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四月间事 尾鱼 11425 字 6个月前

“在我看来,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用于恐吓的手。虎口处的牙印,等于是一个独特的标记,而标记,通常是送给心知肚明的人看的……你或许可以回忆一下,你过去的经历里,有什么是跟这个牙印沾边的。”

岑今眉头蹙起,远近的车光透过玻璃,在她眼眸中交织出一片迷离的光海。

车子绕过市中心广场的阿曼达铜像,黑暗中,一只孤独的鸽子栖在女神波浪样卷曲的发上。

岑今似乎想起了什么,迟疑着说:“好像……是有……

“有一段时间,我心情不好,发社评很密集,针对不同的人,骂得很凶……”

原来她发社评还是看心情的。

衞来心说:你也知道你骂人骂得凶。

“后来,他们估计是急了,专门找人写文章回击我,说,这个黄种女人,像条见人就咬的疯狗……

“所以,送我一只有牙印的手,是想骂我是疯狗吗?”

衞来觉得也不是很能说得通,那张卡片上写着“下一个死的就是你”,说明这是一个顺序、环、串。

手的主人,至少应该跟岑今有某种共同的特质。

岑今减速,车子转入停车场:“但这对我没用,口水能淹死人的话,两次世界大战都不用打了……我无所谓,随便骂。”

车子停稳,仰头看,流畅的酒店名像用光笔描融进高处的黑色。

丽塔广场酒店。

约见?用餐?取递物件?

都不是,岑今带他进入大堂、上楼、右拐,长长的通道里开始出现临时立起的易拉架,画面上,深邃的太空里悬着一个支离破碎的地球。

题目是:地球的去路(人类、环境与未来)。

听讲座?!

入口处支了张桌子,登记的女人小声吩咐:“讲座已经开始了,你们推门进去,坐在后排就好,动作尽量放轻,不要发出声音……”边说边递了个小册子过来,“不好意思,赠品只有一份了。”

衞来离得近,顺手接了,是个薄薄的袖珍记事本,只有手掌大,纸质粗糙,他顺手插|进裤子后兜。

做环保的人真穷。

屏息静气,两人坐到最后一排的席位。

这讲座蛮有意思,像歌剧院的打光,台上雪亮,观众都隐在一片黑暗里。

岑今低声说:“不好意思啊,你应该对讲座不感兴趣。”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半点“不好意思”的意味。

衞来笑,也压低声音:“没关系,上一个客户,我经常陪她去试化妆品试衣服,色号款式分得比销售还清。我们这种人,吃青春饭的,多学点技能也好,将来老了,还能去卖化妆品,或者搞环保。”

岑今很快瞥了他一眼,他的面庞半明半暗,轮廓像刀子刻就,却又打了光的柔边。

台上,握着话筒的学生忽然口吃且愤怒:“我不明白,为什么姜珉教授一直说保……护地球是错的,地球不应该保护吗?人类的家园不应该保护吗?”

衞来在心裏回答:当然应该,这什么破教授,连地球都不保护。

有个英挺的男人上台,微笑,从学生手里拿过话筒。

衞来的第一反应是:又是亚裔。

最近遇到的亚裔国人,真比之前一年遇到的都多,转念一想,这是连环效应,因为岑今而结识林永福,又因为岑今坐在了这裏。

第二反应是……

保镖通常都具有超群的记忆力,至少需要记住过去三天内周围出现的脸——这张脸,他有印象。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麋鹿曾拈了这人的照片,语气雀跃:“但是,上帝是公平的。她的未婚夫在医院里遇到新人……”

难怪突然要来听讲座,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话筒放大姜珉低沉的声音。

“在这裏,我只是帮大家纠正一个概念。地球从来不需要保护,全球变暖、酸雨、土地沙化、大气污染,威胁的从来都是人类,而不是地球。

“它根本不在乎大气层的主要成分是氮气还是氧气、温度是100度还是零下100度、地表刮时速1000公里的大风,或者每天都下硅酸盐颗粒雨。不用带着悲恸的语气说地球满身伤痕需要保护,它根本无所谓。

“是我们这种两条腿直立行走的脆弱生物需要保护。医学上,超过正常体温0.5度就叫发烧;短时辐射量超过100毫西弗就对人体有害;氧气含量低于6%时,人在几分钟内就会死亡——我们种树、治沙、保护水源、减少污染、发展科技修补臭氧层,是为了保护地球吗?

