色的虎口门把,她按响门铃,等在大门外。
靠近大门的地方种着棵五米高的枇杷树,每年初夏的时候树枝上就开始挂果子,金灿灿的一片,看着诱人。小的时候,柯小经常爬到树上偷摘果子,她知道于康乐就站在三楼的阳台上看着她,也不叫住她,直到她把一整棵树的果子全部摘光,跟陈双朵两个人吃完。
直到她当年从树上摔下来前,这棵树上所有的枇杷都是属于她跟陈双朵的。
于康乐祖上是做粮油生意的,从民国初期的时候自家开厂,整个镇子上的粮油生意全部被他家垄断,到现在已经快有百年的历史了。前年年初的时候,于康乐他爸于金宝为了扩大市场,跟人一合计二话不说就把公司上市,股票一夜之间高了百分之十。
柯小当然不懂这中间钱生钱的关系,只知道于康乐家是名副其实的有钱人。
来开门的是于二婶的大女儿,戈晓露,今年念初二,一到周末的时候就回来于家陪外公外婆。
“姐姐,你来找康乐哥吗?”
柯小点点头,还没开口,戈晓露就冲二楼的房间喊于康乐。
二楼的窗户打开,于康乐探出头:“怎么了?”
戈晓露指了指院子外的柯小:“柯小找你,你快下来。”
柯小看见二楼的窗户关上又打开,洛明朗揉着头发站在窗户边看她,然后回头,跟于康乐一起出了院子。
柯小先跑回了成录家,于二婶把一颗洗好的草莓喂进她嘴裏:“辛苦小小了。”
柯小吧唧着嘴,问:“二婶,刚刚那个爷爷是成先生什么人啊?”
于二婶站在自来水管前,沥掉果盘里的水:“元老师啊,成先生的老师,跟成先生家是世交。”
柯小又拿了一颗草莓:“关门弟子吗?”
于二婶笑:“不是的。元老师有很多学生,不过看样子,元老师最疼他,你看,今天办个小画展,人从大老远的地方过来,可不疼惜嘛。”
柯小擦了擦嘴,眼睛巴巴地看着于二婶手里洗得干净的草莓,还想吃。
于二婶笑她:“小馋猫,厨房里还留了些,你拿去跟朵朵一起吃。”
柯小想了想:“学画画费钱吗?”
“可不费钱嘛。画笔颜料什么的,一出手就是好几百几千的,不过要是画得好了,也值钱。”
柯小跟在她身后:“那素描呢?”
于二婶把果盘放在桌子上:“那我就不清楚了,你得问问成先生。”又说,“小小,想学画画啊?”
柯小抿着嘴,偷偷计算着开销。
“小小?”于二婶推了推她。
柯小回过神:“没,就是问问。二婶,我去找朵朵啦。”说着就跑开了。
陈双朵家开着门,本来放着三轮板车的地方空着。柯小踮踮脚,看见陈双朵坐在堂屋里,手里描描画画着什么。
她静悄悄地走进去,打开水龙头的声音轻轻的,把一颗颗草莓洗干净,装进碗里。
“你怎么来了?”陈双朵靠在门栏上,手背上有清晰可见的笔墨。
“二婶那里拿了些草莓,给你吃。”她说。
走到陈双朵面前时,柯小想喂她一颗。
陈双朵摇摇头:“上午喝了一杯水,不吃。”
柯小喂进自己嘴裏:“那可惜了。我放这裏,想吃的时候再吃。”
陈双朵坐回位置上,桌面上放着练习册,是下学期的课程。
柯小翻了翻:“你这么早就预习啊?”
她连现在的课程都学得一塌糊涂,想想陈双朵真是拼命。
“怕跟不上啊。小小,你去成录家看了吗?”陈双朵把书合上。
“嗯,来了好多人。你说他的钱是不是都是靠卖画得来的啊,那得卖多少钱啊!”柯小觉得不可思议。
陈双朵听见成录家传来的声音,能想象到一定很热闹。
“不知道,上学的钱和生活费就不是小数目,更不要说医疗费了。”
柯小拉过她的手,她的手背上还有大大小小的针眼,有些瘆人。
“所以你一定要治好病,这样以后才能赚钱还他。”
这样也是种安慰吧,柯小想。
陈双朵不说话,从桌子下摸出一个柚子,皮还是青色的,应该没熟透,做柚子茶最好。
“眼前多多少少也要报恩是不是?”
