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走了一路都没再遇到那只黑熊,身后的马儿也很安静,才让她的神经不再绷得那么紧。
终于,静安尼姑庵在眼前了,微微的灯火简直是她的救命明灯……
一个时辰后,她穿着明净为她准备的灰色大袍,披散青丝坐在灯前喝明净为她端来的一碗压惊热汤。
“映雪,幕连回莲绱了吗?”明净看了她半晌,终是忍不住问道。
“回去很久了,他说帮妩尘找血鸢要解药。”她喝了几口,没喝完,搁下了,“明净,既然你早知那颗珠子能救莲绱,为什么不早说?”
“阿弥陀佛。”明净微微颔首,敛眸不答,问道:“你可是为了那个行云者的事如此匆忙?前不久师父已经去了臭沼外为他超度,你大可安心。”
映雪却觉得明净有事瞒着她,轻道:“我已经知道我的亲爹爹是谁了,难怪你让我不要认他当他死了,我现在宁愿没有知道这个真相的……明净,你恨他吗?”
明净双掌合十低着头:“没有爱便没有恨,我这一生最恨的人是我自己。”
映雪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愣了一下,道:“现在莲绱有救了,一切都过去了。”
“映雪。”明净却抬眸看她,淡泊的凤眸渐渐掀起波澜,有悔恨有自责,更有浓浓的痛苦,“我这辈子最痛苦的事是亲手杀死了我爱的人,那一日为了救绛霜,我当着宇文的面,亲手闷死了赫连晋……呵……”她用手去捂住颤抖的唇,任泪珠子在手指缝里滑落,“他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心也跟着死了……那个时候他重病在床,宇文和萧吟凤一直苦苦相逼,拿绛霜的命威胁我,我便……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爱的人是宇文,用自己的绱女能力为他办事,害死无数条人命,直到我亲眼看着赫连晋死在我面前,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残忍……”
说到此处,她不再用手捂住嘴,而是捂住了整张脸,打着颤音忏悔道:“你们姐妹俩也是无辜的,你的命比绛霜好一点,能得苏大哥照顾,绛霜却在宇文手里受苦,牵制我,可是他总是言而无信……”
“也就是说老皇帝驾崩的那一年,宇文便将绛霜赶出去了,因为她对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映雪眼眶酸涩,却拼命忍住了,字字血泪:“你早年置莲绱不顾,偷了白玉珠投靠宇文,连老绱主死前那一年也没回去看一眼;生下我们姐妹俩,你没尽到一天母亲的责任就将我们抛弃了;赫连晋对你那么好,你还是能亲手杀死他;还有月筝的爹爹,为了你,被宇文活活折磨而死!所以你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出家避世,忘却红尘,可是你真的忘了吗?你只不过想借由这里隐姓埋名,过完余生!”
“映雪,我现在的确是苟且偷生,独活于世,但是你们姐妹俩不要步我的后尘。”明净收住哽咽,不再激动,不再哭,语重心长道:“不要呆在皇宫那个地方,那儿不适合你,也不适合绛霜……”
映雪轻轻笑了声:“明净,你说这句话已经太迟了,我们姐妹俩早已为一个男人酿造不和反目成仇,我们已经步你的后尘了,这就是报应!”
“阿弥陀佛。”
“呵。”映雪静静看着那张敛眉垂目的脸,再轻道:“我不会让妩尘和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步我的后尘的,她们不是绱女,不是公主,是这世间最平凡的女子,及笄后会嫁个平凡的丈夫,平平淡淡过一生。”
“只是世事难料,人生无常。”
“人生是无常,但也不能顺天认命,步你我后路。只要她们不在皇宫,那么她们就不用接触权势,尔虞我诈;不是绱女,就不用为莲绱奉献自己的一生,无法选择自己要走的路……明净,你说对吗?”
“阿弥陀佛。”明净不答她,终是站起身,不敢再看对面的映雪一眼,微微欠身:“天色已晚,施主请歇息吧,明净要去做晚课了。”却是不等映雪再说只言片语,立即转身踏出去。
映雪听着那声陌生的“施主”,对那仓皇逃出的灰色背影苦涩笑出:“出家真的是避世的最好办法吗?如果剃去这一头三千烦恼丝,是不是就可以真的做到心静如水?”