“当人类因为环境问题的崩盘而毁灭时,地球会给你殉葬吗?不会,它只会换个舵手。就像当年,把恐龙换成了人,谁知道下一个舵手又是谁呢……”

片刻之前,衞来还认为姜珉是个“破教授”,现在他觉得,教授果然有料,说的还挺有道理。

不过,他更关心岑今为什么要来听这场讲座。

——痴心一片,余情未了?

不像,当初被捉奸的是她。更何况,她坐在那里,脸色如常,食指在膝上轻叩了一下,又一下。

——化干戈为玉帛,情人不成,做回朋友?

也不像,想和解的话什么时候不行,非得选现在?图尔库港口里,还有夜船等着载他们去斯德哥尔摩呢。

灯光忽然大亮,喧哗声起,中场休息十分钟,下半场是课题辩论。

场内座次要重新变动,观众都起身向外走。衞来他们的位置在最后,反而最先退出,刚在走廊站定,姜珉和同事们就过来了。

岑今低头,伸手将头发拨落脸侧,目光却一直追随姜珉一行,直到他们消失在休息室门后。

衞来好笑,就当看戏,然后看表——她说的,这私事只要一两个小时。

岑今忽然低声道:“看到那个穿灰色西装、金色头发的男人了吗?”

看到了,是姜珉的同事,身材高瘦,整个人像根灰扑扑的竹竿。

“他有门卡,刚刚就是他开的门,然后又把卡装回西装右边的口袋。”

所以?

“待会儿,下半场开始,你帮我搞到那张门卡。”

衞来笑起来,他抱起手臂倚到墙上,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行啊,你能说服我,我就去。”

“你不是想尽快赶路吗?拿到门卡,我进去办点事,最多十分钟,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什么事?你进去放把火,我不就成同谋了?”

“你全程都能看到,觉得不合适,可以阻止我。”

衞来又看了一下表。

这说服够有力——他确实想早点出发,从赫尔辛基到图尔库,还有两个小时车程。

“十分钟,你说的。我可以计时吗?”

“……可以。”

“那成交。”

时间到,人流重又开始汇进厅门,衞来逆流而上,和那根灰色的竹竿擦身而过,下一刻,头也没回,举起手臂。

食指和中指间,夹着那张金色的门卡,然后手一松,门卡滑进衣袖。

岑今忽然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走廊里清场,连接待台都没人了,衞来刷卡,开门。

也就是最普通的休息室,放包、挂衣服,酒水杯有空底的,也有剩一半的。

岑今走到挂衣架边,看着最外围的一件白衬衫。

衞来也看,是件男士衬衫,料子精良,微褶,背心处轻微濡湿,有薄汗味。

这应该是姜珉的衬衫,衞来希望她的目的别是卷走衬衫私藏——汗味未干的,本质好像跟偷拿内衣内裤没什么区别。

岑今掏出烟盒,弹了根烟出来。瘦长的黑色烟身,靠近滤嘴的位置圈了金色细环。

她点上,吸了一口,问他:“觉得姜珉的台风怎么样?”

是问台上表现?衞来回忆了一下:“挺好。”

岑今摇头:“他很紧张,一直以来的毛病,只要上台讲话,他就紧张、出汗。后来我跟他说,可以多备一件衬衫,中途替换,就不会一直穿着湿衬衫那么难受了。”

衞来皱眉头。

她要怀旧、要倾诉了,十分钟怕是不够……

然而并没有,她没再说话,然后,烟身在指间掉转,食指和拇指轻捏住,把烟头烫在了衬衫后幅上。

轻微的刺啦声,并不刺鼻的焦煳味,细看烫出的洞,内缘处炭黑,外围焦黄。

衞来沉住气。

破坏终于开始了,按照套路,她应该再带把剪刀,把衬衫剪得千丝万缕,然后拎桶红漆,把屋里泼得声泪俱下。

还是没有,烟头再次凑上去,像是比对位置,她还请他帮忙看:“对不对称?”

