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名军士牵来马匹,又取了衣甲与李抱金、许观等人拴束。小宴也奔到许观身旁,嗔道:“谁让你强出头的?快快回去。”许观一呆,想起正是在夔州小宴应战阿赫莽时自己说的话。小宴见他发呆,笑道:“不过你刚才挺身而出的样子倒很威风啊。”许观听她称赞自己,心裏一甜,说道:“其实我不太懂马球,只是看不惯那突厥王子的得意样子。”小宴轻轻叹道:“不会马球还敢出头,更不容易,简直是大英雄所为。”许观被她夸得不好意思,脸微微发红。谁知小宴又道:“可惜大英雄们多半都是些大傻瓜。”
李抱金衣甲拴束已毕,有军士递上几根球杖。李抱金摇了摇头道:“我这对铜鞭便可作球杖。”将盾牌绾在臂上,提了一对铜鞭飞身上马,出到阵前。辛开道选了根硬木制成的偃月球杖,许观则选了根杖头裹有牛皮的藤制球杖,又将波月石挂在胸口,也拍马欲出。小宴方叮嘱道:“你莫上前和他们缠斗。还记得郭三教给你的咒儿吗,上场之后只顾念咒。切记。切记。”
阿赫莽在远处看到小宴与许观也在唐军中,从怀里取了枚狼头面具戴上。原来阿赫莽自幼闻到花粉便气喘胸闷,有人知晓了他这软肋便常以此制他。此症后世称为“花粉过敏”,系一种不良免疫反应,当时却无人能知其原由,只道是一种怪病。阿赫莽在夔州又因此吃了大亏,后来痛定思痛,便请高手匠人打造了这枚面具。面具口鼻处内藏有炭粉,戴在头上呼吸无碍,却可阻隔粉尘。(按:后世军史学家常谓防毒面具由俄国人Nikolay Zelinsky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发明,殊不知早在初唐已被运用于战场。)
阿赫莽戴上面具,许多人已认出他便是狮子梁大败唐军的那员将领,辛开道见了更是目眦欲裂。双方策马来到场中,阿赫莽笑道:“李校尉,你本是我手下败将,他们搬了你来又有何用?”李抱金全然不恼,说道:“上次你用邪术伤我,若只比拼武艺,你未必及我。”阿赫莽道:“这次咱们比的可是马球。”又一横手中金矛道:“此矛叫作能断金刚矛,以陨铁与横公鱼王之血铸就,无坚不摧,你可曾听说过?”李抱金道:“袄教三大神兵之一,我自然听过。”阿赫莽将能断金刚矛举到面前,轻轻抚摸道:“我以此矛为球杖,你要小心了。”李抱金视若不见,面无表情道:“放马过来。”
阿赫莽艺业过人,在突厥又官居要职,众武士都格外尊敬。他与李抱金两人用华语问答,其余五名突厥武士虽不能完全明白,也知道对方全无恭敬之心,无不愈听愈怒。一名青甲武士按捺不住,大吼一声,策马前冲,挥动球杖猛击在金球上。金球破空,声如尖啸,不奔球门而朝李抱金面门射去。却见李抱金不避不让,待球到面前,手腕忽然轻轻向上一翻,一对铜鞭像火筷子夹炭一样牢牢夹住金球。青甲武士的眼里露出骇然神色,李抱金却仍是全无表情,眯着细眼道:“你是想让我们先开球吗?”青甲武士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了一会儿,李抱金道:“那便谢了。”双鞭一错,将金球激射而回,竟似用强力机括发射出去的一般。青甲武士猝不及防,慌忙用球杖隔挡,金球击在杖上只觉双手巨震,球杖竟脱手而出,与球一起落在地上。
唐营兵卒见了都欢声雷动,拍手喝彩。便在欢呼声中,阿赫莽催马疾冲,举矛对准金球向下戳去,将球插入土中。这一来都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却见阿赫莽右手持矛,左手结印胸前,口中念念有词,那金球竟在地里穿行,直冲进唐军一方的球门。金球在地下运行时,轰然有声,地上现出一条长长的土垄。
阿赫莽勒住缰绳,笑道:“承让。承让。”众人都瞧得目瞪口呆,均想:“从未见过如此打马球的。这突厥人身怀异术,如何能胜?”忽然金球嗖的一声破土而出,悬在空中顿了一顿,犹如有了生命般径直朝突厥方的球门飞去。原来许观得了小宴叮嘱,上场便开始念郭三教的御剑咒。可这门道术他毕竟尚未融会贯通,念了半天毫无效用,直到突厥先下一城,许观一急,心念动处,福至心灵,才将金球从土中挪移出来。阿赫莽见金球飞掠而至,只道是李抱金所为,笑道:“原来李校尉会的邪术也不少,还懂得茅山宗的御剑术。”他口中讥讽,手上丝毫不缓,手挥金矛,正封住金球去路。