没有人答她,万籁俱寂。而这一夜,她在灯前坐了整整一夜,忘却了一身疲累,无眠到天明。
庵里的人起得很早,天蒙蒙亮就开始做早课了,竹扫帚扫院子的声音“沙沙”作响,晨钟轻鸣。
这已是她来庵里的十日后了,除了那夜与明净的交谈,便不曾见过她。而她开始随师父们做早课,听无尘大师讲经,念《静心经》《大悲咒》,抄写《道德经》,在菩提树下静坐闭目养神,努力让自己心静,散去心头阴霾。只是今日推开门,却发现天空飘起细细的雨丝,阴沉得可怕。
“施主,门外有位戴银面具的公子找你,在雨里等了一夜了。”
银面?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一下子翻腾起来,唇一抿,疾步往门口走。
果然是银面,一身墨衣湿透,唇色发白:“映雪,你果然来了这里。”
她不出声,静静望着他,心里却为他能逃出来暗暗松了口气。
银面看着她眸里的冷漠,心头被扎了下,道:“其实我只是想要你陪我最后一段时间,可是你连这点机会都不给,呵呵,映雪你不要生气,你就当我那日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让你放弃那个人,是我良苦用心想独占你……所以你现在不用躲了,我会离开的,今日只是与你告别。”
“你去哪里?”映雪连忙唤住他。
“回毒花谷躲避追杀。”银面为她表露出来的那抹急切微笑,道:“毒花谷的吊绳会在三个月后断掉,如果你还想看我最后一眼,就在孩子出世前来毒花谷一次吧,那里毕竟曾是我为你准备的世外桃源。”
而后笑容敛去,轻身一跃,跃上四周的大树,在细密雨丝里瞬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看着,心里愧疚与轻松交错,缠乱不休。而后自己也走进雨里,默默往那处山头走,目送他离去。
有些错,不能一错再错,不如趁大错未铸成前,一刀斩断。
两个月后。
她的肚子已高隆得弯不下腰,一袭灰色大袍,也微露痕迹。却一如既往的跟师父们一起上早课,敲钟,诵经,坐禅,全为自愿。只是有时会站在那处山头,盼望着某个身影。
银面的话不是真的,通缉令也不是真的,他是爱她的,只是不肯原谅她对他的背叛……可是三个多月的分离,他和她却已如隔三秋,原来是真的把她忘了。
“啾……”有声音在她的头顶回荡,翅膀震动的声音扫落几片菩提叶,划过她的脸颊。她抬头,透过枝桠,看到一只庞大的白鹤在上空盘旋不去,惹得庵内的师父们纷纷从佛殿走出来看究竟。
“映雪,你随它去吧。”无尘大师走到她面前,慈爱道:“这仙鹤有灵性,一直扑翅盘旋不去,怕是哪里出了什么大事。”
出事?映雪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莲绱,暗暗吃一惊,忙站起身让千鹤蹲下坐上它的背。只是千鹤不肯起飞,执意要带上明净,才迫使明净坐在映雪身后,随之前往。
然后与无尘大师告别后不到半日时间,她们就盘旋在北海上空了,映雪这才睁开被风刮得闭上的眼睛,努力寻找下面那团白色迷雾中莲绱的影子。她记得上次和连胤轩来,是在这里寻到莲绱的,当时是很大的一片血红,只是这次为什么没有?
而千鹤也没有俯冲,只是盘旋在上空,一个劲的凄啼,缓缓的落下。
越落越近,映雪这才发现迷雾里是一团蔚蓝的海水,根本没有那片血莲,而那片平静的水面上还漂浮着无数片建房子用的竹板。
“千鹤,再往下落些。”她越看越不对劲,贴贴千鹤的脖子,示意它再靠近一些。
“映雪,不要看了。”身后的明净陡然出声,无尽沧桑:“我们来迟了,莲绱沉海了。”
“沉海了。”映雪的头眩晕了一下,身子一滑,差点从千鹤背上掉下去,“楚幕连不是说那颗珠子可以救莲绱吗?你们骗我?”