“……对称。”

悬在衣架上的衬衫又多一个烫洞,两个洞,同一高度,间隔匀称。

“那走吧。”

这就完了?

衞来觉得匪夷所思:“你非要在我们出发的时候挤出时间,就是为了来……在衬衫上烧洞?你不能换个时间?”

“不能,这是我的计划。就该在这一天,把这件事做了。还有,这不叫烧洞,叫了断。”

社评家,玩字眼的功夫真高,非要叫“了断”,衣服上烧个洞都烧得这么自命清高。

出门的时候,衞来回头看,衬衫在衣架上轻晃,两个小洞,像两只呆滞、不明就里的眼睛。

衞来替它委屈:干吗烧它呢,制衣工人辛苦做的,有本事去烫姜珉的皮啊。

终于坐回驾驶座,屁股后兜有点硌,摸出来,是赠送的那个记事本。衞来本想随手一扔了事,忽然想起什么,粗粗翻了下页数。

十几页,旅程顺利的话,每天写一两句对她的看法,正好交作业。

于是他又塞回去,当然,能不写最好了。

车出赫尔辛基,才像是真正踏上旅程。这条路他走过,白天开车的话,风景很好,会看到绵延的田野、森林、河流和零落的红顶白墙的乡村房子。

但现在,只有浓的浅的黑、呜咽一样的水声,以及很远很远的光。

衞来决定跟她打个商量。

“那个对你的看法,能不能不要每天都写?看法这玩意儿,一段时间内很固定,我不可能对你天天变看法。”

“一句话都嫌少?”

衞来不吭声了,提这个要求有点得陇望蜀的感觉,怪害臊的——都多少年没害过臊了。

岑今问他:“那你现在对我什么看法?”

“我想一下。”

他没想多久:“我觉得你挺没劲。但这个没劲吧,又不是大家都觉得的那个意思。”

衞来斟酌着怎么说最合适。

“我在拉普兰遇到过一个萨米族老头,他请我进帐篷烤火。聊天的时候,他说,人的一辈子,像根烧火的木柴。

“开始是树,要生长。长成了,就是砍下来的柴。

“做事、工作了,就是柴燃起了火,发光、发热,一身的劲。

“最后老了,就是烧完的柴,成了炭块,渐渐凉了。

“岑小姐,你像块正在凉的炭块一样。

“你跟沙特人讨价还价,跟我说话、签约,乃至去烧姜珉衣服的时候,你的情绪都是一样的。”

像最平的旋律,没有起伏,不知道这只是前奏呢,还是通贯全篇。

岑今说:“我这个人确实很无趣,不止一个人这么说了。”

她往下躺了躺,拉上帽子:“你路上觉得无聊的话,在保证我安全的情况下,尽可以出去找乐子,我不会向沙特人打报告的。”

说完合上眼睛。

最糟糕的旅行同伴,就是你一路开车,她一路睡觉。

真可惜,一张漂亮的脸,搭了这么个无趣的性子。

衞来尽量往好处想,以安慰自己:无趣只会让同伴觉得无聊,总比强行有趣把人逼疯来得好。

他只当是一个人开车夜游,兜风。

风撼动高处尖尖的黑色的树梢。

大河像夜色里弯曲的镜面,里头落着被冻瘦的星星。

终于驶进图尔库小城的时候,路边的草坪上蹲了个巨大的充气鸭子,像在孵蛋。

塔皮欧大概是油码头的“名人”,衞来问了个值夜班的工人,很快就找到他的单人宿舍兼值班室。

时间已过半夜,他房间还亮着灯,门半掩。

衞来推开门,塔皮欧诧异地抬头。他五十来岁,满脸乱蓬蓬的金色胡子,捧一本色情杂志,手边摊开的快餐纸盒里都是薯条,番茄酱挤得一摊一摊的,像不新鲜的血浆。

他用油腻腻的手接过衞来的“船票”,然后恍然大悟:“哦,沙特人的路子。”

