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面,像极了校园恶霸带着不良小兄弟欺凌单纯女学生。
想到这裏,她轻轻笑出了声儿。
一根手指弹在脑门上:“你摔成傻子了吗?”
语气里的宠溺,像颗地雷将后面的男生炸成碎片,其中一男生张牙舞爪着:“朗哥,太酸了。人家也摔疼了呢。”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对面班级同学的注意,他们纷纷探头,一看,是洛明朗啊,那幅山水校草图里的山啊。
洛明朗侧过身子看着身后那男生,眼神冰冷:“皮痒了是不是?”
那男生附和:“是啊,人家也要你亲亲抱抱呢。”
柯小低着头,一边惊叹于这些人脸皮真厚,一边思考着怎么逃离这个地方。
“哎!”洛明朗叫她。
“啊?”她抬头。
“晚自习时间不在班上待着,跑出来瞎晃悠什么?”
柯小别过头,声音很轻:“不舒服。”
洛明朗往前一步,手探上她的额头。她闪躲,却被他禁锢住。
“哪里不舒服?”不放心的语气。
柯小侧头看着那些笑作一团的男生,脸微红:“就是不舒服。”
洛明朗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左右看了一遍,有些急:“感冒还是肚子疼,你能不能说清楚点儿。”
他动作太大,晃得柯小兜里的东西掉落在地上。
空气瞬间凝固。
后面的男生有的踮脚,有的弯着腰,盯着地上的东西研究,然后都捂着嘴不敢笑出声。
柯小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她甩开洛明朗的手,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东西再站起,动作一气呵成,然后涨红着脸冲对面的人吼:“洛明朗,你臭不要脸!”说完转身快步跑开。
拐上楼梯的时候,她听见刚才看热闹的男生的声音:“朗哥,你可真不上道啊,女生说不舒服就是那个啊,你非要问。”
“闭嘴。”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就继续往上走,所以没看见洛明朗转过头,同样羞红的脸。
一直磨蹭到下一节晚自习的铃响,柯小才从衞生间里出来,肚子真的有些疼,她靠着墙,更不舒服了。
歇息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身准备下楼,可一个晃眼,她就看见柯亮和陈双朵一前一后走下楼梯,他们身后,还跟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
好奇心作祟,她跟在女生后面,走出教学大楼。
那女生就是那个在餐馆里被掌勺厨师痛骂的女孩,听柯亮说,好像叫辜可。
辜可猫着腰,在林荫大道上左右闪躲着,像一个下一秒就能掏出摄像机的狗仔。
辜可一路从教学楼跟到食堂后面的后花园,最后藏在一株半人高的树丛后面。柯小则站在宽壮的路灯后面,刚好可以掩住她整个人。
陈双朵走在前面,头发已经长到腰间,依然戴着口罩,回过头,只能看见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弯弯的,她明明笑着,可即使隔着十米远的距离,柯小还是能感觉到她的不开心。
柯亮站在灯光下,昏黄的光影圈住他的身体,细细的灰尘飘舞在他身边,看起来像一株立在荒漠中的仙人掌,无人救援,自我生长。
辜可半跪着身子,小心拨开遮挡视线的树枝,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转,只盯着面前的两个人,丝毫没察觉身后还有人在看着她。
柯小对辜可印象深刻,那一次辜可在餐馆拐走柯亮后,之后便像一块牛皮糖似的死死黏着柯亮。食堂里,她跑到正在排队的柯亮面前递给他打好的饭菜,放学后蹲守在教室门口给他送整理好的语文笔记,晨跑时脱离班级跟着柯亮跑在同一水平线上……
某个晚上,柯小叫住准备回房间的柯亮:“那个辜可,是不是喜欢你?”还没等柯亮回答,她先厉声警告,“现在高三了,你别花心思在别的地方上,听见没有!”