明净拉着她的手腕,将她倾斜的身子拉上来,痛苦道:“我们是骗了你,因为救莲绱的唯一办法就是你为莲绱生一个绱女,而后这个绱女再与莲绱男子婚配,纯正血统。可惜,我们等不到了。”
映雪捂着嘴倒抽了一口气,没有哭没有喊,只是死死盯着下方那片蔚蓝的海水,颤抖道:“你早在以前就预知出来了,所以你让楚幕连去寻我,让我们相爱,可是你人算不如天算,算错你的女儿不会爱上楚幕连,而是爱上赫连晋的儿子,湄颜,你做得可真好,生下女儿就为弥补你对莲绱的亏欠,让她背上杀父仇人之女的身份无颜于世……我好感谢你把我生下来了,呵呵……”
说到最后,她陡然捂住脸闷声哭起来,起初是压抑的抽噎,而后等明净伸出手碰她的肩膀时,她突然一把拨开,凄声恸哭:“楚幕连是无辜的,不该这样对他……”
“他去找我的时候曾对我说,他这样做是为了与他的子民同生共死,不想带着那份内疚独活于世,血鸢也是……”
映雪听着,缓缓将身子趴在千鹤背上,痛苦的将脸埋进了那片温热的羽毛。
五日后,京城里突然传来废后诞下皇子的消息,映雪当时在井边打水,突听这个消息,手中的水桶直落落摔出一地的水。
明净一听说忙过来看她,看到她的鞋和衣裳湿了一大片却犹不自知,心疼道:“映雪,绛霜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映雪双眼无神,缓缓往房里走,而后关上房门,再也没有出来。
庵里的小师父意识到她的不对劲,还是在这样的日子持续半个月后,这半个月映雪再也不上早课,坐禅,只是整日关在房间里,不声不响,连明净也不敢去打扰她。而那日她去映雪房里送早膳,发现映雪躺床上一动不动,喊她用膳也没反应。她撩开帐子一看,才发现映雪整个身子已蜷缩起来了,脸白得吓人。
之后映雪清醒过来,她的羊水便破了,孩子七个多月大已在娘胎里呆不住要跑出来。这个孩子跟妩尘一样没有足月,生下来的时候呼吸非常微弱,体型只有小猫仔那般大。而映雪,从生下孩子便昏迷过去,虚弱得形销骨立,双眼深凹。
明净照顾了她几日,每日亲自给她喂食稀粥和补汤,为她擦身子换衣裳,孩子则抱往山下,找人代为抚养喂奶,满月后再抱上来。而后等了七日,见床上的人儿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明净不得不戴了斗笠拄了木杖只身往京城赶。
京城里并没有皇子诞生的喜悦,也没听说有满月大典或册立太子的仪式,一派祥和平静,四海升平。
她是让亚父秦灏带入宫的,直接被带往皇上的寝殿,立在纱帘子外。
“湄颜,你终于来了。”帐子内传来男人沉稳低哑的男中音,似是早等着她来,“你来得正好。”
“我这次来是想让你去看看映雪,她的孩子生了,身子非常虚弱,一直昏迷不醒。”
“是吗?”帐子内静默了一下,陡然传来男人清朗的取笑声:“呵,你不去找银面,怎么找上朕了?你要弄清楚在四个多月前是你的女儿抛弃朕跟银面私奔了,就跟当年你杀了父皇,随画师一起私奔一样。”
明净的脸色微变,道:“你真的打算放弃映雪了吗?莲绱沉海了,楚幕连死了,银面不择手段欺骗她,还有我造下的孽……她现在非常痛苦,需要你……”
“呵呵。”男人却冷冷一笑,冷凛道:“既然你今日来了,那先去看看父皇如何?我想父皇一定是非常想见你的,而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对父皇说呢?”
明净并没有惊慌,叹息道:“前世因,今生果,还有来世缘,贫尼告退。”而后不再多说什么,静静往殿外走,慢慢消失在殿门口。
旁边的亚父目送那灰衣背影离去,才对帐内道:“皇上果真要将她关入皇陵吗?亚父以为昭仪娘娘现在非常需要亲人在身边。”
帐内的人薄唇轻抿,眉梢轻挑:“朕不会关她,只是让她进去叙叙旧,记起一些前程往事……呵,要知道当年在后宫争斗中她虽是受害者,却一直处心积虑为宇文办事,亲手杀死父皇。而父皇也是心甘情愿死在她手里,驾崩前就安排好画师带她出宫的后事,无怨无悔,所以父皇的在天之灵一定不希望朕杀她。”
亚父听着,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笑道:“皇上睡了三个月,倒是把一些事情都想通了。不过亚父很佩服皇上,竟能在夏侯玄陪在昭仪娘娘身边整整一个月期间按兵不动,不动声色。倘若娘娘果真相信夏侯玄制造的那些假象,以为皇上您放弃了她而死心塌地爱夏侯玄了,皇上您打算怎么挽回?”