钱是沙特人的脸,全世界都给面子。

塔皮欧搓着手,翻看边上破烂的登记本:“你们来得有点不巧……好几艘货轮都刚走……倒是还有一班船……从立陶宛出发,要去德国的,海上遇到风暴,迷了航,在图尔库停了好几天。马上就要开了,我应该能让你们上,但是……”

他忽然压低声音,凑到衞来耳边,带来好大一股夹着薯条啤酒的狐臭味。

衞来闭气。

“但是,你们上船之后,必须一直待在房间里,不管看到、听到什么,都不要管,不要问。到了斯德哥尔摩,下船就是。”

懂了,是黑船。

衞来皱眉:“还有别的船吗?”

“有是有……得等,最早的一班,还要四个小时。”

衞来回头,看倚在门口的岑今。

她脸色疲倦,犯困,语气有点不耐烦:“既然现在有船,就走呗。”

细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生很多时候,罪恶近在咫尺,比如隔壁有人杀人,楼上有人放火——坐黑船这种,就是跟罪恶离得更近些,肩并肩吧。

衞来开车,塔皮欧坐副驾给他指路。巨大的油轮泊在近港,甚至连通着铁路线,车子像不起眼的玩具,在船只的阴影间穿行。

最后停在了一艘货轮边上。

这是艘冷藏船,和边上那些庞然大物相比,身量有些娇小。灯开得少且暗,只船头和船尾的锚泊灯发出较亮的白光。

塔皮欧先下车,拧亮手里的强力手电,向着船身驾驶室画了个大圆圈,然后手电一开一灭,重复三次。

过了会儿,甲板上传来脚步声,一个粗壮的男人从黑暗里走过来。他身后再远些的地方,有几条人影戒备似的走动。

车子就扔在这裏,至于塔皮欧如何还给麋鹿,不是他操心的事了——衞来帮岑今拎了背包,她倒并不当甩手掌柜,顺势把食品袋接了过去。

反正不重。

夜晚的油码头,水面浓得像黑色的稠油,泛着粼粼的亮光。冷藏船吃水正常,船身上方涂着“EAGLE”,应该是船名。

远处的几个人似乎在调侃着什么,隐隐有让人不舒服的浪笑传来。

走近了,看清那人面目,壮年,寸头,黑夹克,衣袖撸到肘边,露出肌肉鼓鼓的手臂,上头层层叠叠,文身摞得乱七八糟。

塔皮欧凑上去,低声跟那人说了几句。那人的英语发音很生硬,口气也很硬,一连说了好几个“No”打头的句子,塔皮欧一直点头。

过了会儿,那人转身往甲板上走,塔皮欧赶紧招呼衞来他们:“跟上,跟上。”

几个人走得前后杂错,脚步声空洞,像在甲板上颠敲。驾驶室里有人探出头来朝那人喊了句什么,那人大笑着回了两句,语速很快,大概是东欧的小语种语系,衞来听不懂,岑今不知道在搞什么,一直翻纸袋发出声响。

走到下舱口,那人哗一声拉起舱门。门后一道向下的舷梯,舱内出奇安静,灯光很亮,从甲板上看下去,像个白色的地洞。

那人看向衞来,生硬的发音和语气又来了。

——“不准乱走。”

——“不准多管闲事。”

——“不管有什么动静,待在房间里,不准出来。”

这要求不合理,难道失火了或者沉船了也老实待在房间等死吗?不过这人的脸不像是开得起玩笑,衞来把戏谑似的调侃咽回去,准备点头……

身侧忽然响起凄厉的痛呼,歇斯底里,叫人毛骨悚然。

一线森冷从腕根直上肘心,半只手臂发麻,有个可怕的念头砸进衞来脑子里。

这居然是就站在他不远处的岑今!