柯小搭手帮她把柚子皮剥开,拿锅熬好糖汁,切好的柚子皮和柚子肉依次放进滚开的糖汁里小火慢熬。
两人蹲在火炉前,加着柴火。火光映在脸上,在深秋里让人暖洋洋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听奶奶说成录的老师收了于康乐做弟子,于康乐以后周末就去市郊,去元老师的住址学画。
柯小盛好饭:“学费贵吗?”
奶奶给缝纫机盖上布,秋天夜里起风容易进石子。她颤颤巍巍地坐上饭桌:“贵也得学,于家就指着他出息,还是他姑姑拜托成先生说的情。”
柯亮搭好筷子:“听说一年的学费要好几万。”
柯小听了,吓了一跳,轻呼太贵了。
奶奶把鱼汤往姐弟俩面前放:“贵是贵,学好了也值。听你二婶说,今天一幅画卖出去三十万,现场成交,还不说别的。”
柯小搅动着手指,脚下轻轻踩着,她变化着脸色,看起来有些无措。
柯亮点点桌子:“姐,你想啥呢?”
那天晚上,柯小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来索性坐起身,透过窗户看见成录家还亮着灯。那时候已经夜里两点了,二楼的灯光透出来,和巷子里的烛火交缠在一起,看起来像个披纱露肩的姑娘,迷人无比。
她躺下身,暗暗做了个无比大胆的决定。
迷糊中,她听见有人打开房间的门,带着凉意走了进来。她翻个身,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柯小看见放在枕头旁边的衣服,用没裁的棉布包裹好。裏面是一件墨绿色的长款风衣,白色的双排扣点缀在上面,肩膀处还有好看的徽章图案,利落的剪裁偏男性风,可是越看越好看。
以前生日的时候,奶奶都是自己手工做些小东西给她,手绢、衣裳都有。一来样式特别,二来也省钱,她喜欢是喜欢,可是年年如此,心裏难免会有些失落。
今年的生日礼物是当季流行的新款,她捧在手里蹭了蹭,喜欢得不得了。
打开门,奶奶正摆着碗筷,招呼她过去,塞给她两个鸡蛋。
“今天你生日,多吃点。”
鸡蛋还是热的,她揣进衣兜里,在奶奶脸上亲了一口:“谢谢奶奶。”
奶奶推开她:“快去洗脸,我去叫小亮。”
转身的时候,奶奶拉住她,递给她一个粉红色的小荷包,上面绣着一簇蜀葵,白色的花瓣栩栩如生。
“我们小小又长大一岁了,要做个平安快乐的女孩儿啊。”
凌晨六点的空气里还有些潮湿,院子里的桂叶已经泛了黄,掉落在石砌的洗衣池里,沾着水,静静躺在那里,缓缓漂动。
柯小踮起脚看了看成录家的窗户,亮着灯,应该是醒了。
柯亮下楼时,柯小已经背着书包走出了院子。奶奶就着腌菜喝粥,跟他说:“晚上早些回来,我多做些好吃的。”
柯亮点点头,柯小拉开门。
“跑慢些,别摔着了。”奶奶拿拐杖敲着地。
柯小回头:“知道了。”
迎着风,柯小不喘气地跑到成录家门口。她拉了拉衣襟,把跑散的马尾重新扎好,从书包的底部摸出一片红色。
那是一本存折,裏面是她这些年的压岁钱和奖学金,零零碎碎加起来,有四位数。本来她是想存着,等过些时候,就可以跟电视里的高中毕业生一样去毕业旅行。
不过现在看来,有更大的用处。
她站直了身子,下了好久的决心才敲响了成录家的门。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如此大胆地来找成录。
拉开的门后是洛明朗,他的眼睛微微眯着,还没有睡醒的样子。
看见柯小,洛明朗一下子来了精神:“找我干吗?”