柯亮摇摇头,说她想多了。
现在,她真想冲上去把柯亮捉过来,指着辜可说:你看看,你无意,可是别人有情啊。
可是,她不能因为赌气,让一个女生丢掉尊严。
柯亮的脚尖碾着草地,他双手插兜,眼睛一直望着陈双朵,追逐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起了风,他脱下校服外套,披在陈双朵的身上。陈双朵扯了扯衣襟,朝他笑。
“康乐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为什么最近你老是躲着我?”陈双朵问他。
柯亮埋着头,手握成拳,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朵朵,我们能不能不要骗小乐了,我每次看见他,都觉得对不起他。”
柯小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陈双朵吸了吸鼻子,刘海遮住她的眼睛,她靠近柯亮,额头抵在他的肩上。
“小亮,那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声音软糯,还带着一丝可怜。
躲在树丛后的辜可浑身一抖,树叶落了下来,她立刻警觉,身体纹丝不动。
柯小本来觉得气氛不太对,可是见她这样,居然有些想笑。
柯亮埋下头磨蹭着陈双朵的头发,他想安慰安慰她,可是话到嘴边,开不了口。
肩上突然有些湿润,柯亮顿时慌乱,手撑着陈双朵的肩膀,弯着身子看她。
“你不要哭啊,你哭我就难受。朵朵,肯定会有办法的,你别哭啊。”
男生用手笨拙地擦拭着女生脸上的泪,蓝白色的口罩阻碍着他的动作,他伸手想要拉开,却被女生阻止。
“别,你别动。”陈双朵护住口罩,转过头。
“朵朵,我不怕。没关系,这个没关系的,我不介意。”柯亮劝慰着。
陈双朵摇头,不让柯亮进行下一步动作。
可是柯亮不罢休,他手伸在陈双朵耳边,想要扯掉她耳后的白线,拉扯当中,一声巴掌响起。
辜可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枯黄的叶子簌簌而下,她小心挪动着身体,匍匐在地上。
愣住的两个人丝毫没有在意这边的情况。
陈双朵红着脸,眼睛里烧着熊熊火焰,她退后两步,蹲在地上,双手环膝,哭得声音响亮。
柯亮没料到她的反应这么大,他只是想要告诉她,想证明给她看: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介意的,朵朵,你别这样子对自己。
可是他不细腻的心裏不懂,一个女孩子,最在意的,就是在喜欢的男生面前暴露她所有的不堪。她的身世,她的疾病,她渐渐跟别人不一样的身体,都是她的残疾。
那扇门,如果不是她自己打开,她不愿意给任何人看,包括柯亮,更何况是柯亮。
柯小看着两个人争吵,心裏升起一股不知名的火。她见不得谁欺负陈双朵,连她弟弟也不可以。她想要冲出去,站在陈双朵面前,张开双手保护陈双朵。
可是还没等她行动,陈双朵先设立起了防护墙。
她躲开柯亮的手,想远离他。她说话的时候断断续续,像是嘴裏含着什么东西,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柯亮蹲在她的面前,伸手揽住她,紧紧地把她禁锢在怀里。
可是陈双朵用尽力气想要推开他,无果后,她埋头张嘴咬在他的肩上。
隔着一层口罩,根本毫无力道。
柯亮眼睛里的晶莹接连而下,他多想替她疼啊,他多想替她承担痛苦啊。
可是他毫无办法,只能任她咬着、哭着、呜咽着。
他声音哽咽:“朵朵,我们跟小乐坦白,他会帮你的,他不会见死不救的,我们别伤害他,我们谁也不能伤害他。”
陈双朵的拳头砸在他的背上,一声又一声的闷响,像是她开不了口的委屈。
“还有成先生,不要骗他了,他是个大善人,他也会帮你的。”
柯小身体一怔,她感觉到全身都在翻江倒海,下一秒,她就冲到了柯亮面前。
“跟成录有什么关系,你们做什么了?”她拉起陈双朵,“朵朵,你有事瞒着我对不对?”
陈双朵眼睛失神,她看着一脸惨白的柯小:“小小,你怎么在这儿啊?”
陈双朵看起来像个没有了灵魂的人,身体被人肆意摆动着,柯小摇晃着她,仿佛空空的身体随时会破碎掉。
柯亮伸手挡在她们两人中间,他说,“姐,你别晃她,你先松开。”
可是陈双朵越不说话,柯小越是害怕。
柯小想起在成录家看见的那些汇款单,上面的数字是她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她害怕,陈双朵做了不能被原谅的事。
柯亮抱住柯小,一声一声地叫她,她双手失力,陈双朵摔倒在地上,长长的头发沾上泥土,看起来,真可怜啊。
害怕的情绪像洪水一样汹涌而来,堵在她的心口,她指着柯亮,哭喊着:“你们到底对成录做了什么?”
