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井王气得脸上变色,郭三却好像根本没瞧见他的脸色,絮絮叨叨道:“大王你说做人最要紧的是什么?依我看最要紧的是有自知之明。自知之明又分两种:一种是邹忌自知不如徐公美貌,还有一种是诸葛孔明自比管仲乐毅。我说我武艺比大王高强就是后一种了。”他说到这裏,抬头看了看火井王道:“是了,看大王的模样,好像没念过什么书,怕是不知道谁是邹忌,谁是诸葛孔明吧?我来给详加解释解释……”他摇头晃脑说到这裏,小宴再也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声来。
火井王的脸越来越红,仿佛要滴出血来,忽然巨手猛地一挥,那大火球轰然而起朝郭三疾飞而去。只听轰隆隆一声大响,这石洞摇晃不已,好似要被震塌一般。再看郭三站的地方只剩了青烟一缕,哪还有半个人影?火井王嘟囔道:“你自己寻死,怨不得我。”却听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大王可是嫌这山洞憋闷,要拆了重盖吗?”火井王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只见郭三双脚好像粘在洞顶上,倒悬着晃来晃去,正朝自己眨眼微笑。郭三双腿一蹬,落在地上,笑道:“在自己家打架可得小心,砸破什么瓶瓶罐罐全是自个儿的。小宴,你说是不是?”这次半晌无人答言,却轮到郭三吃了一惊。刚才还伏在地上的小宴竟然不见了,连坐在石凳上的阿融也没了踪影。
原来就在火井王催动火球、郭三跳上洞顶之际,阿融忽然一扳桌上的一只酒碗,小宴只觉脚底一空,身子直坠下去。她暗叫不秒,身在半空金蛇长鞭已然出手,将阿融卷住用力一拉,一齐跌落下来。坠了两三丈深,两人都落到地上。小宴睁大眼睛看去,见周遭似乎是间密室,墙上点了两支长明火把,地上东一堆西一堆堆满了珠玉、翡翠之类,火光映照下只瞧得人满眼生花。小宴随手拾起一块鸡卵大小的玛瑙放在手心,见这玛瑙殷红如血,光彩流动,知道此处所藏每一件都是价值不菲的珍宝,心道:“这必是火井王的宝藏了,没想到这大个子居然搜刮到许多宝贝。”又听得一阵珠玉相撞的清脆响声,却是阿融踩在珠宝上慌慌忙忙跑过。小宴哪容他逃远,抖动长鞭将他卷住扯了过来,一脚踹翻踩在地上骂道:“臭小子,我好心救你,为何反诬赖我?”扬鞭便要抽打。
阿融吃痛哭道:“别打!我说……我说!别……打我……”小宴容他站起,见他满脸委屈,眼中还挂了泪水,一副可怜模样,微觉好笑却仍板着脸道:“不许哭!快讲!”阿融低下头道:“跟我来。”向密室深处走去,小宴持鞭在手紧跟在后,心想:“你这小子再敢耍什么花样,一步之内也难逃我的金蛇长鞭。”走了十余步,阿融停下脚步,指了指墙壁,道:“你看。”小宴顺他手指瞧去,见墙上嵌了一块大如桌面的紫色圆石,平整如镜,光可鉴人。阿融伸出手掌来抚在石上,小宴一惊,担心他又要触动什么机关,忙抓住他后颈将他提到半空。阿融双脚乱踢,叫道:“你放我下来,快看这石头。”小宴一怔,只见石头上隐隐现出水纹状的五色莹光闪烁不定,过了片刻那光华越来越亮,变得清晰异常。小宴凝神看去,不由目瞪口呆,原来石头上现出个美貌少女抱膝坐在地上,双眼若颦若笑也正瞧着自己。更奇的是这石中少女衣衫服饰,眉眼口鼻竟与自己一模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石头上的光影渐渐变淡,终于消逝不见。小宴道:“这是怎么回事?”阿融低头小声道:“没想到是真的……上次还不是这样的……”小宴听的一头雾水,问道:“什么是真的?这石头里究竟有什么蹊跷?”阿融道:“这石头叫观心石,摸完之后能看到心头想的东西……”他说完脸涨得通红,忽然抬头道:“小宴姐姐,我见到你以后……心裏就只想着你了。你可不可以留在这裏不要走?”
