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情深情怯(2 / 2)

侬本多情 未再 4985 字 9个月前

他的画是模仿张乐平给报纸画的漫画,只画了四格,主人公是一只小猴子和一只小兔子。

第一幅是小猴子拿着画纸画笔给做唱歌状的小兔子画肖像;第二幅是小猴子躲在草丛里偷偷看卖花的小兔;第三幅是小猴子蹬了小自行车带着小兔子,小兔子手里撑了一把小阳伞;第四幅单单隻有小猴子一只,胸前挂了一张牌子做认错伏低状,胸牌上面写“杜归云小姐,我错了,嫁给我吧!”

小猴子嬉皮笑脸,眉毛浓浓的,很得卓阳的神采,小兔子的眼睛又大又圆,分明是自己的翻版。

归云捏着画纸,吸了吸鼻子:“我又不属兔子。”再看了看画纸,又温声温气道,“你都说晚了。”卓阳笑嘻嘻地翻身压住她:“流程上是有点失误,不过政策上还能弥补!”他的鼻尖对着她的鼻尖,“小狗,嫁给我吧!”归云轻轻捶他:“你又不正经了。”卓阳正色:“我很正经。”朝阳耀眼的光辉打在老虎天窗的玻璃上,闪闪发亮,卓阳的眼睛也闪闪发亮,“归云,是我小心眼,是我小觑了你。”他抬头,却扯动两人结着的发,都“哎呀”低呼出来。她的发丝长长的,他的发梢短短的,系了一夜,竟没断。归云扯开两人连在一起的头发,迎上他的眼睛,说:“如今我们是结发夫妻了,你该信我了吧?你得信我,必须信我!”“小卓太太,从今往后我万事都信你都听你。”卓阳复又嬉笑的眉眼近了,呼吸近了,手,也放到不该放的地方。归云的脸在朝阳底下火辣辣烧起来。“还疼不疼?”他凑到她耳边问。归云的羞窘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用力推开他:“你讨厌!”卓阳猝不及防,卷着被子“噗通”一声就翻倒在地板上。原本遮着他和她的被子半拖拉到地上,和他们的衣服做伴。他和她,这下是真真切切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两人均呆了一呆,将对方上下看个通透。“哎!”归云捂着脸别过头,羞到无地自容。卓阳在地上坐了半晌,直盯着归云。那妍姿清质,宛如朝露,是朝阳之下盛开了玉兰花。

他画过无数人像,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像,能胜过眼前的她。卓阳不能移开视线,只呆坐在那里。

归云急了,又扭回头,满面通红,轻捶床沿,嗫嚅轻唤:“卓阳——你别看了。”

卓阳方怔怔清醒,捞起被子又爬上床,将归云裹得牢牢的。临了,突然挠挠头发,咕哝了一句:“我不是问你那个,我问你的脚。”又拍拍床沿,再咕哝一句,“我们去永安公司买张大床吧!”

两人磨蹭半日,卓阳少年心性,厮磨着归云,归云却着实羞了,逼的他起床送她回家。

卓阳只是不舍,不住说:“我回家就会和妈妈提,过几日送聘礼到你家去。”

归云点头,说:“我们在一起,谁都不准懦弱!”回到了家,归云本想避开展风母子,没想到他二人却在客堂间里冷战对峙。庆姑见了归云就哭诉:“我们家造了什么样的冤孽!”展风气不过了,站起来道:“我打定了主意要给归凤一个名分,她原本就是我名正言顺的童养媳,现今不过是我要恢复她的名分罢了。我打定了主意,我们先订婚。”归云惊讶:“这样快?”庆姑抽泣:“归凤,她是好孩子,但但——她——”展风恼了,大声道:“妈,归凤都为我这样了,我若不给她一个交代,还是不是人了?”

庆姑被展风喝傻了,抬头只流泪,话都说不出来。归云见状赶紧推了展风回房,又好声安慰庆姑。庆姑只觉得身边的孩子早已远远脱离自己的掌心,没有一个把握得住,得不到她所期待的圆满,不由更悲戚生活的不平,哭哭凄凄至中午才歇。归云服侍庆姑睡了午觉,才去展风房里。展风仰倒在床上,枕着手臂发怔。

他对归云说:“我没有更多时间了,要在一切安排好之前,将归凤的名分定下来,对她有个好交代。”归云惊问:“什么叫没有更多时间?”展风“霍”地坐起身,道:“向先生说,整天做暗里工作终究是下三滥的勾当,陪都的孙立人团长重组税警总团,要迁到贵州都匀练兵。向先生同孙团长有些交情,有意组了咱们投那边去。不过这两个月多就动身。”归云又一惊:“你要上前线?”展风用力点头:“上了前线才能与鬼子正面交锋,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娘还不知道?”“不知道。”“她不会放你走的。”展风的眉毛拧起来:“方进山的案子若不销了底,我在这边也是危险。”