“呵呵……”苦笑声像从地底传来,陈双朵站起身来,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柯小,她扯下口罩,开口问柯小,“柯小,你怎么不问问我呢?”
柯小转身看她。
“为什么你只看得见成录呢?你把我抛在身后,每天追在成录后面跑,可是人家看都不看你一眼。你自作多情的时候,真的,好可笑啊。”
空气里流动着深冬夜里的寒冷,还有微弱的腐败腥臭的味道。
“之前你问我,为什么每天戴着口罩,为什么不爱说话了,现在,你闻到了吗?”陈双朵颤抖着双腿,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脚上,就是害怕自己随时会跌倒。
她不想跌倒,她不想让柯小还有机会嘲笑她。
即使,她现在已经很可笑了。
柯小靠近她,手按着她的肩膀:“你说话。”
陈双朵垂着眼看她:“说什么?说我怎么骗成录,怎么玩弄于康乐的感情吗?柯小,你真的敢听吗?”
柯小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
她闻到了,从陈双朵的呼吸里弥漫出来的,尿味。
陈双朵曾经给柯小讲过一个故事。
她说,有一个女孩儿,她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儿,可是她却跟一个有钱公子哥儿在一起了,两人因为她被社会上的混混追打,可是女孩儿的心裏,却希望公子哥儿能帮男孩儿挡过去。她们在某个夜里对女孩儿嗤之以鼻,义愤填膺。
柯小没有想到,那不是故事,那女孩儿更不是别人,而是跟她一起成长在解巷里的男孩儿女孩儿。
挣扎在人世里的芸芸众生,永远浴血奋战,持枪战斗,寻求命运的公平。
可是他们忘了,他们之所以寻求,就是因为命运对每个人都不公平,没有人能逃得过遥站在天际叫作命运的那个人的五指,即使是神话故事里的齐天大圣,也以战败收场。
更何况,他们只是凡人。
那个所谓的故事,发生在高一那年的寒假。
刘月香每天像这座城市里的夜行人,留滞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垃圾桶前。一个矿泉水瓶,可以卖三毛钱,朵朵一次的治疗费是三千,算一算,每个月她需要捡拾到一万个空水瓶子才能凑够治疗费。
尽管有成录的资助,可是她也有自己的尊严。她感恩成录,可是她和朵朵的这一辈子,不能一直靠着成录。
每日早出晚归,陈双朵心疼她。在她每次出门后,已经躺下的陈双朵穿好衣服跟在她身后,从城市的最东边走到最西边,凌晨五点的日出,是陈双朵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风景。
可是刘月香不知道,在某个夜里,跟在她身后的女儿被一个满手臂花纹的男人掳进了离家不远的一条黑巷里,哭喊声中,衣服被褪去了大半。
在音像店一直待到打烊才回家的三个男生经过,救下了陈双朵。于康乐双眼充血一路追打花臂男人,洛明朗紧随其后。脱下外套包裹住陈双朵的柯亮,擦掉陈双朵脸上的泪水,把她抱在怀里。
“双朵,没事,有我在。”
有我在。
他太心疼这个女孩儿了,他恨不得把自己健康的身体给她,所有的痛苦都替她承担。
有我在。
那是陈双朵在恐惧的夜里,听过的最温暖的一句话。她抬头看见柯亮流动着泪水的眼睛,她钻进他的怀抱里,真温暖啊。
那个夜里,有人为喜欢了十几年的姑娘追着满脸横肉的男人跑了十条街,有人为兄弟的安危一直紧紧跟在身后,有人为了不让女孩儿害怕一直守护在她身边背着她回家。
如果你问后来的于康乐,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就是那个夜里,他没有陪在他喜欢的女孩儿身边,告诉她:“不要怕,有我在。”
被送回家的陈双朵依然止不住哭泣,她双手颤抖着把院子里的瓶子一个一个拾进油漆桶里。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她吓得回头,是不放心她又回来的于康乐。
身姿挺拔的男生有一双好看的手,手指修长劲瘦,帮着她把瓶子放进桶里。
陈双朵垂着眼,一直看着那双手。
她想,为什么人跟人的命这么不一样呢。她自小被抛弃,有幸被刘月香捡回家,可是她的身体,却是这个残破的家里永远的噩梦。
而于康乐,他从出生开始就跟别人一样,天之骄子,金光傍身。
生而为人,也不公平。
于康乐手里抓着瓶子,手背微微凸起,他盯着地面上大小不一的石子,话噎在喉口。眨眼间,他想起好多事情,小时候的瓷娃娃跟在柯小的身后永远安静,双手藏在背后,害怕别人看见手背上被扎得满满的针眼。
他抽了抽鼻子,抬手一扔,瓶子落进白色的油漆桶里,发出响声。
他别过脸,突然开口:“双朵,我喜欢你。”
终于说出来了,他暗自轻呼一口气。
陈双朵神情冷淡,微微点头。
她可能,觉得只是朋友的那种喜欢吧。于康乐失落。
冷不防,她的声音响起:“有多喜欢?”