柯小扭扭捏捏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我……我找成先生。”
洛明朗不动声色地看她。一路跑来,她的脸上有微微的潮|红,额前的碎发翘在半空中,还有点点的细汗。
他侧过头,冲楼上喊:“成录,有人找。”
窗户拉开,成录探出头,看见柯小,笑得礼貌克制:“等一下。”看着洛明朗松松垮垮的衣服说,“你还不去换衣服。”
洛明朗耸耸肩:“进来吧。”然后进了房间洗漱。
柯小站在一楼的厅堂里,墙壁上挂着几幅油彩,靠近楼梯的桌子上随意摆放着几张乐谱,上面有红色的标记符号。她盯着楼梯,看见一双咖啡色的脱鞋正一步步走下来。
“柯小,找我有事?”成录手里还拿着画笔,上面沾着绿色的颜料。
柯小背过手:“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成录看着自己手里的画笔,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没有,正准备吃饭。”
他走进厨房,盛了碗热汤给柯小:“尝尝。”
柯小接过时碰到他的指间,很凉。
想了想,她开口:“我有事想拜托你。”
成录把桌上的乐谱一张一张叠起,轻轻“嗯”了一声。
“就是……就是你可不可以教朵朵画画,不知道会不会太麻烦你……”她抬头,“我会帮她交学费的,你能不能……”
“能。”成录点点头。
答应得太快,柯小有些愣神,一口汤送进嘴裏,烫得厉害。
成录扯了两张纸递给她:“慢点儿喝。”
“真的吗?真的可以吗?”柯小不确定地问。
成录靠在桌边上,双手撑在桌案上:“当然,反正我每天就是画画,没什么好麻烦的。”
太阳升起来,透过树枝把金黄色的光打在成录的身上,他站在那里,犹如山水间的一棵树,高大挺拔,周边有鸟飞过,溪水从他身边淌过千年,他依然挺立在那里,并将永远在那里。
柯小把存折放在桌面上,站起身:“那说好了,你不忙的时候我再叫她,行不行?”
红色的纸面上印有成排的金色字样,成录走过来拿在手里,翻了翻,放回在桌上:“但是我有个要求。”
柯小抬头看他:“你说,我肯定答应。”
成录语气温柔:“学费就算了,这钱你拿回去,留着自己用。”
柯小觉得不好,可是成录说什么也不要,甚至以此“威胁”她:“那我就不教了。”
她悻悻地收回存折,汤喝得见底。
洛明朗站在门口问她:“走不走?”
她站起身,跟在洛明朗的后面。
出院子的时候,成录问她:“柯小,你要不要一起学?”
“啊?”柯小回头。
成录笑:“画画,你要不要一起?”
他像世间清凉的风,一笑,叫柯小的身体荡漾而起飞旋在空中。
她点点头:“好。”
洛明朗还等在门外,她经过时,洛明朗拉住她。
“怎……怎么了?”
洛明朗没说话,指了指手腕上的表,她一看,六点二十七分。
柯小轻轻念出声,又问:“怎么了?”
