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格站起身:“要不要我陪你?”
江尤给李格一个宽慰的眼神:“不用。”
她看向女主管:“你也别跟着我,你们把货梯关了,卷帘门也拉下来了,我插翅难飞。”
穆清想到隔壁的光头男,面露担心:“你小心点。”
仓库南角有间一层通用的厕所,女主管指示后,料定江尤扑腾不出大水花,又回票据室处理数据去了。倒是旁边收货部的眼镜男瞧见动静,出来瞧了一眼。
江尤面无表情甚至是冷冷地看过去,那人瑟缩了下,退了回去。她镇定地舒口气,摸摸口袋,所幸天气骤冷,在外面套了件面包服,于飞趁人不注意偷掖过来的备用手机并不明显。
快走两步到门口,江尤快速拧了下锈迹斑斑的把手,刚打开门,身后一只手捂上她的嘴。
她心裏一激灵,高跟鞋狠狠朝脚下踩去,却被人躲过。捂着她的手松了些,怀抱却是更紧了,她紧张得出了汗,眼睛瞪得大大的,左右挣动间,被那人带着一转,进入一片光亮。
再能看清时,入目的是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地铁站出入口人潮涌动,转过头,看到了容若木。
江尤讪讪地从他怀中挣开:“你就不能换个方式……”
“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江尤叹口气,当光芒汇入眼中时,身后的人是谁,她就猜到了。昨夜还在电话里冷言冷语地对他,这会儿面对他有种描述不出的尴尬,但莫名地,她心安了。
她拉起他的手比画,演示了一遍他方才“残暴”的动作:“这样,还有这样,哪里是救人,分明就是个劫匪……”为显逼真,她整个人偎在他怀里,手抓得紧紧的,这样的姿态,更像是投怀送抱。
容若木空着的手抬了抬,还是放下了。
“你确定我们要为方才的姿势继续争执?我是不介意的,我们大可以争执到你下班。可是,你确定要吗?”
江尤一愣,想到正事,抓紧他的手往酒店跑:“我们得去找任总。”
曹源接到超市有团伙作案的信息后,就坐货梯去了一楼。保护部办公室门口有几个员工在议论,他没当回事,推门而入后,见到西装笔挺的年轻男子和两位警察时,有些傻眼。
“不是说团伙作案?”
任垚眯眯桃花眼,笑得风情万种:“这不在这儿吗?”
“我们接到报案,有人被非法囚禁并受到威胁恐吓。”阜西路派出所的黄警官是这裏的老熟人,超市抓到的扒手都被扭送到他那儿。最近正是扫黑除恶的关键时刻,他也没料到老友身上能背上这个名头,叹口气,“你们……唉,太冲动了。”
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敲响,门店副总裴勇皱着眉进来,他在卖场巡视,听见员工的碎嘴,心下小九九计量一番,知道躲不过,也过来了。
江尤和容若木嫌外间挤,去了内部监控室,瞧见人凑齐了,紧跟着出来。
曹源有些诧异:“你怎么下来的?你报的警?”
江尤摇头:“我早说过的,你不信。”
“我们家三个人前脚刚进门店五分钟,派出所就接到报警了。”任垚看曹源懵懂的神情,笑得更欢,“你们东家也是处心积虑地除蛀虫,连带着我们都被遛了一圈。”
在荣成集团总部的同学打过来电话,说高层正在窨井商场巡视,连根汗毛都没飘到这裏,堵在车上的怕是鬼。他前脚接到信儿,后脚江尤就过来了。
想到这裏,任垚脸倏地冷下来:“荣成把我们当软柿子咬,也得掂量下自己有没有一口硬牙。”
“江尤,给法务部打个电话,起草一份起诉书。就以消费者权益受到侵害,在门店受到殴打和精神伤害为名,至于合作的相关损失,我们回公司慢慢算。”
说完,任垚站起来拍拍裴勇的肩膀:“我太喜欢你了,会演戏会狗腿会出谋划策,跳槽来我这儿吧。”话音一顿,他又摇头,“啧啧,不对,到我这儿可是屈才了。过几天你可是要调到窨井商场当店总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裴勇的脸唰地白了。
曹源的榆木脑袋这回总算开了窍,怒目而视,挽了挽袖口:“裴勇!你!”
两位警官赶忙拉住他,一米八的汉子脸气得通红,人终归憨厚,脏话颠三倒四也就甩几句“王八蛋”。
江尤早想结束这场闹剧了,沉声打断他:“曹经理,帮忙把他们带过来吧。”
曹源安静下来,点了点头,人却趁着众人撒手的工夫,又扭身一拳打在裴勇身上。江尤站得近,感受着冷飕飕的拳风,心下无奈。
看来整个卖场的大拿都不是省油的灯。
涉案人数太多,黄警官就单拎动手的、到场的去了派出所。
做笔录时曹源很老实,大概破罐破摔,把王忠华组织裴勇迎合递方案的事都交代了,裴勇无缝可钻,一脸灰败地坐在那儿。
容若木插兜站在派出所门口,李格在大厅坐着等,目光时不时地飘过去,见他冷冷瞧过来,又赶紧移开。这人她在江尤妈妈的书店见过,一尊神似的立在收银台前,生人勿近的模样。
说是江尤的高中同学,李格印象中可从没这号人物。
想着想着,她额角就冒了冷汗,一抖一抖的。一只手忽然伸过来,贴在她额头上,惊得她差点跳起来。江尤也被她吓了一跳,目带担忧:“你没事吧?吓到了?”
李格无力地摇头,再看向她身边时,露出璀璨的笑容:“学长,你怎么样?警察没为难你吧?”
