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何奔出门去,众人才松了口气。陆淮为李大亮斟了杯酒道:“我那兄弟疯疯癫癫久了,惊扰之处,两位多多包涵。”李大亮似不喜言谈,只答道:“好说。”两人对饮了一杯,陆淮瞥见惜梦与李洪这般情态,咳嗽一声道:“当真惭愧,小女与令郎之事,兄弟也知之甚迟。缔亲本该有三茶六礼,媒妁之言,只是他两个虽私定终身却两情相悦,我辈既都是行伍出身,那些繁文缛节不讲许多了,我有意将小女许配给贤郎,不知都督意下如何?”此言一出,大家都不敢作声,全看着李大亮。李大亮瞧了瞧李洪,又瞧了瞧惜梦,说道:“甚好。”便不再言语。他虽然惜言如金,众人却听得分明,一时间都喜笑颜开,惜梦与李洪更是心花怒放。
院中正值人人欢喜,忽闻一阵扣门声。马周忙迎出门去,见一队军士堵在门口,先吃了一惊。再看为首这人端坐马上,自己却认得,正是常何手下的监门校尉王秀。王秀并不下马,拱手为礼道:“原来是先生。听说常将军到过这裏,先生可曾见到?”马周心裏正七上八下,见他说话和气,心中稍定,答道:“倒有见到,只是已离去了。”王秀急道:“啊呀!来晚一步!先生可知他去哪里了?”马周奇道:“他去平康里小夫人那里去了。校尉急着找他何事?”王秀道:“我等接到消息说这两日城中来了将军的仇家要对他不利,特赶去相报……不与先生多说了。弟兄们,我们这便赶去平康里!”说罢将马鞭在空中用力一挥,那匹马儿昂首长嘶,众军士轰然相应。却听一个破锣般的嗓子嚷道:“老子这辈子杀人太多,若是有个仇家来了便要躲藏,干脆再别出门了。”闻声看去,说话那人正是常何,也不知他几时又跑了回来。
见了常何,马周迭声叫苦,王秀却是大喜,滚鞍下马向常何禀道:“将军,兄弟们得到消息……”常何摇摇手让他迟些再说,三步并两步跳到马周面前道:“马宾王,快说!谁告诉你小夫人因死了猫终日不欢的?”马周只得编道:“这个……这个是后街开茶坊的张老汉看到的,他年老眼花认错人也不一定……”常何骂道:“那老贼囚扯淡,俺跑出半条街才想到我那美人前日去了凤翔府成实寺进香,根本便不在长安。”又拽了周秀,道:“你来的正好,咱们一同去马宾王家里边饮边说。”马周有心再拦,却哪里拦得住,三人前后进了小院。
小宴等人忽见常何去而复返,无不骇然。常何见了众人,咧嘴一笑道:“大家接着吃喝,宾王,给我添个座。王秀,你也坐吧。”王秀推辞不坐,站到常何身后叉手侍立,又调那一队军士在门口侍候。李家父子见常何如此派头,都是满腹狐疑。李洪伏到马周身边,低声问道:“这老伯不是失心疯了吗?怎么有这许多军士陪他胡闹。”马周心中犯难,支支吾吾道:“这些军士是……”偷眼去看小宴,盼她相救,小宴却并不看他,双眼直勾勾望着门外。再看郭三,好似已喝到大醉,已趴在桌上睡着了。马周无奈,硬挺道:“这些军士都是家中花钱雇的,只为哄他开心。”李洪叹道:“难得!难得!”众人提心吊胆又饮了一轮,只听头上一阵聒噪,又纷纷落下些鸟屎来。抬头看时是几只老鸹呱呱叫,原来一棵大柳树上筑了个老鸹巢。常何怒道:“这些扁毛畜牲,当真坏俺酒兴!”王秀道:“我去取根竹竿,再找架梯子将这鸟巢捅了。”常何道:“哪须这般费事!”叫王秀去刀枪架上取了弓箭,又让军士将箭头沾酒引火点燃,常何拈了三支火箭在手,弯弓搭箭,连珠而发。只见第一箭射中老鸹巢,顿时腾起一团火焰,另两只箭分别射中两只老鸹。众军士见了,一齐喝彩。群鸟失了鸟巢,无枝可依,绕树而飞,啼叫不止。常何乘着酒兴,嗖嗖嗖追了三箭,又射落三只老鸹。群鸟不敢再停留,一阵悲鸣便各自飞散。常何扔了弓箭,哈哈大笑道:“你们跑的倒快,不然我将这树连根都拔了!”小宴暗笑道:“这常将军虽有好箭法,却爱吹牛。他力气再大也是个凡人,怎能拔动这大树?”郭三呵呵笑道:“倒拔垂杨柳的人倒是有,却要再过个四五百年才出世呢。”