许观见阿赫莽出手阻拦,只道对方要比试武艺。想起郭三说过使用御剑咒还须心中存念之事,寻思这次可不能再想面馆师傅削面了,于是闭上双眼,默念佛经中所载菩萨作狮子吼,摧伏魔军诸事。他这一念之下,那一丸金球嗡嗡作响,挟带风雷之声,漫天纵横飞舞。阿赫莽只觉金球每次击来所含劲力一次大过一次,也暗暗称奇,当下将能断金刚矛舞成一团金光,小心守住门户。这番好斗众人瞧在眼里,都觉胆战心惊,均想:“若我是那突厥人,只怕身上早被金球砸出十几个窟窿了。”小宴在旁看了一阵,心想:“马球赛比的是谁能破门,如此缠斗下去有害无益。”便提声对许观叫道:“别和他打了,快些破门就是!”许观听到小宴叫喊,心神微分,金球当的一声落在地上。其余五名突厥武士都在凝神看这场比试,只有辛开道瞧出空档,当即跃马抢到阿赫莽身边,朝金球猛抽一杖。金球贴地急滚,霎时洞穿了突厥方的球门,全场顿时彩声雷动,只有阿史那婆罗门面沉似水。
阿赫莽瞅了瞅辛开道道:“你叫什么名字?身手不错啊。”辛开道怒道:“狗贼,你爷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匡道府宣节校尉辛开道是也!今日要为我家弟兄报仇!”白光一闪手中多了柄单刀,瞬息之间已朝阿赫莽砍出三刀。这三刀劈面而去,端的是迅捷无比。可是他刀法虽快,对方身法更快,阿赫莽身不离鞍,腾挪避让,将三刀都闪了过去,口中还好整以暇赞道:“刀法不错啊。”辛开道一击不中,正要猱身再上,阿赫莽道:“也接我一招试试。”辛开道只觉金光闪动,知是金矛朝自己胸口戳来,只是这一击来的太快,想要封挡躲避都已不及。眼看金矛就要刺中辛开道,阿赫莽忽然“咦”的一声,又将金矛撤了回去。原来许观见情势危急,忙念动御剑咒又让金球朝阿赫莽攻去,阿赫莽只得回矛自救。此时李抱金也拍马举鞭冲了上来,阿赫莽便弃了辛开道,挺矛迎上去战他。二马错镫,只听当当两声响,正是金矛连戳在李抱金的盾牌上。二人回马一凑,又是当当两响,这次却是阿赫莽接了对方两鞭。其余五名突厥武士见了,也都催马上前将李抱金围在中间,眼见马球赛就要变成一场鏖战,张公瑾忽然站起,手举金杯朗声说道:“大家住手!今日马球赛旨在助兴,不可为旧怨伤了和气。方才我见双方各入一球,可作赛和论。各位勇士请速去换下盔甲,同来饮酒。”执失思力也起身道:“正是!突厥与大唐虽疆分二境,却如手足相衞,唇齿相依。愿两国相恤灾患,永修邻好,使百姓安乐不绝。阿赫莽,快领兄弟们谢过张都督赐酒。”
阿赫莽与五名突厥武士这才弃了李抱金,驰马近前,各自跳下分饮赐酒。待他们饮罢,张公瑾哈哈大笑,道:“六位突厥勇士果然个个骁勇,都是英雄好汉。”辛开道在一旁看六人饮酒,紧握刀柄,满脸悲愤。苏烈瞧出他脸上怒色,端起斟满的金杯叫道:“开道!都督赐酒,你也来饮一杯。”辛开道接过金杯,仰脖子一饮而尽,一言不发大踏步离开。张公瑾瞧在眼里,神色自若,对李抱金道:“你武艺很好,也把名姓说给大伙儿听听。”李抱金躬身道:“带罪之人,能为国出力已是万幸,不求显名。”张公瑾大喜,又赐了他一大杯酒。此时天色渐晚,张公瑾对阿史那婆罗门与执失思力道:“殿下与将军远来是客,但请痛饮,今夜须尽欢而散。”又命人在旷地燃起几个大火堆,令军士们围坐聚饮,彻夜方休。
次日清晨,突厥使团辞别张公瑾,缓缓北归。行出十里,执失思力方长舒一口气,策马到阿史那婆罗门身旁,说道:“殿下,此次与唐结好若能成功,实为我突厥之福。”阿史那婆罗门皱眉道:“早也说和,晚也说和。如今连和亲都想出来了,莫非父汗真想作李世民的女婿吗?”执失思力道:“据细作所报,我死敌薛延陀的可汗夷男已派了使臣前往长安。李世民赏了夷男宝刀与宝鞭,令夷男对部族大罪者斩,小罪者鞭。这番话可句句都是对咱们说的。如今强敌环伺,大汗和亲之举也是迫不得已。”阿史那婆罗门怒道:“夷男有什么了不起?李世民又有什么了不起?咱们不是刚在狮子梁把唐军杀得大败吗?我看是父汗老了!”他心中不悦,举起马鞭狂抽坐骑,马儿吃痛狂奔,霎时将执失思力抛到后面。
阿赫莽纵马追了上去,阿史那婆罗门侧目见是他,勒了勒缰绳,说道:“执失思力啰啰嗦嗦,很是讨厌。你再想个法子,好让我有仗打!”阿赫莽沉吟不答,阿史那婆罗门急道:“上次你让我们的兵士扮成唐军去河西侵扰,果然引出一场仗来。不如咱们再使这个法子。”阿赫莽道:“殿下噤声,此事不可声张。依小将之见,用不着再使什么法子,不日也会有大仗打了。”阿史那婆罗门道:“你没听到执失思力要去请和亲吗?父汗这么低三下四,还能有什么仗可打?”阿赫莽道:“当年李家父子都曾对我突厥低三下四,进贡金帛无数。大汗宽宏仁慈,便息戍罢兵与唐结好。可李世民狡猾起来像只狐狸,狠毒起来赛过胡蜂。他连亲兄弟都能下手杀戮,这和亲之事,成与不成都难说的很。”阿史那婆罗门哼道:“不成最好!我提兵去长安将李世民君臣一个个都捉来,将首级割下给你们作马球打。也教父汗知道日后谁才能作草原上的苍狼!”阿赫莽道:“殿下英武盖世。若是李世民冥顽不灵,真敢派兵来犯,我早已安排下了计策,漠北的草场便是他们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