塔皮欧茫然,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那男人似乎想往下冲,旋即止住。衞来没能扶住岑今,她重重倒地。

变起仓促,从暗处冲出几个人来,那男人冲那头吼:“No!No!”

衞来瞥见几个人都手持长柄冲锋枪。

武装押运?但他顾不上这么多了,迅速跪蹲到岑今身边,摁住她不断抽搐的身体,衝着塔皮欧吼:“灯!”

灯光打亮,不断晃颤,岑今双眼翻白,嘴裏泛着血沫,半张脸和脖子全是血污,手臂像被电击一样反射抽动。衞来伸手想压她心跳,她喉咙里忽然发出倒气似的长声,双手空抓,身体往上直顶,脊背悬空,像是骤然休克。

头颈部没有伤口,不是狙击,是中毒吗?什么时候中的招?他一直陪着,居然不知道!

头顶上无数杂声,有船员不断围过来。衞来听到他们和那个男人的对答,又是那种嘈切的听不懂的语言。他猛然抬头看那个男人,那男人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大叫:“不是!不是我们!”

塔皮欧一直给意见:“叫救护车?不,不,还是送去医院吧。”

衞来抱起岑今,大步冲下船。塔皮欧拎起他扔下的行李跟在后头一溜小跑。几个船员还在茫然议论着,其中一个好奇地想伸手去抹地上的血滴,那男人眼疾手快,一脚把人踹翻,大吼:“笨蛋!你就不怕有毒,或者传染病!”

重新上车,衞来把岑今放到后座,车身急拐,向外疾驰而去。

他掌心发汗,脊背绷得拽紧头皮,脑子里同时闪过无数问题。

——医院,医院在哪儿?图尔库不大,高处有标志,应该能找到。

——他确信从别墅接到岑今之后,没有出任何纰漏。如果她中招,应该是在他接手之前。

——是中毒吗?血色如常,没有色变。但说不准,高科技时代,也许是更新的毒害手法。

——真是难以交代,行程还没开始,人已经……

陡然间有手抓住他大腿外侧,低声说:“不要停,出城。”

我操!

衞来的心脏剧烈跳了一下,车身拐了个S,轮胎皮磨得路面生响。

好在身体反应都在,衞来迅速重新控住车子。

他抬头看车内的后视镜。

镜子里,岑今坐起来了,嘴边血渍最明显,像刚咬过活人的吸血鬼。她抽了纸巾擦脸,说:“一直开,我记得路上有电话亭,我要打个电话。”

衞来没搭话,暂时也不好问什么,只是从副驾拿了瓶水扔过去。岑今接过了拧开瓶盖,团了纸巾堵着瓶口蘸水,然后擦脸。

再开了一会儿,看到路边林子里的红顶玻璃间电话亭,下半部分玻璃磨砂,改成了户外厕所。北欧的电话亭一般都比较实用,更多为穷人准备,追求多一点功能——衞来还见过电话亭里带冲洗水龙头管的。

车子刚停稳,岑今就开门下去了。

衞来没动,隔着车窗看她。很好,走路很稳,不打飘,方向感正常,刚刚的休克、抽搐、倒气,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他胸口闷得很,这才觉得后背汗湿,有点想骂人,翻腾了会儿票据箱,没找到烟,低下头,发现裤子边上有一个模糊的血手印。

抬头看,岑今已经在打电话了,倚着电话亭的玻璃面,一只手在摆弄螺旋缠绕的电话线。

衞来开门下去,不动声色地走近,站住。

潮湿的树的味道,电话亭的玻璃门半开,大概是她嫌里头味不好。

衞来断断续续听到她说话。

——“E-A-G-L-E,船身涂的名字。”

——“这件事我上报了不同的监管机构,如果海警想包庇,会有什么后果自己看着办。”

——“即便船进了公海,也适用普遍性管辖,可以登临、扣押。”

她说话的时候,唇角无意识勾起,带出不易察觉的阴狠。

衞来倚住树身,饶有兴致地看她。

露出马脚了啊。

还以为她是正在凉去的炭,谁知炭皮无意间剥落一片,露出里头烧得炽红的炭心。

终于等到她挂上电话出来。

衞来说:“装的啊?挺逼真的,我还没想明白,能不能点拨一下?”