“亚父,映雪是什么样的性情,你该知道的!”帐内的男人薄怒,道:“她这次的选择又何尝不好,至少能让她认清自己的心,快速做个了结!我给她时间去考虑,去习惯,如果她真的能爱上夏侯玄,那就说明我与她缘分已尽,务须囚住她!不过夏侯玄的做法实在是让我想一剑杀了他……”
“其实夏侯玄心里比谁都明白,守了这么久依旧得不到,那么就永远得不到了,所以他才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失去理智的贪恋一下。同时也让昭仪娘娘明白,愧疚不是爱,只会一错再错毁掉一个人。而这个道理,皇上您应该比谁都懂。”
“呵,那倒是,朕没想到一觉醒来,绛霜连孩子都生下来了。”他勾唇笑着,苦涩与无奈无边泛开,在他苍白的俊脸上不见一丝做父皇的喜悦:“我只想留绛霜一条生路,不想要这个孩子,却没想到绛霜不要自己的命也要生下这个孩子,而这个孩子不正是亚父你所期望的吗?你执意劝诫先保住孩子,更在我昏睡这段时间什么事都给我安排好了,让绛霜产下这个孩子……”
“皇上,留下这个孩子可以做太子,先前太后娘娘为求香灯得继,执意让您纳后妃充盈后宫,现在后宫被您遣散了,而昭仪娘娘又只出公主,所以可以留下这唯一的皇子为赫连家开枝散叶。况且皇后娘娘是昭仪娘娘的双生妹妹,亚父以为昭仪娘娘一定会视如己出的。”
帘子后的人听着,动了动身子:“亚父,朕还有多久可以走路?”
“半个月左右,由于皇上体内的莲毒全部被千年芝草逼至双腿,导致双腿失去知觉。等药效过去,皇上的双腿就可以恢复了。不过皇上请放心,昭仪娘娘一直在尼姑庵清心静养,修身养性,如此佛光普照,一定会想得通的。”
“她不可能想得通,为了不让她再做傻事,我和楚幕连一直骗她莲绱有救,现在楚幕连死了,莲绱岛沉海了,她一定会自责难当的。加上湄颜做过的那些错事,绛霜的孩子,我这四个月的不现身,她一定以为我放弃她了。”
“皇上不急,亚父会向昭仪娘娘解释清楚的,这次就让亚父随同明净师父一同前往安山接回昭仪娘娘可好?”
连胤轩腮帮子一咬,道:“既然夏侯玄已想通回到毒花谷,那朕也该去会会他们了!”
窗外是嘀嘀嗒嗒的雨,砸在屋檐上,规律的啪嗒响。从莲绱沉海那日起,雨就一直在下,不急,却总是这样阴沉细密,像流不尽的泪水。
映雪让一个小女尼掺着,撑着伞站在尼姑庵外的山头,怔怔望着这里的两座坟墓。一座是旧坟,土堆上长满小野花,一块简单的木板做墓碑,没有字。另一座是新坟,黄土犹新,里面葬了千鹤的尸体和楚幕连的一套旧衣裳,墓碑铭:尊师楚幕连之墓。
看了一会,她举步转身往回走,步履不稳,形销骨立,一身宽大的灰色大袍挂在那身高挑纤细上,有了弱不禁风。
小女尼收了伞,将湿漉漉的油伞立在廊下,对映雪道:“施主,我们要不要等明净师父回来了再做这个决定?师父来消息说,明日可到安山,到时候我们跟她商量一下这个孩子的去留……”
映雪跪在蒲团上,心意已绝:“将孩子送人总比跟着我好,我不想让她知道她的外婆和她的母亲曾经眼睁睁葬送她们的家乡,害死了几万条人命,也不想让她知道她的身世回到皇宫做公主,身在穷苦人家虽然吃苦,却能怡然自得,此生能自主……小师父,麻烦你帮我找户好人家将孩子送出去,送得越远越好,最好不要再与皇宫有任何牵扯……”
“施主,小尼昨日已将小施主送往文家村的一户无子嗣人家,他们答应收养,并视如己出。”
“多谢师父了。”映雪跪在蒲团上,双掌合十面向大殿上的那尊文殊菩萨,轻喃:“妩君,来世再做娘的孩儿,此生娘作孽太多,无颜于世,只能出家为尼以逃避世俗谴责。”只是在这个时候,突然理解了明净当初选择出家的心境。
明净出家了,藏在这深山野林里多年,却依旧忘不掉曾经亲手杀死了一个男人。她为他立碑,没有墓志铭,没有他的尸骨,却每日跪拜,风雨无阻。
“施主,师父回来了。”小尼惊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唤了跪在蒲团的她一声,忙跑出去迎接刚回来的明净,急切道:“师父,映雪施主将小施主送人了,执意要出家……”
明净掀下头上的斗笠递给小尼,往大殿里走进来,对那背影道:“孩子才刚刚满月,如果你不想回宫,可以带着她独自过活,不必母女分离。”