归云跟着拧了眉毛,这才是眉心的大结。展风说:“向先生说办完最后一宗案子,咱们就走。不然真晚了。”归云问:“为什么?”“上边的不和殃及池鱼,也别怪旁人说前方吃紧后方紧吃,还会人吃人。向先生他们那边的头同孙团长有嫌隙已久,不少兄弟申请去正规军上前线,上面都不肯。向先生就提过多次转编申请。”

“怎么这样难办?”归云更担忧了。展风却说:“向先生为咱们都铺好路了。他说与其在上海坐以待毙,不如搏一下做个大丈夫。所以我得把归凤的名分定下。”归云伤感,自小一起长大的展风,真的长了翅膀,要凭风飞翔了。她又想到卓阳,更黯然。

展风见归云忧愁,不由笑着安慰:“你的终身有了托,我也是放心的。”

归云蹙了眉:“他怕也是要往前线跑的。”展风一惊:“你放他走?”“这样的时刻,怎么留?你们能留下来吗?”展风想了好一会,缓缓摇头。“不甘心。有上前线的机会,怎能留下来?”归云惨然一笑:“我听的那句话——十万青年十万兵,我也终究是懂得的。”

只是懂得要用割舍去成全。归云明白。她将卓阳画的漫画放在床头的木头匣子里,和蓝布,白手绢,黑钢笔,字帖,泛黄的信纸放在一起。这些东西都是卓阳给的,她收的好好的。匣子渐渐丰|满,她的心也是。理顺了,叹息了,无奈了,也认命了。她回到店里,雁飞同裴向阳都在。

裴向阳快快乐乐叫她:“干爸爸来看过我啦!他还带了棒头糖来。”卓阳是终于卸下心头负担了,归云且喜又且忧,她想要成全他,但是不知谁来成全自己。雁飞问她:“雨过天晴了?”归云摸摸她的肚子,孩子长得很快,连带雁飞都益加雪白丰硕,人如细瓷一般,光泽动人。她是向往的,这是新生命,也是新的开始。雁飞将她的两条辫子并拢挽起来,突然问:“什么时候梳髻?”归云面泛桃花,想起昨夜的结发。“卓记者今天来的时候春风满面。”雁飞拍拍归云的苹果脸,“我要把你嫁出去了。”

“是,我要嫁给他。”归云老实说。“然后送他上前线?”归云顺目只看雁飞的小腹。生命在成长。她点头。“他什么都肯跟你说,总归是好的。”“其实我真的害怕,可我不能阻拦他,他的全力都在这上面,不让他做,等于废了他。”

“能说就好,最怕就是什么都不说。”雁飞抚住自己的肚子,“真好,等我的孩子出生起码父母双全。”归云讶异。“过继给卓先生卓太太做过房女儿可好?”雁飞笑问。“自然是好的。”归云拍手。她是用热忱的心来期待孩子的,不知怎地,总觉着自己做好了做母亲的准备。做裴向阳的,做雁飞孩子的,也会做自己孩子的。她更要思顾的是一个大家庭的完整。

“我们要尽快找机会把归凤接出来。”“姓方的家业也算有,要撇身恐怕没那么容易。”雁飞说。归云叹了一口气,她也如此暗忧,雁飞拥抱她。“进了油锅煎熬过的人,不会那么容易垮,相信你们归凤吧!”是的,她相信雁飞,也相信归凤。方进山死了以后,方家除了举丧也没出过大动静。一切都太过静悄悄。归云暗暗找了昔日的戏班子姐妹打听,原来方家由周文英接了手,连带几位太太的遗产都由他来裁夺,一切倒还正常,他按入门先后和长幼分了。分到归凤,她年纪最小,入门最晚,地契房契都没有她的份,但周文英说,归凤还是能享用方家的一切便利。周文英想要什么,归云明白了。这苦海无边,度过这重苦,还有哪一重?归凤该游到何时?

她去宝蝉戏院张望,远远看见归凤出来坐小汽车。归凤也看到了她,眼里无尽的话,都不能说,踏进车门的时候,柳枝似的身子僵硬不折,头发在风里乱着,在找方向。归云在晚霞之下,等不到归凤的回归,莫名百感交集。头顶一片晚霞结成红云,围着西下的夕阳,夕阳边飞出一群迷惘的鸽子,不知怎么逃离黑夜。归凤,怕是沉了气等人家她走,她一定猜到方进山的死和展风有关,她的沉默容忍不想因为她而牵连到展风。最后再受那么一点委屈,也是为了展风。她懂归凤的心意。更懂一切的圆满原来并没有那样简单。而归凤,更懂得了等待。