血哪儿来的?她总不至于随身带了血浆,随时上戏吧。

岑今没说话,顿了顿,伸出手,食指上挂了枚史密斯威森熊爪,晃晃悠悠。

衞来盯着看了会儿,心头有点发寒。

——她拎着食品袋,里头有熊爪和急救包。

他分心去警惕四周、去听船上的那个男人讲话的时候,岑今用熊爪割破了某处血管,把血吮到嘴裏,缠止血带,然后凄厉痛呼。

她自己制造变故。

衞来头皮奓起,心情真是除了“我操”,再没别的词可以描画。回想起来,当时出血量不小,这一刀,割得势必不浅。

“岑小姐,熊爪是全齿刀刃,咬合力强,造成的伤口不容易愈合,结痂了也难看,你为了举报一条黑船……很下血本啊。”

走私船而已,犯得着吗?这一时刻,公海内海,平波或者风浪间,有成千上万条走私航线,规模之大,以至于各国都不得不成立专门的机构,招募大量人员,甚至跨国合作打击。

见船就放血,搞这么大阵仗,血流干了也不见得能有什么战果吧。

岑今说:“我觉得挺值得啊。”

价值观不同,你觉得值得就值得吧,衞来不想多说,转身上车。岑今坐进来:“你觉得没什么意义是吧?”

衞来耸耸肩:“我只是觉得,本来就知道是黑船,搭一程而已。不管他们贩的是枪支还是毒品,你未必救到谁了——想买枪或者吸毒的人,总能找到买的路子。但我们是按计划走行程的,你这么一出手,路线可能又得变……”

“不是。”

衞来没搞明白:“什么不是?”

“全球地下贸易中,毒品和武器走私位列第一和第二,但这条船不是。”

是吗,衞来发动车子,一时间不知道往哪儿开:“那是什么?烟、酒、奢侈品?”

“贩人的。”

衞来一愣。

岑今把车窗揿下一线,拣了支烟在手上:“人口贩运在全球地下贸易中排第三,有严密网络,国际协作,武装押运。受害者中80%是女人,会是什么命运……不用我多讲吧。”

她点上烟,长吸一口,仰头徐徐吐出:“我要是你,不会把车子停在电话亭边上,至少找个隐蔽的、好说话的、还能观景的地方。”

衞来把车开到河堤上,关掉车灯。

隔了好一会儿,水光和星光才浸进车子。衞来藉着这光拆了袋压缩饼干,就着水嚼咽下去,然后朝岑今借烟。

“女人的烟也抽?”

衞来奇怪:“有区别吗?”

岑今递了支给他,顺手帮他点上。火头打起的刹那,她的眼睛里、他的眼睛里,还有四壁的玻璃上,都生出橘黄色的一点亮。

瞬间隐下去。

衞来降下车窗,把第一口烟气吐出去,问她:“你怎么看出来的?”

“想知道?”

“想。”

多懂点没坏处,不定什么时候能救命,不管救自己还是别人。

岑今想了一下:“四点。”

衞来苦笑,他连一点都没看出来。

“第一,人口贩运已经成了产业,UNODC每年会出具贩运问题报告,勘定输出输入线,划分来源国和贩入国。那条船,从立陶宛到德国,符合输出输入线。

“第二,船上的人说的语言,是阿尔亚语。东欧的人口贩运,操纵在两个主要帮派手里,俄罗斯黑帮和阿尔亚黑帮。其中阿族人是地下色情业的老大,遍布欧洲各地。”

衞来很意外:“你懂阿族语?”

“只懂几句。记不记得我们上甲板的时候,那个男人和驾驶舱里的人大笑着说了几句话?”

记得,但他听不懂。

“驾驶舱的人说的是:‘新货?’那个男人回答:‘不是,她太老了。’”

衞来迟疑:“这个‘老’说的是你?”