映雪道:“当初你不该将我送给苏渤海抚养,应该将我送得远远的,送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我今日送她走,正是不想让她知晓所有发生的一切,这样对她才是最好。”
“你觉得该了的事都了了?”明净问她,语重心长道:“出家不是儿戏,一旦青丝被剪落,便是忘却一切七情六欲,无法再回头。那个时候即便你心中还有爱,也只能有苦自知。现在你冷静考虑几日,等你想明白了,觉得该放下的都放下了,那无尘师父定会为你剃度。”
“我想清楚了。”
“再想想吧。”明净不再劝慰她,拜了拜文殊菩萨,转身带着小女尼走进内殿去了。
而此刻尼姑庵的庵门外早已站了一个男人,他静静站立着,也没有敲门说要见谁,只是站在雨里,默默看着。
亚父站在他的身后,终是出声道:“皇上,您体内莲毒刚清,不宜久站,不然会留下腿疾。”
他不以为意,利眸透过庵门盯着那大殿内跪着的身影,道:“看来她还是没想明白,她把所有的错都归咎在自己身上了,这佛光也没能开解她。”
“呵呵,看来娘娘是下定决心要出家了。”亚父在身后朗朗笑道,问了:“如果娘娘不肯回心转意,皇上准备怎么办?”
“那朕就在这外面守她一辈子!”连胤轩脸色不大好,钢牙紧了紧,眸子犀利深邃起来:“夏侯玄制造假通缉令的事,亚父你为什么不阻止?刚才雁荡山之行,夏侯玄将吊桥砍断了,断去了我们唯一进谷的路。”
“皇上可知当初亚父何以认定映雪是你的真命天女,而绛霜却不是?”亚父大声一笑,陡然问出这么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连胤轩愣了下:“那个时候绛霜并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她是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而且还为了你失去所有。只是老夫第一次无意中见到十岁的她将一只金丝雀活活捏死,便知她日后定能有所作为。同样夏侯玄为了一个不爱他的女人放弃他的抱负,日后也定会做出失去理智的事。而通缉令之事,皇上不是看到娘娘的心意了吗?娘娘宁可呆在寺庙,也不肯再跟夏侯玄呆一起,因为娘娘已经意识到了夏侯玄的不择手段,这样就将她推得更远了。所以夏侯玄不得不砍断吊桥,将自己隔离起来,彻底断了对娘娘的心思。如此这样,其实对大家都好。”
“莲绱沉海错不在她,湄颜杀害父皇也与她无关,与绛霜的恩怨更是天意弄人,为什么她不为我和妩尘想想!?”他在乎的是这个问题!
“唉,其实娘娘的心结就在皇上你身上。这两年的生离死别恩怨纠缠让她觉得累了,她不想再等,也不想再去爱别人,所以选择避世,做到心静如水。皇上,不如我们等两日吧。”
“好。”连胤轩望着门内那抹依旧一动不动的背影,沉声应允。他和她往后的日子也不在乎这两日,他愿意等,等一辈子也情愿。只是这个女人将他的小女儿送人了,宁可让孩子在农家吃苦,也不准认他这个亲生父亲,真是够狠心的在他心窝又划了一刀。
两日后。
明净托着放有剃度刀片的托盘站在映雪身边,面露担心,沉默半晌,终是道:“你有尘世未了,不适合剃度……”
“不!”映雪打断她,坚决道:“该了的都了了,请让无尘大师帮我剃度吧。”
“你的孩子才刚刚满月,可以将她交给她的亲爹爹……”
“他不会承认这个孩子的,因为是我背叛他在先,与人私奔,而他现在有了另一个孩子,有了太子,更加不会在乎我……我能救不救,为了自己的幸福,枉送莲绱几万条人命……我更是他的杀父仇人,双手沾满血腥,一身罪恶,所以渴求佛祖救赎我,让我遁入空门,一心向佛,为那些为我无辜枉死的人赎罪……”
“你一心想着为那些人赎罪,又有没有想过我和一双女儿怎么办?!”她哽咽的语刚落,一道醇厚的厉呵陡然传入佛殿,惊了大殿所有在场的人,这才发现连胤轩早已站在大殿门口,一双利眸怒气腾腾盯着跪着的那个灰衣女子,仿若要将她剥了皮。
可是见到那苍白脸蛋上的泪痕,他又心疼了,忍住腿上的痛楚朝殿里走进来:“当着这些人的面告诉我你可以放弃一切,我今日就让你出家!”