李洪见他手段高强,又豪气逼人,活脱脱是两军阵前杀敌的豪杰哪像是个疯人,不由满眼疑惑又投向马周。马周一抹头上冷汗,也不知如何搪塞,只得双目低垂,不敢与他目光相接。眼见众人都不知如何遮掩,惜梦珠泪盈盈,走到李洪面前道:“李郎,我……”李洪见她神色恍惚,惊道:“惜梦!你怎么了?”惜梦道:“李郎,你我当初发誓此生若有缘相守,纵是山无陵、江水竭,也不分离。你是真有此心,还是说说而已,哄我高兴?”李洪惊道:“惜梦,你何出此言?苍天作证,我自是真心。莫非发生什么变故,你说与我听,我定当替你派遣。”见她要坦承诸事,陆淮等人既感又伤,又无计可施,一时均不再言语。许观与马周枉费了许多心力,事终不谐,都是垂头丧气。只有常何不明前因后果,听得莫名其妙,瞪着一双大眼望着惜梦。惜梦身子微微颤抖,叹了口气道:“若是我……若是我……”她话未说完,门口军士大声唱道:“赵郡王到!房丞相夫人到!”小宴一跃而起,大喜道:“终于到了!”又对惜梦道:“姐姐,你有情话日后对他慢慢说,咱们先接驾吧!”
只见两名使女走入门来分站在庭中两侧,跟着急匆匆走进一名高大老妇,手拄鸠杖,正是尚书左仆射房玄龄的夫人卢氏。其后又跟进四名护衞,最后缓步走入一人,身着紫衣,腰佩宝剑,则是赵郡王李孝恭。众人连忙跪倒施礼,孝恭道:“都起来吧。”却听房夫人问道:“哪位是惜梦姑娘?”小宴便将惜梦引到她面前,房夫人盯着惜梦从头瞧到脚,又从脚瞧到头,始终不发一言。惜梦见房夫人损了一目,剩下的一只眼里却透出一股威势,脸上又颇有凶恶之态,被她上下打量良久心中害怕,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孝恭在旁问道:“房夫人看这姑娘如何?”房夫人叹道:“果然是我见犹怜……”忽对惜梦道:“我与外子今日欲收你作义女,你可愿意?”
众人都吃了一惊,须知房玄龄自隋末便于渭北投太宗,参谋划策,削平群雄,又筹谋玄武门之变,助太宗即位,如今官拜左仆射之位,更是总领百司,位极人臣,若是他要收义子义女不知天下有多少人要抢破脑袋。惜梦道:“夫人你……你不是在说笑吧。”房夫人正色道:“我与玄龄膝下只有三个儿子,多年来便想认个女儿。你迟疑不答,莫非是嫌弃我们夫妇吗?”小宴在旁笑道:“姐姐好造化,还不快向房夫人谢恩。”惜梦虽然不明就里,也知盈盈拜道,口称:“母亲在上,受女儿一拜。”房夫人此时脸上才露出些许笑容来,从手上摘下一枚玉镯塞到惜梦手中道:“很好。以后你便是我与玄龄的女儿了。”然后一拄鸠杖,回身便走,两名使女也躬身退下。众人待要相送,房夫人摆摆手道:“不必了。”惜梦呆呆伫立院中,手上玉镯尚温,房夫人已去得远了。陆淮、马周等人都是惊喜交加,均想:“惜梦作了房丞相的义女,漫说是凉州都督的儿子,便是亲王的儿子也能配得。”只是房夫人为何会跑到常乐坊来认一个不相识的女子作义女,又无不觉得匪夷所思。
