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谏王(2 / 2)

唐人叶子 安竹武 4596 字 5个月前

许观与小宴离了西市,径向东行,不多时到了一处所在。许观见房舍低矮破旧,巷道弯曲狭窄,不似长安城中其它街衢宽直匀整,又有不少民夫模样的汉子蹲在街角,都是蓬头精腿,满面尘灰,便问小宴:“咱们已到了平康里吗?那些汉子是什么人?”小宴道:“这裏叫作烂泥曲,在平康里以西。那些人都是雁户,常居于此。”许观道:“什么叫作雁户?”小宴道:“他们在乡下吃不饱,便到长安寻活路,若是在城里攒下了钱便又回去,岂不是与那冬去春回的大雁一般,因此叫作雁户。”许观叹道:“民匮于食,则流庸不还。宾王兄道国之兴亡,不由积畜多少,唯在百姓苦乐,确是良言。”小宴哼道:“才与他分开就念叨个没完,待别人不见你这般上心。”许观一呆,也不知她为何无端生气。夜暖风和,两人都默不作声,并肩缓缓而行。

又行了一阵,已到了平康里西南,眼前巷弄与烂泥曲又不相同,两行都是清幽院落,粉墙尽处,柳絮纷飞。小宴在一处小院前停下,只见花木扶疏,门庭清雅,乌门上镶了块铜牌上有“燕婉”二字。小宴拾起门环轻叩三下,过了一会儿,两扇乌门吱呀呀打开,走出一名青衣小鬟手里提了个红灯笼,瞅见小宴揉了揉眼睛,凝目又瞧了片刻,又惊又喜道:“我没看错吧,小宴姐姐,是你回来了!”小宴笑道:“阿巧,你又长高了。五娘好些了吗?”阿巧道:“讬福。她可算没给你气死。”又看了看后面站着的许观,小声道:“姐姐出游两载还带了位俊俏姐夫回来,真在可喜可贺啊。”小宴骂道:“小油嘴,看我不打你。”作势要打,阿巧连忙讨饶,笑成一团。闹了一阵,小宴又问:“惜梦在吗?”阿巧道:“不巧她今日不在馆中,她若在便好了,兴许见了你一高兴就能忘了那些烦心事儿了……”小宴道:“什么烦心事?”阿巧道:“还不是因为……唉,这事儿说来话长。先进来吧,两年不见大伙儿不知有多少话要与你说呢。”

阿巧在前,引两人进了小院。许观游目四顾,见这院中叠石作山,引泉注池,碧纱窗外杏花半开,四面亭下红鱼优游,人历其中,宛然入画。行了几步,不由心中喝彩:“原来小宴住的地方有这般好景致。”三人穿过一条曲廊,进到后院一间厢房之中,小宴对许观道:“你在这裏歇会儿,我去去就来。”说罢便与阿巧走了出去。许观留在房内,见房顶吊了盏红纱灯,灯上绣有鸳鸯戏水;正中摆着张紫檀木玲珑小床,旁设两张月牙凳,都铺着团花丝垫;墙角设了张香桌儿,桌上青绿铜炉里正燃着一炉好香。东首是张仕女屏风,隔开了旁边的厢房;西首墙壁上挂了幅字,书有“人生如露”四字,字迹疏放妍丽,再看落款题的是“褚遂良书”。许观曾随义父研习书法,知道褚遂良是当世大家,正要凑近仔细观看,忽听窗外人声嘈杂,脚步声不绝,远远有个女子的声音传来:“王爷到了,大家小心伺候。”