归云失落着,在不安的黑夜里,流下冰冷的泪。回到店里,铺子临街的门面新添了售货柜,出售馅料和半成品,做出了人气,饭庄隔壁就立刻开了一间水果鲜花摊,要分享这样的人气,也是找生计的。归云对新来的摊点老板很客气,老板也客气待她,给了她很好的折扣,于是饭庄又多了水果羹和水果拼盘的品种。日子在努力一天天变好,在整个中国都无法好转的情况下。或许人们天生的求生本能强过一切,在覆巢之下,更懂互相照拂。卓阳在店里等她,老范给准备了糟凤爪,黄泥螺,糟毛豆等小菜,并一壶暖好的黄酒,齐齐摆放在桌上。归云回来的时候,卓阳正埋首大快朵颐。她就愣愣看了一阵,她喜欢看他吃东西,永远很香甜,十分爽气,从不做作,本真流露的时候,还带着孩子气。归云走了过来,拉着老范坐下来,她为他们两个满上了酒,端起酒杯:“老范,我请你做我们的证婚人!”老范大喜,呵呵笑道:“这下可好了,我还一直琢磨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把人生大事办了!”和归云干杯对饮而尽。卓阳双手都是油渍,摊着手,只叹:“你总抢先把流程走了,让我怎办?”

归云拿了酒杯送到他唇边,要喂他喝。他不谦让,仰脖子一饮而尽。她再度斟满,再喂他喝,他还是一饮而尽。再斟,再喂,再饮。老范看这情形,知道自己该回避,就瞧瞧退了。归云放下酒杯,直直看住卓阳。“同我说实话。”卓阳想好了,他说:“我将代替莫叔叔去晋察冀协助沙飞办报纸。” 归云抚摸着他俊朗的面颊,她做好了准备的,可是,心还是痛。她问:“会上前线去?”

“是的。”“什么时候走?”“等上海的事情料理完。报社很多档案照片资料要保全稳妥,以后都是历史的证据,不能让敌人得了去。还有一些仪器设备要移交给在上海继续新闻事业的战友。”归云抬了头,头一回主动吻上来他,将他压下,狠狠地吻。泪将流,她埋在他的肩头,轻轻咬他,也捶他的胸膛。“你这个傻瓜!傻瓜!傻瓜!”卓阳抱紧她,他的胸臆,想要对她抒发:“我不想说得我有多高尚。归云,从小到大,我好像就被上足了发条。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中国,我怎么看都不满意。爸爸骂我是禄蠹,杂念太多,追求主义论,思想狭隘,杀心又重。他说得都没有错。“我常想,这个世纪的中国人活的太没有自由和尊严,中国人的自由和尊严争取起来也太难,何时才能在这片神州大地再现光明?尊严、自由和民主,都是我们的任务。“但其实,我为我们的民族而骄傲,只看看爸爸收藏的那些字画,这样光彩绝伦的历史,谁有?我们并不像外国人说得那么软弱可欺,他们用瓷器命名我们的国家,这根本就是错误!日本人以为能征服中国,这更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我们不能苟且言败,驱逐鞑虏,再谈光复中华。

“或许光明之前,我们要经历史无前例的黑暗,谁都逃不开,总要有人站出来。打淞沪战役那会,每回我去给即将上前线的士兵们拍照,都会难过。前方的路有多难走?但总要人去走。

“鲁迅先生在文章里写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愿意去走这条路,走通它,不只是为眼前的抗战,还有我所理想的尊严、自由和民主。一旦我如此想,就没有办法停下来。“爸妈爱护我,总想把我遮在后面,我不想永远站在后面,我抛不开这身国仇家恨。爸爸临终给我的遗言,他是懂了我的,他愿意我去走自己的路。“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否能通过社会的实践,实现我的理想。但是不去尝试,我永远都没有机会去证实它。“父母生养我,他们没的选择地生下我这个不孝子。但是归云,我是想让你有转圜余地,结果却小觑了你对我的情意。你这样待我,我也无以为报,我总说要担待你的一生,可思前想后,我的所作所为并不能当好一个丈夫的角色,所以,请你包涵我。”他一下说了那么多,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那许多话。他的理想,他的彷徨,他的不安。

这样剖心置腹,也是终要分离的前奏。彻骨的缠绵都无法抵挡。归云在卓阳的怀里,吞了泪,坚强起来。她说:“你不要同我说那些要包涵你的话,你带给我的远比你想象得多的多。我知道这样的年月要一个合家团圆只是一片痴心,我多想告诉你,你上哪儿我也跟到哪儿,上山下海,再也不离开你。我是打单的一个人,冠了你的姓,人也便是你的,生生死死都给了你。你只管去做你的选择,好坏我来为你垫后。”身体连得这样近,灵魂也是这样近,可是缠绵到不了天际。“我至死无悔。”归云想起一首似在哪里念过的古诗,如人是瓷器,砸碎再和泥,两个烧成一个,就不用分离了。

那样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