“是我。”岑今很无所谓地耸肩,“贩运集团要求女人越年轻越好,其中女童占很大部分,因为年轻的身体经得起践踏。二十岁以上的女人对他们来说就已经不是首选了。我专门写过关于人口贩卖的社评,所以学会了阿族人交易时常说的几句话——新货、不能便宜、她太老了、上等货、成交、合作愉快。”

“还有第四点呢?”

“第四是,那个男人拉开舱门的时候,舱内光很亮。他文身的手臂上,有三道指甲抓出的血痕。我想,也许是哪个女人挣扎的时候给他留下的。

“综合以上,举报他们合情合理。哪怕我的猜测全错,是条黑船总没错的。”

衞来没说话。

这也亏得是她,专门研究过这种地下贸易,换了自己,加多几个也未必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看透玄虚。

现在再想,岑今的做法确实并不夸张——阿族人疑心很重,他们临时要求下船,一定会招致怀疑。

衞来长吁一口气:“行吧,哪怕改行程也值了。”

“不用改,塔皮欧不是说还有一班船吗,再等四个小时就好。”

“还要回油码头?”

“衞先生,做事要做周全。阿族人被海警扣了这么大一票货,你觉得他们会善罢甘休?一对在出事当晚下船并且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人不会受到怀疑和报复?”

她凑近衞来,压低声音,唇角在车内的暗影里再次勾起:“可是,如果我们又赶回去坐船,情况就不同了。

“那说明,我们下船,是真的突然发病;而我们又去坐船,也是真的着急赶路。

“如果你想把事情做得再完美些,可以让沙特人在图尔库的医院给我做个急救记录。不过,我目前的安排,足以应付阿族人的脑子了。他们会忙着去揪内奸、卧底——船在公海被扣押,消息会对外封锁一段时间,等他们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海盗的船上了。”

衞来沉默半晌,随即大笑,然后在车窗边沿摁灭烟头:“厉害。”

他倚回车座,看远处的夜景。眼睛适应了黑暗,景的轮廓也慢慢显现。那是建造公路时遗留下的不需要开凿的巨石,粗糙而又笨重。

衞来说:“人口贩运都是一个大的产业了吗?”

他一直以为,只是较为猖獗的犯罪。

“为了钱。低成本、高利润、需求量大,还可以循环再生产。”

“循环再生产?”

“是啊,子弹打完了就完了,毒品吸了也就没了。可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可以终年无休,被你一直压榨到三十岁、四十岁,可以转手再卖。哪天她没有客人了,还可以流向器官市场。”

哦,这样。

上船的时候,他知道是黑船,但不知道那些货原来是人。

事关人和命运,值得与否这种字眼就太轻了。

他转向岑今:“伤口在哪儿,我帮你处理一下吧,那么喜欢穿晚礼服的人。”

车灯揿亮,岑今扯下简易止血带。

衞来看到伤口,在左臂内侧。如果是普通利刃,刀口平齐,愈合会较快,熊爪就是这点不好,伤人伤己都凶残。

他先用矿泉水擦拭掉血渍,然后用酒精球清创,犹豫了一会儿,选了小管的皮肤黏合剂:“伤口不算太深,缝针其实会更保险——用黏合剂的话你要注意,否则皮下可能会留空腔,伤口也可能拉裂。”

岑今嗯了一声,看他低头细心帮自己涂拭,忽然对他起了兴趣。

“你是半路来的,还是入籍的?”

衞来笑笑:“不好说,我爸在国内可能有债,带我偷渡,到了欧洲,把我给卖了。”

“卖到收养家庭?”

“要是那样就好了,童工。”

他伸手托住她的手臂,偏头看涂抹得是否均匀:“人还没机器高,给人踩缝纫机、车线、钉扣子。有一根机针从我指头戳下去,对穿。我以为这辈子指腹上都会有个洞,可以眯眼对着看太阳,没想到长好了。”

“后来呢?”

“继续钉扣子,被人道组织解救,在唐人街待了几年,去马来西亚贝雷帽受训,没通过,被开除了。准备应征雇傭军的时候,遇上麋鹿,他喜欢去那里挖人。”

他把她的手臂搁到驾驶台上:“晾会儿。”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你呢?”