许观靠近窗边,侧身往外观瞧,见一名中年男子走过,此人年约四旬,身穿紫袍,腰束金带,一张国字脸,双眉入鬓,颔下留了部长髯,仪态雍容。这紫袍男子缓缓走进隔壁的厢房,顿时传来一阵女子的欢笑声,他身后跟着的两名衞士守在门口,分立左右。许观走到仕女屏风旁,透过缝隙往隔壁厢房望去,不禁心中一动,见这紫袍男子笑吟吟坐在软榻上,双臂各环抱了个美貌女子,一名小鬟正在一旁弯腰倒酒。左首那女子一身绛衫,体态丰腴,只听她莺莺呖呖说道:“王爷许久也不来看咱们,莫非又领兵打仗去了吗?”紫袍男子笑道:“我如今哪还有什么仗打,便有仗打也是在你们这燕婉园里。”右首那女子身着淡青短襦,生得清雅秀美,在一旁轻笑道:“怕是王爷一来,我们这儿才有仗打吧。”紫袍男子道:“为何啊?”右首女子道:“王爷一来,大伙儿都争着抢着相见,岂不是得先打一仗吗?”紫袍男子听了哈哈大笑,在她脸上轻轻一掐道:“若是打嘴仗,我可打不过你。”屏风里三人正在调笑,屏风外许观却是心头微微一沉:“莫非这裏是一处烟花行院,小宴难道是……”正胡思乱想间,忽听门外衞士禀道:“启禀王爷,代州都督张公瑾求见。”紫袍男子“噫”了一声,说道:“请他进来吧。”不多时,走进一人,肩宽腰阔,方口大耳,黑面微须,三十来岁年纪,见了紫袍男子施礼道:“代州张公瑾见过赵郡王。”听到这裏,许观一惊,心道:“这紫袍人竟然是名闻天下的赵郡王李孝恭!”

赵郡王李孝恭,世称凌烟阁开国第二功臣,武功之盛,唐初宗室之中除却太宗无人能及。隋义宁元年,孝恭即诏拜山南道招慰大使,出巴蜀进击朱粲,收服三十余州,故蜀中子弟无人不知这位赵郡王。许观侧耳附在屏风上,只听孝恭呵呵笑道:“张都督,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赶快坐下,陪我饮上几杯。”张公瑾道:“多谢王爷。下官此行,尚有他事相禀。”孝恭道:“急什么,先饮酒。”两人对饮了两杯,孝恭唤坐在左首那绛纱女子唱了支小曲,又饮了五六杯后轻拍双掌,两名女子和那小鬟都退了出去,方才对张公瑾道:“张都督此番远来寻我,究竟所为何事?”张公瑾道:“王爷可知,突厥霜旱雪灾。”孝恭道:“哦。那又怎地。”张公瑾道:“王爷,此乃天赐良机啊!此时我大唐再不伐突厥,只恐时机错过,日后悔之晚矣。下官肯请王爷一同劝谏陛下发兵。”隔壁许观听了张公瑾所言,心道:“原来他也觉得要讨伐突厥。”却听孝恭道:“张都督是昔日秦府重臣,此等军机大事何故来问小王。”张公瑾倒头拜倒道:“公瑾所为者,大唐社稷,天下苍生也,恳请赵郡王相助。”孝恭见张公瑾双目含泪,其意甚诚,扶他起身道:“非某不愿相助,只是见疑之身,安敢再谈天下事。”玄武门之变,唐太宗李世民诛杀建成、元吉而登帝位。孝恭与建成过从甚密,且既为宗室又有统率之才,自为太宗所忌,在登基之后曾被太宗短暂拘押,故此自谓“见疑之身”。张公瑾见孝恭只顾推托,心中一急,大声道:“王爷,荆州城里饮血酒那个李孝恭今何在!”此语一出,孝恭眼中精光一盛,转瞬之间神色又归于平静,只淡淡道:“这些旧事,还提它作甚。”

原来武德七年,孝恭曾任元帅讨伐江南反王辅公祏,兵进荆州时宴请诸将。席间孝恭命取水与诸将分饮,谁知水倒在碗中都变为鲜血,众人无不惊惧,以为凶兆。孝恭却面不改容,举止自若,起身举杯道:“我等既无愧于天地,诸公何故忧惧。辅公祏恶贯满盈,今日碗中之血便是他授首征兆!”说罢一饮而尽。众人见他豪气冲天,无不钦服,军心乃安,方能日后大败辅公祏,平定江南。张公瑾重提此事,自是盼能激起他英雄豪气,共同劝谏太宗攻打突厥,谁知孝恭竟好似没有半点火气,全然不受他激,张公瑾只得长叹一声,躬身道:“下官失礼,先行告退了。”待他退到门口,却听孝恭道:“公瑾,贞观元年,突厥便遇雪灾,其时萧瑀宰相谏请出兵突厥,却为陛下不纳。你若只道突厥若有雪灾便可讨伐,如何能说动陛下?”张公瑾听了大喜,忙转身拜倒道:“求王爷为我大唐百姓念,指点迷津。”孝恭正要开言,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一柄大铁锤破窗飞射而入,朝张公瑾脑后砸了过来!