小宴听完一呆,见阿融小脸上满是稚气,淡红色双眸中却投出炽热目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你还是个小孩子,瞎说些什么?”阿融道:“我不是小孩子,过了年我就十三岁了。”又指着观心石道:“爹爹一直不许我到山下去,说外面的人都坏的很,只许我跟火井族的人玩。可是火井族的人就知道说些如何放火啊练功啊,没劲的很。上次我摸完这石头,裏面现出山脚下的小河啊,屋子啊,我才明白自己想的就是要出门去看看。爹爹越是不许我去,我心裏就越想去。”小宴道:“因此你就偷偷溜出去了?你爹爹说的不错,外面的人果然坏的很,差点把你给煮了。”阿融道:“也不都是坏人,你不是救了我吗?我在大家面前跟爹爹说是你抓的我,又偷偷告诉他让他只带你来山上来。其实我……我并无什么恶意,只想请你来山上作客。”小宴见他说的诚挚,说道:“既然没有恶意,你为何又发动机关想把我关在这裏?”阿融道:“刚才爹爹和你那个朋友打架,我怕他们伤到你,才让你落在这裏。”小宴道:“呸!好像你做什么坏事都是替我好。”走到观心石前,也伸手抚在石上,说道:“要是石头里现出的是你,我就留下来陪你。”
只见石头上流光闪动,阿融睁大眼睛牢牢盯着,忽然叫道:“蝗虫!你想的怎会是蝗虫啊?”小宴见石头上的光影果然汇成一只巨大蝗虫正在伸足拢须,也觉奇怪,说道:“我几时有想过什么蝗虫,你胡吹大气说这石头叫什么观心石,根本就不准……咦,这是什么?”原来她定睛看去,才见蝗虫所在之地似乎是一处山崖,旁边还坐了两个人,一人隐约便是许观,另一人是名衣袂飘扬的白衣女子,面目却是不识。正要再仔细观瞧,石上的景象已渐渐褪去了。小宴又抚石面,却再没有光影显现。阿融道:“观心石每人每日只能用一次,再摸就不会灵验了。”小宴“哦”了一声,坐在地上寻思:“若这观心石当真灵验,怎么许郎也已离了马邑大营?世上怎会有如此大的蝗虫?那白衣女子又是谁?”她心中思虑纷扰,忽听阿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小宴见他抽抽噎噎伤心不已,微觉好笑,道:“你哭什么啊?”阿融哭道:“我心裏只想着你,可你心裏只有蝗虫,全没有我。”
小宴哭笑不得,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就知道哭鼻子,没出息!快上去劝你爹爹别打了。”阿融抹了抹脸上鼻涕泪水,说道:“你留下不走陪我,我就上去劝他。”小宴骂道:“你这小子真不孝,万一你老爹打输了受伤,可怎么办?”阿融道:“我爹爹和别人打架从来没有输过。”小宴道:“那可不一定,你听。”两人所处的密室虽有两三丈高,火井王与郭三打斗的声响仍从上方传了过来。只听大火球的灼烧声,呼呼不绝,如一串响雷在二人头顶驰骋往来。阿融傲然道:“是我爹爹在用御火术。”小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爹爹的御火术如此厉害,为何要打这么久啊?”阿融一愣,此时头顶上的声响已变了,大火球的风声缓了下来,忽然传出嗡的一响,是铁剑破空之声。然后是轰轰两声巨响,似是铁剑撞击在火球上。过了片刻,只能听见铁剑掠风如野蜂狂舞般响个不停,大火球的声响反再也听不见了。小宴道:“你爹爹好像落在下风了。”阿融脸上变色,却嘴硬道:“才不会呢。谁也打不过我爹爹。”又过了一会儿,铁剑发出的嗡嗡声也戛然而止,密室外静得出奇,连一丝响声也没有了。
阿融额头已然见汗,奔到一堆珠宝旁,弯腰抓住一块翡翠使劲向上拔起。这块翡翠下竟然连了一根银线从地底拔出,只听机关触动哗啦啦一响,头顶的翻板已被打开。小宴连忙抓起阿融,足尖一点,纵身跃出。出了密室,阿融大声叫道:“爹爹,你没事儿吧?”火井王道:“傻孩子,我能有什么事。”阿融与小宴看去,登时呆了,只见火井王与郭三两人坐在石桌旁,各端了杯酒,正你一杯我一杯喝得高兴。