映雪将头转过去,不再看他,冷道:“我六根已净,请无尘大师为我剃度。”
“你放得下我和一双女儿?!”连胤轩眸中闪过一抹痛,在她身后站定,紧紧盯着她的背影。这不是说笑,也不是赌气,而是他不堪一击的心。
这里是庄严肃穆的佛殿,一旦踏进去就再也难以迈出来,没有回头路走。所以此刻他多么希望映雪是在跟他赌气,只是在吓他,跟亚父劝慰的那样,过两天就好了。可是她就这么在这圣殿里跪了两日,执拗坚定得让他害怕起来。难道这四个多月的分离不是冷静,而是越行越远么?她甚至连孩子都舍得送出去!
“我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妩尘,这生就忘了我。”她道,不肯回头看他的眼,望向身侧的无尘和明净:“映雪愿削发为尼,常伴青灯古佛,请师父成全。”
无尘听着,望望旁边那面色发青的男子,终是双掌合十虔诚出声道:“施主颇有上上慧根,只是尘缘未了还对尘世有牵挂,不如等尘缘了尽,再来入我师门可好?现在你可以先带发修行,等你入定豁达,本尼便收你为徒,阿弥陀佛。”轻轻说完,已带着众尼安静往大殿外走,留下两人独处的空间。
连胤轩目送大师离去,这才将跪在地上的映雪拉起,问道:“到底要多久你才能放开这一切?映雪,我们为什么非得这样折磨彼此?”
“莲绱沉海了,楚幕连和岛上的几万个人死了,难道我可以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映雪瞧着他眸子里的伤痛,沙哑道:“既然大师不肯收我,那我就用半年的时间去一些疾苦地方悬壶济世,普济众生,如果我能救回几万条人命,我便放过我自己……”
“那你去哪里?”连胤轩吓了一跳。这是什么鬼主意,他宁可让她在这里带发修行念经坐禅,也不要她到处跑,这样至少可以让他寻得到她!这个女人果然是存心的,故意这样折磨大家。之前楚幕连早跟他说过了莲绱沉海是必然,从湄颜离开莲绱起,莲绱就没救了,这不是她的错!他的心狠狠揪起来,掌下收紧:“如果执意要这样,那我陪你去。”
“明净说你体内的莲毒刚除,腿部不能行走,所以你就留在宫里照顾妩尘和绛霜母子。半年后我会回来这里与你聚首,如果那个时候我能放得下了,便随你回宫。”
“一定要这样吗?”他看着她淡漠的样子,俊颜痛苦起来,陡然一把揽了她入怀,紧紧抱着:“你这个该死的女人,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映雪没有推开他,缓和下来,将脸搁在他的颈窝:“我知道你为我遣散了后宫,废后囚母,给时间让我自己去认清对银面的感情,那一个月我在毒花谷每日想念的人是你……”
“映雪……”他将她抱得更紧,轻轻摩挲她的发顶。
“亚父让明净告知我,银面当日带我离开卞州的那日,你便亲自来了卞州,住在景亲王府里,却没有逼齐康交代我的去处。因为那个时候你已经知道我们的去向了,你不想将银面逼得太急……之后你体内的莲毒陡然迸发,昏迷不醒,而在这昏迷的三个月时间里是亚父代为管理朝政,亲自用千年芝草入药救你,更助绛霜诞下皇子……”
说到此处,她顿住,终是问道:“绛霜的孩子还好吗?”