张公瑾抓起面前的小凳,身形疾转抡起小凳朝掷来的大铁锤砸去,啪的一声,小凳给砸得粉碎,大铁锤来势却是不减。张公瑾俯身一让,大铁锤已飞到孝恭面前。许观险些失声惊呼出来,却见大铁锤硬生生停在孝恭鼻尖前半寸之处,原来铁锤柄部已给张公瑾牢牢攥住。又听啪啪两声,两团物事落到房中,仔细看去,竟是守在门口的两名衞士,不知几时被人打晕掷了进来。张公瑾怒气勃发,一抡大铁锤,大声喝道:“什么人暗中偷袭,有胆子出来较量!”话音未落,窗外跳入一人,身材高大,黑衣蒙面,手里也提了柄大铁锤,朝张公瑾直扑过来。张公瑾喝道:“好小子!”踏前两步,挥动铁锤迎了上去,当的一声巨响,二锤相交,火星四溅,两人都是闷哼一声,各自退开。张公瑾只觉虎口发热,手臂微麻,心道:“好家伙,世上竟有如此神力之人!”

张公瑾曾在玄武门之变中独力关闭宫门,阻挡建成、元吉的追兵,也是位大力将军,与这蒙面人过了几招,已知对手手段高强,连忙喊道:“王爷,我先挡住此人,你快走!”可这二人锤法都大开大合,威猛刚烈,两柄大铁锤已舞成一团黑气,笼罩着这小小厢房,只闻叮叮当当之声不绝,桌椅、床榻、茶壶、酒坛都已被打得稀烂,孝恭便是探身也会被扫中,要逃出去谈何容易。两人又斗了十招,猛然间轰的一声大响,张公瑾手中的大铁锤飞了出去,将墙壁穿了个大洞。原来张公瑾膂力终究逊了一筹,硬接了对方十余锤后,铁锤再也拿捏不住,脱手飞出。那蒙面人逼上两步,一晃手中铁锤,盯着孝恭与张公瑾。张公瑾叹了口气,对孝恭道:“王爷,公瑾无能……”不等他说完,孝恭递了个酒杯给他,哈哈笑道:“此酒甚好,莫糟蹋了。”张公瑾接过酒杯,一仰脖子喝干。孝恭转身对那蒙面人冷笑道:“李孝恭一生杀人无数,此刻方死也已迟了。只可惜不曾战死在沙场之中,却死在不敢留名的鼠辈手里。”

那蒙面人也不接口,又上前一步,举起大铁锤,眼看就要击了过去。忽然扑的一声,旁边的仕女屏风倒落下来,正砸在蒙面人身上。那蒙面人一惊,只见屏风后站了个少年,手里捧了个花瓶,望见自己便猛掷过来。张公瑾瞧出蒙面人分心,疾冲上前朝蒙面人心窝便是一拳。那蒙面人不躲不避,双手齐挥,右手摇动铁锤将飞来的花瓶击个粉碎,左手探掌拍去正接过张公瑾这一拳。张公瑾与他手掌一抵,只觉一股刚猛之极的大力袭来,震得胸口微微发热,退了一步方才站稳。

原来许观在隔壁厢房内听到张公瑾与孝恭的对答,知道这两人都是国之栋梁,却眼见便要遭不幸,不由慈悲心动,心想无论如何要倾尽己力相救,当下也不管自己不通武艺,就近抓了个花瓶在手,又一把推倒屏风。蒙面人瞧见许观,呆了一呆,此时窗外一根金蛇长鞭风驰电掣般攻到,正击在蒙面人胸口。一个婀娜清秀的人影闪了进来,这人身手甚是敏捷,飞身挡在许观身前。许观定睛看去,认得正是小宴,连忙叫道:“小宴,这人厉害的紧,你快走啊!”小宴望着他双眼,低声骂道:“呆子。”又转身对那蒙面人道:“这位耍锤子的大爷,燕婉园可不是舞刀弄枪的地方。”那蒙面人看了看小宴和许观,伸出手来指了指张公瑾与孝恭,忽然纵身跃出窗去。小宴本在全神贯注迎敌,不料对方竟凭自己一句话便退了下去,忙抢出门外,只见庭院里月色溶溶,草虫轻鸣,那蒙面人却已不知去向。

