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青花瓷(2 / 2)

十分爱 夏雪缘 4010 字 5个月前

顾汝澜这时也自悔说重了话,想弥补两句,见她已自顾自对着棋盘打谱,并不理他,一时也就沉默。

之后不冷不热过了三五日,到底是他先开了口,指着书中一句询问她应作何解。她垂头答道,在相公跟前,哪里敢提诗书。

其时晚风习习,西窗下虫唱如雨。偏是此刻小鬟蹦蹦跳跳抓了一只精巧的蝈蝈笼子来:“玉姑娘,听这虫声——”蓦地发现顾汝澜也在,连忙噤声。顾汝澜却微笑唤她过去,要了她那笼儿,说是有趣。小鬟冷眼觑这场面,便轻轻退出。倒是槿娘不大自在。竹笼内一只碧莹莹的虫儿,仿佛绿玉雕琢。

槿娘脱口道:“这并不是蝈蝈——”

顾汝澜也识得:“是螽斯。”

这一回答叫槿娘低首静默。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古来以螽斯聚集一方、子孙众多寓意繁衍不绝。就是宫中也有一道螽斯门,祈盼皇室多子多孙,帝祚永延。

二人俱是无声,室中唯余螽斯振羽。槿娘忽地恼了,唤来小鬟:“谁让你弄这个来?”小鬟委屈道:“婢子记得往常姑娘说蝈蝈声儿唧唧可爱,可消夜永……”

槿娘打断:“拿出去!”

这已经是失态。顾汝澜见她转身入帘,幢幢帘影里是她削肩微颤的形态,他不由上前扶住她的肩。过了片刻,又把她轻轻挽紧了些。耳听她低低唤了一声:“相公。”他心一紧,阖了目。她眼角冰凉。

这一夜罗帐缓垂,新婚逾两月,他们才做了真夫妻。

<p/><h3>你隐藏在窑烧里,千年的秘密</h3>

凉秋八月,残暑初消,溪山清爽。城中士女藉烧香之名以游玩。满山轻衣缓带,红男绿女。初九日顾汝澜参加秋试,其后顾母提出去虎丘山进香礼佛,于是一家人雇船出行。是日槿娘戴银丝发髻,簪双足金衔玉钗,着一领烟碧女衣,白藕丝对襟披袄,紫绡翠蝶纹裙,绣纹衣带款款飘曳。顾夫人赞说三娘子梳妆细净清雅,又不乏风致。船上有烧鹅、蟹羹、鲜乌菱、鲜荸荠、芡实、煨芋、新藕、雪蒸糕数种鲜果点心,盛在描彩漆攒盒内。又有茉莉汤并木瓜酒两瓶。眼见就到了虎丘。

一行人步行登山,桕烛檀香,充盈山道。亦有远乡男妇举“朝山进香”之旗而来。山中摩肩接踵,香火极盛。衣香鬓影,谈笑融融。槿娘拈香祷祝,虔诚膜拜,默默祝福阖家安康,祝福夫君秋试高中,明年顺利进京春试。

已而出得寺庙,顾夫人嘱咐顾汝澜:“你们夫妻二人烧了香就尽情在山上游赏一番,我们先回去。”

语音方落,便见迎面一位妆容素淡的妙龄女子——顾夫人微笑道:“陈姑娘也来烧香吗?”

那女子绾堕马髻,戴丁香玉坠,领口一枚琥珀金扣,素绸披袄瘦瘦笼着,底下是一截深青色襕裙。槿娘望她眉目微垂,面上淡淡,欠身万福,这便走过去了。倒是一旁的顾汝澜怔忡恍惚。

顾夫人眼神一动,含笑牵住槿娘的手道:“你们二人好好看山吧。”山中木樨初发,其香滃然。他们四处转了转,就下山去。槿娘一路都在回想方才的女子,只记得她眉眼淡漠,孑然一身。

不久顾夫人还是同槿娘提起她:“那是陈家二小姐,闺名叫做拒霜。诗文作得极好,和三儿是从小认识的。”

拒霜。槿娘蓦地想起那梅瓶上的青花芙蓉纹样。

“这孩子说来命苦,生母去得早,庶母待她刻薄,父亲也不大管她。去年聘了人家,孰料还未过门夫婿就急病遽忘。那家人说她克夫,闹了好几回,要她守寡。年纪轻轻的女孩儿,又生得这样聪明,好光景还没开始,哪里舍得生生折断。家人的意思是要她做姑子。她自己也不表态,寄居姑母家。前番听说她姑母染病,怕是挨不过今秋。以后没了姑母依傍,恐怕真要守寡或是做姑子了。”顾夫人叹息,“可怜她作得那样好的诗文,字画也佳。”她轻轻抹去顾汝澜与陈拒霜的种种情谊,既然是有情谊,那为何顾家聘的新妇不是陈拒霜呢?个中周折不难推测,无外乎两家交情不厚,又或者顾家认为这样的女子不适合做三少夫人。