轮到她了。

岑今说:“我本身是孤儿,后来被一对北欧夫妇收养。高中的时候,他们遭遇了空难。”

“很难熬吧?”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身在异国,养父母死了,举目无亲。

“生存重要,没太多时间去难过,要想着怎么样靠自己在这个白种人的地盘上继续体面地活下去。所以,我做了一个计划……到四十岁的。”

衞来觉得,她这话在他脑子里轰一声产生震荡和回响了。

——我做了一个计划,到四十岁的。

他连下一顿饭都没计划。

“应该上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参加什么样的社会团体,努力跟哪些业界名人建立联系,掌握什么技能,进什么样的机构实习,实现什么样的财务和职业目标。”

衞来如听天书,半天才说出话来:“冒昧问一句,那你现在的生活,在你计划里吗?”

岑今看着手臂上的伤,黏合剂早已凝固,周边的皮肤被扯得有点发紧。

“我今年二十七岁。

“按照计划,我应该在政府部门工作,已婚,对方是律师、医生或者教授,这样的搭配比较合适。

“经济富足,有房产、车子、存款、各项福利保险,已经有了一个孩子。良好的家庭会给公众留下好的印象,有助于我在政界继续发展。

“会定期去做慈善公益活动,参加行业酒会,结识记者、新闻工作人员、新兴的商界精英、各种上流人士。”

是吗,现实的人生似乎很是脱轨啊。

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些什么。

衞来说:“那你要抓紧时间规划一下了。”

车子在晨曦四起中又进了油码头。

塔皮欧抱着空啤酒瓶睡得四仰八叉,被衞来拍醒的时候茫然了好大一会儿,然后说:“哦,你!”

他打着哈欠坐起来,又去翻登记本,然后看闹钟:“有船,时间刚好。”

当然刚好,他们是掐着点来的。

上车的时候,塔皮欧看了眼后座的岑今。她裹着厚外套,脸色苍白,虚弱地向他笑了一下。

塔皮欧说:“她……可以吗?”

“溃疡爆了,胃出血。去过医院了。”

“那她身体……受得了吗?”

这老头儿还挺好心。

衞来瞥了一眼岑今:“她不重要。干我们这行,听上头吩咐,什么时间该到什么地方,除非死了,不然爬着也要到——你见了那么多,应该懂的。”

塔皮欧叹气:“也是。”

很巧,这一艘又是冷藏船,装水果、蔬菜、鱼、肉、易腐品。

起锚在即,船员在甲板上散得三三两两。

塔皮欧没上,站在车子边上冲他们挥手,挥着挥着,又是好大一个哈欠。

衞来一路扶着岑今——她理应“虚弱”。经过一个船员身边,那人正倚在船栏上调试无线电,咝咝的电流音中,有句广播传来:

“全世界的目光继续聚焦天狼星号这艘昂贵的油轮……”

衞来和岑今同时止步。

那船员奇怪地看向他们,下一秒反应过来,向着一边迅速旋动音钮。

广播音大起来,飘在雾里。

“海盗方面态度强硬,拒绝船东提出的赎金谈判要求。沙特谈判团昨日在摩加迪沙召开新闻发布会,表示不排除提请武力解决的可能性。

“专家称,亚丁湾局势复杂,海盗问题由来已久。一旦武力解决,可能导致整个海域航线瘫痪,后果不堪设想……”

衞来忍不住想笑。

这世界多好笑,沙特人在那头唱一出硝烟味越来越浓的戏,瞪圆眼睛、撸起袖子、拉出要肉搏的架势,支使得记者、专家、分析人士团团乱转。

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在那里,摩加迪沙、天狼星号、沙特谈判团、海盗。

没人知道,最关键的那个人,此时、此刻,在这裏登船。

衞来转头看向岸上。

塔皮欧开着车一溜烟远去了。

岸与水相接的那条长长的灰色|界线在缓缓后移。

船起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