后面孝恭与张公瑾也走了出来,向许观与小宴道谢,又问他二人名姓。许观施礼道:“学生许观,锦州人士,是来长安应举的。”孝恭道:“原来是蜀中子弟,难怪听你口音耳熟。”张公瑾道:“下官这就去追查刺客。”孝恭摇摇手道:“追不上了。咱们把突厥的事儿说完,你说此刻出兵,除了突厥遭受雪灾,咱们还凭什么能打赢人家?”张公瑾支吾道:“这个……”许观想起马周所言,插口道:“学生大胆,适才也听到王爷与都督商讨攻伐突厥之事。学生有个朋友叫作马周,于此事也有些浅见。”孝恭微笑道:“说来听听。”许观便将马周所言突厥可取的三点缘由转述一遍,张公瑾听了一拍大腿道:“说得好!”孝恭也点头道:“说得不错,不过突厥可取,还有三点缘由。其一,漠北薛延陀诸部原属突厥,今已反叛。其二,颉利与其侄突利、拓设,其子欲谷设皆不睦,诸将怨叛。其三便是公瑾所说的雪灾霜旱。突厥羊马冻死,部众饥馑,实为可乘之机。”张公瑾听了,又朝孝恭深施一礼道:“多谢赵郡王指点,公瑾必择机上言这六点突厥可取之由,谏请圣上发兵成此不世之功!”孝恭手擎酒杯,一指许观与小宴,笑道:“罢了,罢了。今日咱们都要谢这对少年人,不是他们出手相救,只怕再也喝不到这美酒了。”张公瑾道:“正是。只是不知这刺客是何许人也,又是谁派来的。”正说话间,忽然窗外一阵嘈杂。张公瑾惊道:“莫非那刺客又回转来了。”只听有个女子声音道:“启禀王爷,房丞相夫人来了。”孝恭脸色微微一变,对众人道:“随我出去迎她。”许观见孝恭面对刺客谈笑自若、潇洒自在,不知为何听到这房夫人的名字就神色生异,稍觉奇怪。

出得房外,只见庭中站了个老妇,身后立了两个侍女,都是短打装扮。这老妇手里拄了一根描金鸠杖,肩挺腰直,精神矍铄,只是面如冰霜,又眇了一目,令人一见便生出几分畏意。这老妇见到孝恭施了一礼道:“赵郡王安好。”孝恭道:“房夫人免礼,你怎么到燕婉园来了?”房夫人道:“说来惭愧,拙夫深夜不归,只得四处找寻。不知王爷可有见过?”孝恭咳嗽两声,答道:“适才还见过,只是玄龄今日来得不巧,他中意的那位姑娘不在馆中,只得早早离去了。玄龄走时还怒气冲冲,将这窗子都打烂了,此刻还不曾回到府上吗?”房夫人听了,脸色铁青,一顿手中鸠杖道:“多谢王爷见谕,我见到那老奴定要敲他几十杖。”说罢气冲冲转头便走。待房夫人走出后院,张公瑾再也忍不住,哈哈笑个不止,说道:“房玄龄这位夫人是有名的醋坛子,最是厉害不过。王爷这番促狭,可够他喝上好几壶了。”

两人相顾大笑了一阵,孝恭对许观与小宴道:“你们要什么?”许观一愣,也道:“我们要什么?”张公瑾道:“你们立了大功,王爷问想要什么。许观,你可要官职、金帛吗?”孝恭点头道:“你们但有所求,我力所能及,无不允可。”许观想了想道:“学生的那位朋友马周,实有大才,还请王爷提携。”孝恭道:“好,选贤与能,不为己谋。你倒有古人之风。”又问张公瑾道:“如今哪里有职缺,可教马周除授的?我观他所发突厥可图之议论,倒也是个人才。”张公瑾道:“今日左右监门衞中郎将常何对下官提起他府上少个参事之人。”孝恭对许观道:“你教马周去找中郎将常何便是。”又对小宴道:“小姑娘,你又有什么心愿?”小宴摇了摇头道:“我没什么可求你的。我若真有个心愿,你又未必能做到。”张公瑾道:“小姑娘,这位是赵郡王千岁,你且将你的心愿说来听听,天下他办不到的事,倒也不多。”小宴淡然道:“好吧,现下我还想不到,日后想到再与王爷说吧。”孝恭笑道:“倒似我求你了。”转身对张公瑾道:“今夜真是热闹。公瑾,我们也散了吧。”张公瑾躬身道:“恭送王爷。”孝恭点了点头,将手中酒杯轻轻搁在窗台上,不再多言,飘然而去。但见月华如水,泻在房中,倒在地上的两名衞士兀自昏睡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