他欣喜,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语气诚恳:“很喜欢很喜欢,我想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
没有过恋爱经验的男生,告白的时候都特别笨拙,他们都以为,只要反覆强调,就能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
可是,哪里有那么简单啊!
陈双朵缩回手:“我很穷。”
“我有钱。”
“我有病。”
“我给你买药。”
“我这个病,很可能治不好。”说到这裏,陈双朵站起身,坐在藤椅上,像个垂暮的老人。
于康乐站到她身边:“我在国外的时候,听说过一个肾脏科的名医,很多没有希望的病人都能治好。双朵,你还年轻,我帮你找他,就算他在天涯海角,我也把他带到你面前来。”
陈双朵闭上眼睛不看他,双眼湿润。
她想,在她的身边,有这么多的人都疼爱她,她好想,分一些给小小啊。
瞒着所有人,他们偷偷地在一起了,却还像当初一样,见面只会打个招呼。
陈双朵说:我们还小,而且,我不想妈妈知道。
于康乐说:没关系,你答应我,就已经让我觉得很幸运了。
她看着走出院子的男生,想起的,却是那个脱下外套为她取暖的男生。
那晚之后的第四天,花臂男人领着一面包车的小混混追砍于康乐,洛明朗和柯亮跑在他身后,他回头叫他们快跑,那男人找的是他。
洛明朗“啧”了一声:“是兄弟,就别说废话。”
柯亮跑在他身边:“管他来的什么牛鬼蛇神,咱们三个还干不赢他们吗!”
风声呼啦在耳边,那时候的于康乐,觉得自己可以算是人生赢家了,含着金汤匙,喜欢十多年的女生成了他的女朋友,干架的时候有兄弟。
他跑到凉亭里,冲手里挥舞着西瓜刀的小混混喊:“来啊!”
愚蠢的是,他的女朋友,在赶来医院的时候,哭着被另一个人抱在怀里。
柯小嘴角抽动,她从来不曾想过,那一次于康乐和洛明朗住院,是因为陈双朵。
难怪啊,陈双朵知道于康乐的东西习惯放在哪里。原来,她也曾偷偷在几个深夜里,去见过于康乐。
她扭头一巴掌打在柯亮的脸上:“柯亮你是不是人啊,她都跟于康乐在一起了啊,你算什么东西,非要硬挤在他们两个人中间啊!”
声音清脆,打得三个人都蒙了。
对了,还有躲在树丛后面的辜可。
陈双朵一把扯过柯小:“你凭什么打他啊!”
柯小冷笑:“凭什么?凭我跟他一样姓柯,凭我是他姐姐!”
柯亮抬眼,看见的是暴怒的陈双朵和奓毛的柯小。
陈双朵嘴裏喃喃着什么,声音很小,根本听不清。
她眼里含泪看着柯小,那些狠毒的话被她狠狠咬在牙缝里,咬碎之后咽回肚子里。
她陈双朵这辈子,不管是跌进泥潭里还是掉进地狱里,都不会伤害柯小。
柯小看清她眼睛里静静流淌的东西,像岁月的长河蜿蜿蜒蜒到解巷的巷子里,两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儿,手牵手,一步两步抬脚往前走着。
“那成录呢?你们的事跟成录又有什么关系?”