槿娘似乎明白了许多,其实有些事并不必说透。

“好孩子,这些就不要往心上去。”顾夫人含笑,轻抚她手背道,“你们的岁月还很长。”

槿娘独坐在房中,那梅瓶就落在眼里。她前后思量了许久,想婆母说得极对,他们的岁月还很长。她不必同那梅瓶上的芙蓉纹样过不去。

但心头毕竟怅怅,想起他写得那么多好诗文,原来都是为了另一个人。

“人事既非昔,此意将谁传。”想来陈拒霜是极聪慧剔透的吧,能与他心意相通。自己则不同,他大抵在心中也嫌她诗文不好、字画不佳吧。这就想远了。

小鬟持了一束烂漫菊花进来:“姑娘看开得好不好?”

她回过神,一边理鬓一边笑答:“很好的。”

<p/><h3>帘外芭蕉惹骤雨,门环惹铜绿</h3>

顾汝澜秋试得中,开始准备来年京师春闱。一晃到了岁末,又至元夕。吴中灯市繁盛,顾夫人说不妨赏灯去。

向晚时分千灯万影,琉璃照眼。顾氏一家包了街衢酒楼一室雅间,隔帘观望。槛外语笑盈盈,火树银花,笙歌绕耳,星流光璨。市声人语纷杂相乱,那边厢红氍毹上还有歌儿乐女执檀板按笙笛清歌曼吟。花灯虽是好看,但槿娘只觉外间吵嚷太过,烟幂尘笼,略感昏眩。顾夫人瞧见,便说早些回去,府里也有不少琉璃灯。

下楼时槿娘步履踉跄,十分站不稳的样子。顾汝澜扶着她小心行走,她微微将身稳住,强忍胸中翻滚,一手默默攥紧他的衣袖。

回去后她早早歇下,顾汝澜陪侍榻旁,问她要不要瞧大夫。她发髻解开,一头青丝披落枕畔,摇头微笑说不碍事。又说,相公去看看琉璃灯吧,听外面好热闹。

顾汝澜不去,就在帘外看书。她身体很倦,心头融融生暖,很想说些什么,但很快睡熟了。

很快槿娘有孕的消息传到钱家,卢氏欢喜极了,开始准备做婴儿衣裳被褥。张氏也来帮忙——她自己没有儿女,总是很喜欢小孩子的。

顾家人也很高兴。此时顾汝澜即要启程上京,对新妇多有不舍。少年夫妻的分别,在旁人眼里好不温柔缱绻。

“阿槿凡事少操劳,需多静养。”

“嗯,相公安心。”

话不多,彼此只是微笑。

顾汝澜离开后,槿娘才想起,他方才似乎唤了自己的闺名呢。

<p/><h3>在泼墨山水画里,

</h3>你从墨色深处被隐去

听说那陈拒霜后来还是做了姑子。槿娘曾暗示,或许可以接她到顾府来。他不置一词。想来也是,这其中有诸般不妥。又听说陈拒霜不久病逝,葬于城外孤山。槿娘私心裏想去拜祭她,也算是为他了却心愿。悄悄差人打听了几次,都是无果。

——他们的岁月果然长久。

她顺利诞子,他中贡士、得功名,后来他也纳了几房妾,都一件一件地经历了。她知道他们还有更多的经历,离合悲欢,生老病死,跌宕沉浮。一切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仿佛她抬头看见窗外海棠初发,低头的一瞬,花就谢了。

再举目时,新一春又来了。

已经九世了吗?

为何我们的爱情,还是没有圆满地画下句点呢?

我叹息着从梦中清醒。

“后来不知怎的,我们的故事,开始以一种传说的形式,在人间流传,惊动了越来越多的人。”

柏千寻这样告诉我的时候,脸上神色怔忡不明。

看不出是喜悦还是悲伤。

我静静地听着,等待下文。

“那块写满音符的丝帛,每次转世,我都会随身带着,却引来了很多人在暗中展开争夺。”他继续往下说道。

“为什么?”我讶异地问,“这块丝帛,是我们俩之间的爱情证物,跟其他人有什么关系呢?”

“据说他们认定这个曲谱一定隐藏着爱情的宝典。得到它,就能得到世间最完美的爱情。”

“是吗?可惜我们连自己的爱情都充满遗憾,又怎么能带给他们完美的爱情呢?”

我淡淡地如是说,却注意到柏千寻在这一刻眼底闪过的痛惜之情。

“还好最后一世,我总算没有辜负你。”这样说的时候,他眼里充满自豪和无怨无悔,似乎做了世间最正确的事情,“我紧紧地抱着你一起离去,再也没有人可以把我们分开。”

“我不明白。”我深深地望着他,不懂他脸上突如其来的幸福感从何而来。

“等下你就会明白了。”

柏千寻故意卖了个关子,于是我比任何一次都迫不及待地陷入了梦中,踏上第十世的前世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