阿融惊道:“爹爹,你……你怎么……”小宴也奔到郭三身旁,低声问道:“你们两个怎做了一路?”火井王呵呵笑道:“阿融,你可记得我常说起的恩公韦法昭吗?十五年前,有次你娘与我赌气,就一个人偷偷下了山去了敦煌,不想陷在流沙中,幸亏韦恩公路过相救。若没有他,世上也没有你。这位郭三爷原来是韦恩公的师弟,快上前来施礼。”又对郭三道:“老弟,若不是你使出你们茅山的御剑术,我还当真认不出来!”郭三道:“我正是为寻韦师兄而来,不想倒与大王交手,真是不打不相识。还请大王从头说说。”
火井王叫阿融与小宴也坐了,对郭三道:“当年你师兄救了阿融他娘,我自是感激不尽,便请他到山上小住。我们两人切磋御火术,越谈越是投缘,一晃他在山上就住了半月。有一日他说要回茅山去,我怎么也留他不住,只好在夜里摆了酒宴给他饯行。岂知他喝了几杯以后,忽然落下泪来。”小宴问道:“好好的他为什么哭呢?”火井王道:“我也觉得奇怪,便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冤仇未报,或者遇上了什么厉害的大对头。他说都不是,只是有件事决断不定,如今要回茅山了,心绪难宁。我忽然想到我们火井族传下的一件宝物叫作观心石,能照出人心中所想。贪财的人摸过,石中便现出金银财宝;爱功名的人摸过,石中便现出官帽大轿。他既然如此为难,或许观心石能帮他作个决断。”他说到这裏,小宴望了一眼阿融,见他好似全没听火井王说话,正痴痴看着自己。
郭三道:“韦师兄有照过这观心石吗?”火井王道:“你们随我来。”说罢扳动桌上的酒碗,又将密室打开,携了阿融跃了进去。郭三与小宴随在后面,四人来到观心石前,火井王道:“这就是观心石了。你师兄曾见过石上的景象。”郭三道:“韦师兄在观心石上看到了什么?”火井王道:“当年是韦法昭一个人到这观心石前,我也不知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后来问他,他却只是微笑不肯多说。他看过观心石后如释重负,当晚饮得大醉,到第二日临走时他说他已决意不回茅山,要到蹈歌山去。”火井王提到“蹈歌山”三字,郭三与小宴都是一惊,小宴道:“他到蹈歌山去了?蹈歌山究竟在哪里?”只听火井王接着道:“蹈歌山离此倒也不远,在几十裡外的莫贺延碛之中。不过这山有些蹊跷,只因山下方圆五里都是流沙,常常会移动方位,寻常人决计找不到,即便找到也会因流沙所阻上不了山。可韦法昭既然要去,我就送了他一节紫焰藤。”小宴道:“紫焰藤是什么?”火井王指着墙壁上的紫色藤蔓道:“这就是火井族种植的紫焰藤。莫看只有这短短一节,到了莫贺延碛将它种在沙中,多浇上些水能疯长到数里之长,踩在紫焰藤上就可渡过流沙到蹈歌山上。”小宴听了大喜,道:“原来有法子到蹈歌山上去的。”心道:“那羊皮图叫我先来火井洲果然大有道理。须先在这裏找到紫焰藤,方能上蹈歌山。”郭三道:“后来大王可有再见过韦师兄?”火井王道:“十五年前一别之后,再未见过。”
郭三“哦”了一声,伸指弹了弹观心石,沉吟片刻道:“大王,我有一事相求。”火井王道:“你也想要一节紫焰藤,好去蹈歌山寻你师兄吗?紫焰藤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你自己取些就好。”郭三道:“不是。”伸手指着小宴道:“她是我的朋友,机缘巧合才作了袄教城主,抓令郎的另有其人。请大王放她与我一起下山。”火井王道:“我说她小小年纪怎作了城主。好,我答应你,带她走吧。”他这句话说完,阿融脸上登时变色,撅起小嘴,眼眶里泪珠儿打转。小宴见了,走到他身旁温言道:“阿融,姐姐日后再来看你好不好。”阿融听了再也忍耐不住,泪盈于睫,哭道:“你走吧,我不回头看。”郭三作了个手势,携了小宴,轻轻退出密室,只留了火井王父子在观心石前。
火井王伸出大手轻轻捋了捋阿融的头发,道:“孩子,你长大了。你喜欢上这个姑娘,可是人家心裏没有你,是不是啊?”阿融抬头道:“爹,原来你都知道了。”火井王叹道:“你以为当爹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又指了指观心石道:“你刚才摸过这石头吧。”阿融一愣,抬头只见石头上现出的正是小宴坐在一艘大船上,浅吟低唱,楚楚动人。阿融望着石上的光影,呆呆道:“最后碰观心石的不是我,是恩公的师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