“映雪,绛霜难产了。”他爱怜抚着她柔软的发丝,从她的发顶抬起头,沉重望着殿里的那尊文殊菩萨:“她的胎位一直不正,又冒险用醉红花,所以养胎期间身子一直不好……她生下这个孩子的时候,我不在身边,只听亚父说她当时大出血,止不住……唯一的遗愿是将她的遗体送回卞州……”
“卞州有你跟她的美好记忆,她是真的爱你。”映雪轻轻推开他,脸上浮现淡淡的感伤:“我会去卞州看看她的,陪她说说话,她在那里一定很孤独……”绛霜毕竟是她的亲生妹妹。
“不走可以吗?”他并没有拦她去卞州,只是拉住她的手不肯放开,墨眸中担忧不舍:“我怕你这样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
“呵,如果不走,我就会想出家。”她苦苦一笑,拨开他紧紧握住的大掌,转身望着外面:“这是赎罪,也是散心,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可以吗?”
他望着她,答不出话来。如此一场大风暴,要拨开云雾见月明,给她和自己一段时间去放逐,又何尝不好呢。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需要时间去平复,时间过了,就淡了,散了。
“我会在卞州等你,如果半年后你没有如约回来,我会带着一双女儿亲自去寻你。”
“好,一言为定。”
六个月后。
西疆的天空万里无云,骄阳高挂。此时正值得晌午,日头最大的时候,只见一辆挂浅色帘子带木门的气派马车疾驰在卞州与淮州的官道上,马车明显是刚从淮州赶出来,往卞州方向走,却陡然一个转弯,往北边的起伏群山而去。
“相公,我们不是去卞州吗?怎么来这个地方?”梳着妇人髻,挺着大肚子的青楚幸福窝在丈夫怀里,对马车行驶的方向大为不解:“这里是往狼锥山方向而去的,那里怪石嶙峋,人烟稀少,很危险……狼锥山?”她猛的坐起身,记起什么事来:“那年是你护送母后和胤轩一起来卞州的……我一直以为你已葬身那场大火,原来……为什么你明明在我身边,却不肯告诉我,害我痛苦了那么多年?”
冷炎,也就是叶云坤抓住她捶打的小手,笑道:“算我命不该绝,那场大火熄灭后,我竟发现自己还活着,只是脸被烧得面目全非。当时我意识模糊爬出去了,让过路的人所救,而后等再次醒来,便听得冷家已被满门抄斩,你被送到卞州。于是我便换了个身份接近王爷,你瞧……”
他将手放在耳后处:“你要看吗?我原来的脸被大火毁了,现在这张脸是戴的面皮……”
“我看。”青楚轻轻点头,眸中心疼起来,用指去抚那张揭掉面皮后凹凸不平的脸,而后抱着丈夫,哭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接受,只是你竟然一直瞒着我,太伤我心了……”
“好了,别哭。”云坤抱抱她,心疼道:“我们今日来卞州见个人,别把脸哭花了,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它也会跟着哭的……”
“我们见谁?”青楚这才停下来,捶了他一下,但依旧窝在他怀里,“听说皇上这几日出宫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等我们看过这里回卞州,就知道见谁了。”云坤神秘一笑,牵着她往那个凹口走,指着锥子处道:“这里就是我们当年被困的地方……”
“嗯。”
入夜,他们的马车才进入卞州城来,而后直接在一酒楼处歇脚,并未先去景亲王府。
青楚走进酒楼,让那站在柜台前打算盘的女子吓了一大跳:“你不是西门的小师妹吗?”
女子圆圆的脸蛋,粉粉的腮,不再梳双髻,而是挽了个斜斜飞云髻,用一根钗子插着,穿一身浅紫的对襟薄衫,笑靥如花:“青楚姐姐你来了。”模样一点儿也不惊喜,反倒是久候她来似的。
她再道:“姐姐先请里边坐,今日卞州城来了位贵客,我家二师兄去接了,不过浅浅有些放心不下,得去看看,姐姐你帮我看看这里可好?”
“……”青楚一下子懵了,“什么贵客?”
云坤笑笑,拨拨她的手让她不要再问,对浅浅道:“你去吧,这里我给你们看着,记得早去早回!”
“嗯,谢谢驸马大哥!”浅浅甜甜一笑,飞快跑出去了。
不过她跑的方向是花街,气喘吁吁在那条灯红酒绿的大街站定,气鼓鼓望着各个花楼:“二师兄,这次让浅浅抓到你就死定了!”而后熟练的穿过各条巷子,边走边道:“三日前来过这家水云间,两日前来过这家牡丹亭,那么今日就是这家双飞燕!”
