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出关(2 / 2)

唐人叶子 安竹武 4292 字 5个月前

两人在庙中过得一宿,次日向西进发。行了八十余里,见到第一座烽燧。玄奘道:“石盘陀曾道一路上惟五烽下有水,却都驻有守军,若有一处被觉,便会被捉拿处死。我们不如等到入夜再去烽下取水。”许观称是,玄奘便将马放到一旁。二人与伏在沙沟中捱到天黑,才蹑足缓缓走近烽燧。待走到烽燧西角,果然见到一条沟渠,忙各自取出皮囊盛水。忽然一支响箭嗖的一声射来,正中许观的皮囊。烽上一棒锣响,有人大喝:“什么人敢来偷水,给我拿下了!”又冲出六七个军士,皆是怪形恶相之辈,将两人横拖倒拽,捉上烽燧。玄奘与许观被押到烽燧内一间囚室里,见正中坐了一名军官,生得又高又瘦,面颊凹陷,左眼下老大一搭朱砂记,瞧上去说不出的瘆人。

那军官见了两人,冷笑道:“朝廷三令五申,禁约百姓私自出蕃。你们好大胆子,当我这五烽都是空设吗?来人!将这两人拖出去打杀了。”玄奘叹道:“阿弥陀佛。不想玄奘取灭于此,不能取得真经。只待来生教化此人,令修胜行,舍诸恶业。”那军官听到“玄奘”二字,站起身来喝住众军士,问道:“你是哪里的和尚,自称玄奘?”玄奘道:“贫僧法名玄奘,自长安而来,前往西方婆罗门国求取真经。”那军官满脸惊异道:“我听凉州人说有僧人玄奘欲前往西方取经,不想果真遇见。”又问了许观来历,更觉惊奇,对许观道:“原来你不是去往西方诸国,而是要去莫贺延碛。那里寸草不生,又无水源,你去岂不是白搭一条性命吗?”见许观与玄奘却都是一脸坚毅,那军官对玄奘道:“我是守这烽燧的校尉王祥,曾在家乡敦煌听报恩寺张皎法师说解佛法。你欲去西方取经,原是好事。只是西路艰险,此去婆罗门国何止万里,你如何能到?张皎法师曾对我说过三段故事,我终不明其意。天亮之前你若能解,我便放你们西去。若不能解,我亦不予你罪,你自去敦煌随张皎法师传法,也不必丧身在西行路上。”

许观听罢,心中惊疑,暗道:“这赌赛太不公平。故事解开与否,都由这王校尉一人说了算。”玄奘却点头道:“校尉请讲。”王祥道:“第一段故事据张皎法师所言,便是传自婆罗门国。是说昔有一人有二百五十头牛。一日此人放牛时见一头牛被虎所食,便道:‘我这牛失了一头,再不是全数了,还留它们作甚?’便将剩下的牛都赶到深坑中宰杀了。世上怎会有这等蠢人,这故事说的是什么意思?”玄奘道:“如来有二百五十条戒律,倘破一条,当生惭愧心,作清净忏悔,不再犯戒。若犯如来一戒,便道戒不具足,何用持为,索性一戒不持,便是因失一牛而杀群牛,如那故事中的愚人一般了。”

王祥听罢,以手抚头,恍然大悟,又道:“第二段故事是张皎法师远行至西域某国所闻。说那国中有位美貌王后患了重病,终日昏睡不醒。国王便唤了医者医治,谁知那医者开出一剂毒药。国王大怒,欲斩医者,那医者却道:‘王后之病,非此药不可医。’见王后奄奄一息,来日无多,国王无奈便让王后服了那毒药。谁知药到病除,王后竟霍然而愈。王后苏醒过来说道:‘我昏睡时梦到来到一地,人人都牛头马面,丑陋不堪,见到我却都讥笑我生得难看。’这故事说的是什么意思?”玄奘道:“恒河水,鱼龙以为窟宅,天众以为琉璃,人间以为波流,饿鬼以为猛焰。彼之毒药,于此或为良药。此之美貌,于彼或为丑陋。故外境之色,皆依其识,而所见不同。这便是故事本意。”

许观幼时广阅佛经,听完玄奘所说,深觉饱含精义,只盼能再多听几句。王祥也若有所思,不住点头,又道:“第三段故事,张皎法师讲时哈哈大笑,我却不明其意。”玄奘道:“檀越且说来听听。”王祥道:“说昔有一人叫作唐僧,有四名弟子叫作悟空、八戒、沙僧与白龙。悟空头上有一道金箍,这日唐僧欲给八戒、沙僧与白龙都套上金箍。套到白龙时,白龙哭道:‘师父,莫套了。再套便是四个箍了,我是宝马,莫叫我作奥迪了。’这故事又是何意?又有什么好笑?”这次玄奘听罢,盘膝低头而坐,皱眉想了良久,却仍沉吟不答。许观看得心焦,凑上去问道:“法师,这故事莫非比前两个都难解吗?”玄奘道:“你不晓得。他那头一个故事是《百喻经》中故事,殊不难解。第二个故事虽不见经典却暗合佛理,也能解得。惟独这第三个故事,百思不得其解。”

许观满心担忧,忽然脑中一道灵光闪过,对玄奘道:“这故事既是张皎法师所讲,他必知其义。我去寻他问个明白不就是了?”玄奘道:“敦煌离此地尚有两百里,此时已是四更,你如何能在天亮之前找到张皎法师?”许观道:“只要王校尉肯放,我自有个赶路的法子。”玄奘道:“既如此,我与那王校尉说。”便对王祥道:“这第三个故事,贫僧一时也解不开。不过这位小施主要连夜赶到敦煌去问张皎法师,天亮之前定然赶回,还请校尉应允。若是他逾期不回,贫僧愿任凭处置。”王祥道:“你好不糊涂,他若去敦煌如何能在天亮前赶回,分明要独自逃走。”玄奘道:“我却信他。”王祥笑道:“好!我便放他,也叫你输个明白。”