原来小宴与惜梦自幼相识,最是交厚,本已打定主意要帮她成就姻缘。设计赚来陆淮假扮常何,原已万事皆备,小宴却越想越是不安,暗想:“这法子或能一时过关,可日后她郎君若是知情,终是不美。惜梦只担心门第与李洪不匹,若她当真作了大官的女儿呢……”猛然想起那日赵郡王李孝恭在燕婉园曾许下自己一事,当下施展轻功至赵王府内寻到孝恭将惜梦之事述说了一遍,又异想天开要让孝恭认下惜梦作女儿。孝恭听完哭笑不得,自己身为宗室,怎能随便认亲,可是许诺在先又不能反悔,又觉得小宴的计策甚是有趣,不试上一试心痒难挠。偏赶上房夫人到府上兴师问罪,怪他在燕婉园栽赃房玄龄一事,孝恭反倒心生一计,对房夫人说房玄龄其实当真锺情一人名叫惜梦,住在常乐坊内。又说房玄龄如今贵为丞相,夫人为此事上门大吵大闹也不成体统,倒不如认了惜梦作义女,如此一来那女子与房玄龄有了父女名分,他便再不能胡来。第二日孝恭特意约了房玄龄到常乐坊饮酒,房夫人派了使女暗中察看,回来禀报说相爷果然在常乐坊饮得大醉,房夫人对孝恭所言更是深信不疑,方引出认女一事来。
见惜梦呆呆出神,孝恭笑眯眯走到她身边,问道:“惜梦,你的意中人是哪位啊?”小宴在旁一把拉过李洪道:“就是他啊。凉州都督李大亮的公子,他旁边便是李都督。”李家父子忙躬身又是一礼,孝恭仔细打量了二人一眼,笑道:“果然是个俊俏公子。”又瞥到常何立在一旁,道:“原来今日好酒之人都聚到一起了。来来来,大家都坐下再饮几杯,小宴,你坐到我旁边来。”
众人尊孝恭坐在首席,李大亮、常何等人在他左首边依次坐下,小宴与许观陪在末座。小宴低声对许观道:“房夫人还真在意房丞相。换了我啊,男人若是喜欢上了旁人,我便再不搭理他了,哪会像房夫人这样煞费苦心。”许观不知内情,问道:“房夫人怎么了?”小宴道:“日后说给你听。”孝恭听到两人对答,对小宴道:“小丫头,你懂得什么?”小宴笑盈盈道:“王爷,我怎么不懂了?”孝恭道:“你知道房夫人的一只眼睛是怎么瞎的吗?”小宴猜道:“是打仗的时候被敌人射中的?”孝恭道:“不是。”小宴又道:“是被什么猛禽啄伤的?”孝恭道:“也不是。”小宴笑道:“莫非是她跟房丞相打架的时候不小心给弄伤的?再不对,我可真猜不出来了。”孝恭笑道:“胡说八道。我告诉你吧,那只眼睛是房夫人自己剜出来的。”许观与小宴都“啊”了一声,孝恭叹道:“当时玄龄还是一介寒士,有一日患了重病,只道自己活不成了,便对房夫人说:‘你还青春年少,不可寡居。日后再成了家,须善待后人。’”小宴道:“房丞相人很好啊,难怪如今作了丞相。”孝恭呵呵笑道:“你这话我日后要告诉老房……你再猜猜房玄龄觉得自己要死了,所以劝房夫人改嫁,房夫人如何回答。”小宴隐隐猜到结局,却不愿讲,摇头道:“我不知道。”孝恭道:“房夫人用刀剔了一颗眼珠出来,以示决无二心。”他说完沉默了半晌,许观只觉得一阵凄然,叹道:“房夫人又是何苦,女子莫非天生便只为一个男人活着?”孝恭摇头道:“这些事儿男人都是嘴上大度,心裏可未必。她对玄龄情重,是要让房玄龄安心才如此的。”又正色对众人道:“足见两人若是情深意重,纵然一时贫贱也无妨。可为了虚抬门第,冒充朝廷命官来骗婚这等行径,却大违律法,某决计难容!”他本来谈笑正欢,突然板起脸说出这番话来,小宴等人都是一怔。却听刷的一声响,孝恭宝剑出鞘,直指李家父子喝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冒充凉州都督!”
〖注:《朝野佥载》:“卢夫人,房玄龄妻也。玄龄微时,病且死,诿曰:‘吾病革,君年少,不可寡居,善事后人。’卢泣入帷中,剔一目示玄龄,明无他。会玄龄良愈,礼之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