玉指一指眼前的花楼,她柳眉一弯,大摇大摆走进去了。
不出半刻时间,便见得二楼的花魁房间“吱”的一声被人打开了,一身素袍的西门拎着满脸委屈的她从门里走出来,揪揪她的脸蛋道:“人家花魁只是陪师兄喝喝酒,又没欺负你,干嘛这么可怜巴巴的?”
她瞥瞥身后房里,道:“是二师兄你欺负我,你说如果我连着寻中三次,七日后你就带我去我自己想去的地方。现在已经三次了,我们下一程要去岷山。”
“没问题,不过等今夜见到你的大师兄和师嫂,大家痛快聚一聚了再走。”西门爽快应允,将她从花楼里牵出来,望了景亲王府方向一眼,折足往酒楼方向走:“我们不去那里了,等你大师兄把事情搞定,他会去酒楼与我们聚首的。”
“嗯。”她抓着他的手不肯放,道:“二师兄你是不是还忘记了什么?”
“什么?”西门唇角勾起玩味的笑痕。
“我们的一年之约。”
西门挑挑眉,笑道:“一年之约还未到,师兄还可以玩半年。走吧,别让长公主和驸马等急了。”
她却陡然踩了他的脚一下,大步往前面走,不要他牵。
而景亲王府那边确实住了个人,他从半个月前就住进来了,住的是东漓主居,独居一府。不过日复一日,他等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六个月零一天了,如果今日她再不出现,他就决定亲自去寻她。
这半年来,他信守诺言没有派人去跟踪她,只是大致知道她往南去了,途径的地方都是贫苦小村庄。不过值得欣慰的是,南部出现了一位整日戴白色面纱斗篷,穿一身素衣的雪女,医术精湛,分文不收,更为他们吹《净心咒》,讲道德经。所以他知道她过得很好,并没有出事。
此刻,他负手站在窗下望月,想象她夜夜出现在他梦里的脸。他想告诉她,他们的两个小公主过得很好,妩尘体内的莲蛊在莲绱瓦解沉海的时候就消失了,小家伙现在一岁多,非常调皮,经常爬到他的御书房捣乱。妩君半岁,因出生时不足月,身子一直比较瘦,但是小家伙很安静很乖巧,从不哭闹,是个小淑女。绛霜的孩子则抱到了骄子房(小皇子小公主呆的地方)让奶娘抚养,与他并不亲近。
他的身子也早就复原了,完全不再受莲毒的控制,身强力壮,就是被禁欲了半年,差点可以出家做和尚去。所以这个女人如果再不出现,他从此就要做天景第一个不近女色的皇帝了。
还有青楚和云坤也成亲了,二度新婚;西门和浅浅则每隔七日换个地方,四处游山玩水,安定不下来;月筝去了通州的一个小镇做女夫子,过得淡泊恬静;温祺在岓连山表现不错,下山指日可待,而他的儿子也已从乱党手中救回来,即将父子团聚;母后吃斋念佛,果真不再管世事;亚父隐居山林了……
呵,大家都过得不错,就差她了。
夜色寂静,晚风微拂,府里的下人们都各自歇下了,只留夜灯在风中微微的摆荡。他才知道夜很深了,已过了午夜,不多久又要成一个空等无果的无眠之夜。
罢了,明日亲自去南部将她捉回来,反正这女人现在已是家喻户晓的女神医。随便一打听,就能知其芳踪,他就不信抓不回这个小女人。
想到此处,他“吱呀”一声将门打开,决定走出去透气沉静沉静烦躁的心思。脚刚踏出门槛,却陡听后院传来隐隐约约的奏乐声,似是有人在用叶子吹曲,幽思美妙缠绵悱恻。他倾耳一听,俊脸立即大变。这个女人!
“映雪!”随即转过身,不是用走路,而是直接运用轻功飞檐走壁起来,飘逸袍摆翻掀在漆黑的夜色里。
月明星稀的夜,只见她一身素衫坐在那座秋千上,没有再吹曲,而是双手扶着吊绳荡来荡去,素色裙摆翻飞,墨色青丝飞舞,美得一尘不染。
“胤轩,我回来了。”芙蓉粉颊一笑开,眼波才动被人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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