许观问明了路途不敢耽搁,离了烽燧将波月石揣在胸口,一路赶去敦煌不提。玄奘继续苦思这第三个故事所含深意,不知不觉天边已泛起鱼肚白。王祥道:“他果然一去不返,你也该依我所说去敦煌传法。”玄奘肃然道:“贫僧家在洛阳,少时慕道。两京名僧,吴蜀大德,玄奘皆有拜谒。莫不穷其所解,倘若我只为养己修名,何必前往敦煌。然恨东土经有不周,才无贪性命,不惮艰危,誓往西方遵求遗法。擅越若必欲拘留,任由刑罚,玄奘终不东移一步。”说罢玄奘双目一闭,再不发一言。王祥见他宝相庄严,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也暗自佩服。此时旁边一名军士上前报道:“那人已回来了。”王祥奇道:“居然回来了?快带上来!”

只见许观抱了个木匣风尘仆仆奔了进来,王祥道:“你是从敦煌回来吗?”许观道:“正是。不但到了敦煌还见到了张皎法师。”王祥怒道:“空口白话!何以为证?”许观道:“我到了报恩寺,张皎法师正在大殿等我。他道:‘你不必多言,快将这木匣带给王校尉。’我待要多说几句,他却挥手令我快走,又道:‘你同王校尉说:放了玄奘西去,日后方知我那故事为何好笑。’我见他不开口询问,竟然尽知我来意,也不敢耽搁,连忙赶了回来。”王祥听完,将信将疑,命人打开木匣,众军士往内一看竟都是一片欢呼。

原来那匣内放了满满一匣脆枣,上面搁了一张信笺。大漠苦寒之地,守军都已数月不曾见过瓜果了,见了脆枣自然人人欢喜。王祥拾起一枚枣看了又嗅,喃喃道:“只有敦煌鸣山大枣才能生得如此饱满……”又拿起信笺,见上面只写了一个“放”字,心道:“这倒奇了,果然是张皎法师的笔迹。莫非真有神佛护佑这玄奘法师?若当真如此,我又怎能逆天而行?”王祥想到此处,额头上已是汗水涔涔,说道:“法师既立有宏愿,今又有上天护佑,弟子敢不随喜。且稍作歇息,我便送法师出关。”

待到午后,王祥命军士送上水囊干粮,将两人送出十余里,说道:“由此向西不须经过其余四烽,便能直入莫贺延碛。那莫贺延碛又称沙河,人迹不至,其中路途我也不识,惟愿佛祖保佑二位。”玄奘与许观称谢不已,别了王祥向西进发。行了一日,只见莽茫茫沙丘如海,果然寸草不生,人鸟俱绝。后人叹这莫贺延碛沙漠的可怖,道是:“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又行了两日,两人所带清水已耗去大半,却仍走不出沙漠。许观心道:“如此下去,非困死在这沙漠中,何不再试试这波月石。只是法师那匹马又老又瘦却骑不得两人。”便对玄奘道:“法师,我再试试那赶路的法子,或能带你,那马却带不得了。”便将波月石贴身戴了,抓了玄奘的手拔足便奔。玄奘只觉两耳灌风,双脚再也收不住,腾云驾雾一般往前急奔,口中叫道:“小施主,你原来还有这等神通呢!”

许观只顾埋头狂奔,如此奔了半日,停下一看却是叫苦不迭。

只见满目尘沙飞扬,玄奘那匹瘦马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在眼前。原来狂奔了半日,竟又回到了原地。许观已是口干舌燥,满腹懊丧。玄奘道:“施主莫要懊恼,我等既发愿来此,纵然事终不谐,亦无愧我心,又有何怨。”许观心中一凛,道:“法师教训的是。”此时玄奘再也支撑不住,卧在沙中默念观音,颂曰:“玄奘此行不求财利无冀名誉。但为无上正法来耳。仰惟菩萨慈念群生以救苦为务。此为苦矣,宁不知耶。”如此颂念百遍,那瘦马忽然长嘶一声,爬起向东南方奔去。许观挣扎而起,尾随那瘦马追去。奔出数里,忽然脚下一软,一只脚已陷入流沙之中。许观大惊,忙大声呼救,周遭却哪有半个人影。待要发力挣脱,却觉脚下空荡荡全无借力之处,片刻之间流沙已至胸口。又拼命挣了两下,流沙没到颈下,许观渐觉呼吸艰难,心中一酸,叫道:“小宴,咱们只有来生再见了。”此时尘沙骤起,将他掩在厚厚黄沙之下。

〖注:

1、《新唐书·李靖传》载:“御史大夫萧瑀劾靖持军无律,纵士大掠,散失奇宝。帝召让之,靖无所辩,顿首谢。”《旧唐书》则称弹劾李靖纵容士卒劫掠突厥珍宝者是御史大夫温彦博。也有史家认为苏烈在唐灭东突厥之役中便立有大功,却仍未得重用,可能是替李靖背了罪责,但纵士劫掠以鼓舞士气,向为兵家常用,亦无须讳言。

2、本回中石盘陀助玄奘西行又生异心,玄奘过五烽及莫贺延碛诸事皆系史实,基本根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改写。至于张皎法师的第三个故事自然并非取自佛经,而是戴鹏飞先生的短信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