对解巷来说,成录就像天界降临的神明,他解救了解巷里最命苦的那对母女,活得像个神仙似的。
对刘月香来说,成录确实是如此的存在。
在她跟混沌的生活做艰难抗争的时候,他来了,毫无条件地资助了她女儿上学的费用,甚至连医疗费也承担了一半。
她曾经并不羞耻于在社会的最底层里摸爬滚打,她始终相信,总有一天,这些黑暗会过去的。她内心虔诚,对于生活降临给她的磨难毫无怨言。她一个孤寡女人,不会做什么发财梦,小学毕业,没有多大的理想,支撑着她在每个寒夜里依然前行的,是陈双朵。
她太喜欢这个女儿了,那是她的宝贝啊。所以不惜一切代价,她都想治好朵朵的病,让女儿跟平常人一样,去玩耍、去疯闹,即使终有一天女儿会离开自己,那也没关系。
只要朵朵活着,她这条命,才叫作命啊。
可就是那个把她踩在地上、说着要羞辱朵朵的男人,把她的虔诚一并踩在了地上一起羞辱,让她也发出了疑问——
为什么?为什么我就得一直是站在最底层的那个人啊?
她想让朵朵变成一个健康的人,她想要朵朵过得比别的孩子都好,甚至要更加光鲜亮丽。所以,她一次又一次从成录那里要来救命钱。一开始只是四位数,她细细盘算,这个月的生活费,下个月的透析钱,明年的学费,到后来五位数、六位数。
欲望无限扩张,撕扯着她的身体,在心底叫嚣。
成录是个好人,是世间难有的大善人。他从来不过问为什么数额一次一次变大,为什么转账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总是右手执着画笔,微微点头,不出两个小时,钱就会到账。
她感激成录,可是她更加依赖成录。
她来往成录家更加频繁,今天送来两颗新鲜的柚子,明天兜里又满载而归。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增多,站在成录面前时双手揉搓得更加厉害。
那些钱,她用来给朵朵添置了新衣服,买了昂贵的炭笔,画纸从棉浆换成纯布浆。朵朵想学画,她找了最好的素描老师。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朵朵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肾功能衰竭比以往更快,朵朵现在,必须要做透析了。
第一次透析的时候,陈双朵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白色的天花板,那里一片纯白,让她不禁猜想,天堂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啊。
她害怕,抓着刘月香的手问:“妈妈,我会不会死啊?”
刘月香摸着她的脸,手心的厚茧搔得她的皮肤痒痒的,她听见苍老的声音歇斯底里:“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的!朵朵,我们要活着,要好好活着,咱们有钱,多贵咱都要治。”
陈双朵想,刘月香大概是疯了,她们那个一眼望穿的家里,哪里是有钱的样子啊!
医生说,病人要保持良好的心态。刘月香怕她担心,在病床边上解开裤带,裏面用碎布缝着小包,她从裏面掏出一本存折,翻给陈双朵看。
“咱有钱,朵朵,你别担心啊,好好治病,咱娘俩都要活着。”她嘴皮干涸惨白,可停止不了喃喃之语。
陈双朵看着上面的数字,惊得心底涌起恐惧,问刘月香这钱是哪里来的。
刘月香掖着她的被子,叫她不要操心,说这些事妈妈都会替她办好。
可是陈双朵哪里会不担心,那笔钱,就算是靠着刘月香环衞工作和捡破烂换来的,也得换几辈子了。
她扯着刘月香的衣服,哭着问:“妈妈,你不要鬼迷心窍啊,你告诉我,那些钱都是怎么来的?”
刘月香手捂着嘴巴,不肯说话。
陈双朵拔掉吊针,扯掉身上的管子,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跑去医生的办公室。她哭着跟医生说她不治病了,求医生把钱还给她,那些钱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她不敢用。
刘月香跟在她身后,抱着她软绵绵的身子,两个人坐在医生办公室的白色瓷砖地板上,眼泪掉在上面,看也看不见。
最后,陈双朵哭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透析的管子依然插在她的身上,她感觉到透析液和血液在她的身体里来回流动,每一下,都疼得她无法呼吸。
刘月香趴睡在床边,白色的发丝越来越多,染白了一半。她舍不得妈妈,可是她更不想妈妈为了她做傻事。
她偷偷从妈妈的衣服口袋里拿出手机,通知转账的短信还在,她看见末尾处成录的名字的时候,一滴晶莹的眼泪滑过她白净的脸庞。
她从一开始就欠着成录,现在,怎么也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