“距离凌晨已经过去了快七个小时,没什么好送的,那我就唱七遍了。”洛明朗往前走着,步伐很慢。
柯小跟在他身后:“什么?”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声音清清淡淡的,和着风,叫人融化在裏面。
柯小低着头,手紧紧拽着书包带,捏得发皱。
一直到陈双朵家门口,第七遍生日快乐歌终于完美落幕。
洛明朗站在拐角的地方,面向着她,在深秋的清晨里,笑得温暖和煦:“柯小,生日快乐。”
晚上放学之后,陈双朵拉着柯小去学校后面的花园,昏黄的灯光下只有她们两个人。
陈双朵在书包里掏啊掏,掏出一块红布,小小的一块包在一起,打开来,是条项链。红绳上弔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绿松石,底部还有个小小的平安结。
这是当年刘月香给陈双朵求来的,保她平安。
“生日礼物。”
柯小觉得手心发烫,包好递还给陈双朵:“我不能要,这是给你求好运的。”
陈双朵没有接,撇过头:“我的好运现在来了啊。”她声音细细的,“现在给你,祝你一切心想事成。”
柯小还是不要,可是陈双朵打死不收回,最后两人僵持不下,闷声都不说话。
铃声再响,住校生下了晚自习,陈双朵站起身,伸手拉她。
“小小,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你收下。”
柯小埋着头,陈双朵叹了口气,蹲在她面前:“小小……小小……”
她抓着柯小的胳膊轻轻地摇,有一滴晶莹掉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继续哄着:“生日不可以哭哦,会倒霉的。”
柯小伸手擦了擦眼睛:“坏丫头。”
陈双朵笑:“好,我是坏丫头。”
柯小抬起头,眼睛里还有一汪水,她说:“那今年我的生日愿望你必须答应我。”
“好,我保证。”陈双朵竖起手指,信誓旦旦。
下了晚自习的住校生如同放出鸟笼的囚鸟,自由奔走在小卖部和食堂中间,声音吵吵闹闹的,经过窄窄的溪水传了过来。
柯小拉着她坐下,肯定地问她:“你想学画画是不是?”
陈双朵愣了一下,没点头也没摇头,等着她说下去。
“早上我去找了成录,他说我们可以去他那里学。”她顿了顿,“朵朵,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陈双朵闭上眼,柯小的话好像一直在她耳边轰炸着,她觉得羞耻又沉重。
她不敢再麻烦成录,那个从天而降带给她新生活的人跟她其实相隔很近,她一直远远地感谢着他,生怕惊扰生怕打破他们之间陌生却既定的资助人与被资助人的关系。她有羞耻心,知道不能得一还想二,所以她从来不敢奢想。
可是,她想学画画,遵从内心的呼唤,无比渴望。
她问:“不会打扰到他吗?”
柯小肯定:“不会,我问过他了。朵朵,好不好嘛。”
嘴角轻轻扯动,陈双朵说:“好。”
那一天,是阴历十五,圆月的周身隐隐有层光圈,在黑色的天幕里,一目了然。
柯小以为,那是个好兆头。
可是有人说:月晕而风,础润而雨。
回家之后,屋子里黑着灯,柯小打开门,烛光刹起,木桌上摆着一个小小圆圆的生日蛋糕,奶奶和柯亮坐在桌子边,笑着看她。
吹过蜡烛之后,奶奶招呼她接电话,她接起,是妈妈的声音。
“喂?”
那边很吵,柯小握紧了话筒,心裏怦怦直跳,这是她这些年第一次在生日的时候接到爸爸妈妈的电话。
妈妈是北方人,声音很粗很亮,她在电话里喊:“柯小,听不听得见?”
柯小点点头,才发现对面根本看不见,她应了一声。
那边沉默了好几秒,像是难为情,吞吞吐吐了半天:“那个……生日快乐。长大了就要听话,不要吵着奶奶,奶奶身体不好,你多留心些,能帮着做的家务事儿就帮着做一些,不要让她做衣服了,又挣不了几个钱,身子才是最重要的。柯亮你也要多照看着,我们家就指望他出人头地了……”
后面说了些什么,柯小已经听不清了。
从她接起电话的那一刻开始,她本来有小小的期待的,哪怕一点点的关心就可以让人很高兴了,可是紧跟在那句生日快乐之后,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她心裏被人放进了一把大锤,一下一下砸得闷响,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你听见我说话没,柯小,你听见没?”那边声音骤然大了起来。
她吸了吸鼻子:“什么?”
那边的声音很急:“让柯亮接电话。”
她麻木地点点头:“哦,好。”
叫来柯亮,她站在原地不动。
电话里的声音依然洪亮,尽管柯亮刻意捂住了听筒,可柯小还是能听见妈妈亲昵地叫柯亮,问他吃得饱不饱、睡得好不好、住得习不习惯。那些温暖的话听在她的耳朵里冰冰凉凉的。
她想,好不公平啊。
今天,明明是她的生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