江尤无语地腾地方,看李格欢喜地拉穆清坐下,她起身朝门口走去。
穆清忽然叫住她:“江尤,你怎么出去的?”
江尤脚步一顿:“啊,厕所那边不是有扇不牢固的窗户嘛,我钻出去的。”
“她很瘦,而且爬窗爬习惯了。”李格插嘴,抓着穆清的手扣得紧紧的,“我都见怪不怪了。”
穆清的神情莫名平静下来。
“进派出所要去晦气,学长你记得把鞋子扔掉,好好洗个澡……啊,还有,中国人都兴跨火盆的,我们去商场买一个吧……”李格开始叽叽喳喳。
穆清有些无奈:“我们不是被拘留,该办这事的,是里头那几位。”
“这样啊,我是又丢脸了吗……”李格面露羞愧,嘴上不停,小手却从背后冲江尤挥了挥。
江尤会意:“学长,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说完没等回应,她走过转角拉住容若木的手就往外跑。
穆清的耳朵被小鸟似的李格肆虐,心思却都在另一边,目光黏在那两人拉住的手上死死不放。
直到尽头没了两人,他猛然站起,打断李格的兴致昂扬:“我们回去吧。”
李格轻轻抿了一下唇,扬起头笑得灿烂:“好呀。”
江尤没带容若木跑多远,容若木跟在后头,看女生细碎的发丝随她奔跑的动作一跳一跳的,目光移到她紧扣着自己的手上,不自觉地握了握。
江尤以为他有话说,停下来:“怎么了?”
容若木看了两秒,举起她的手:“我发现,你对我是越来越没男女之分了。不是有句老话,男女授受不亲吗?”
江尤脸一热,想赶紧松手,却发现这样有点欲盖弥彰,便握得更紧些:“你以为活在清朝吗,大清都灭亡多少年了?这样——”她把两人的手举得更高些,“这代表我们的纯友谊,代表我对你同甘共苦的赞赏,更代表我正式接纳你成为我的朋友。”
“朋友?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容若木懒懒一笑,弯下腰,眼中的深沉倒映在江尤眼底,明明是冰凉的,却让她觉察到一丝难言的炙热。
“那真可惜,我没准备跟谁做朋友。”他直起身,忽视江尤眼中的慌张,“不过,我收回昨晚的话。怪我研究不充分,就今天你对穆清的反应,大概还没你闺蜜来得热络。”
他的眼中漾出一抹笑:“做得不错。”
江尤语塞,缓缓松开容若木的手。
掌心顿时空荡荡的,容若木蜷了蜷手指,寒风吮吸着指尖,他把手揣进大衣。
“既然不是朋友,在我和穆清之间,你又扮演什么角色?”
江尤厌倦了他的口是心非,她想他大抵是知道那些事了,否则怎么会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不,更像是警告。
警告她别再走入深渊吗,因为她曾经走过的泥潭?
“容若木,我不会那么傻的,其实我……”
心头骤起的火热要融化一切一样,急需一个出口,她在那一刻有些明了,为什么飞蛾总会扑火,因为怀揣希望,渴望那丝温暖吧,即使没有结果。她的眼神亮起来,想说下去,却被打断。
“知道为什么每个时代都要考古吗?”
“什么?”
“因为要鉴往知来。”容若木躲开她的目光,“每个时代的历史都有漏洞,每个人的历史也有漏洞。上帝给你放眼过去的能力,不是让你喟然叹息的。
“你也说过,人要活在当下。你要我用不带偏颇的眼光看待人性,你呢,有没有做到?你的历史从不是让你做噩梦的,而是让你认清,你需要的是什么。”
需要站在你身边的,是怎样的人。
而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
容若木从大衣里掏出手:“人贵有自知之明,贵在善于自省,不懂迷途知返,一头扎进南墙,那不是浪漫,是愚蠢。”
无论她选择的是穆清还是自己,都是愚蠢。
“而你的愚蠢太过显而易见,我本不想插手的。”
“可你没做到啊。”江尤揪紧他的袖口,“不然,你又怎么会出现在这裏,这是不是证明……”
她急切地看入他的眼,裏面却是空洞的,如两人初次见面一样。
容若木轻轻扯开她的手,不再沉默:“我们是朋友啊,你不是承认了吗?”他笑得眉眼弯弯,“这是来之不易的友谊。”
江尤的心狠狠沉下来,笑得勉强:“你不是没准备跟谁做朋友吗?”
“遇到你,我从不做的事剩得不多了。”
“真的吗,”江尤将手放入他的掌心,本想贪恋温暖,却发现他的冰凉让自己更清醒了,“那朋友间重在‘和乐’二字……
“我和李格相识多年,哪怕她曾经喜欢的爱豆劣迹斑斑,我也尊重她爱的那份心意,我们避过那些话题,牵手在大街小巷,我们抛弃一切会令我们不愉快的因素,那么以后……”
江尤抬眼看向他,一字一顿:“我希望我们也如此。”
“好朋友。”
容若木没说话,低眼笑了笑,眼中光芒迅速淡了下去。
L市的出差之行到此为止,穆清让江尤订好返程机票,便拉任垚去了酒吧。
Left是个清吧,化着淡妆的女孩在舞台上轻悠悠地唱,郎情妾意你爱我我爱你的歌词四处回荡着。
两人找了个卡座,任垚跷着二郎腿闭目晃着脑袋听,活像民国时候抽着烟听小曲儿的纨绔大爷。穆清平日受不住他这样,总埋汰两句,这会儿却没多说,闷头喝酒。
“荣成老总来过电话,我给挂了。这边生意是做不成了,你有没有别的打算?”任垚睁眼。
“G市那边我看中一个楼盘,不过还没完工。开发商中途遇到资金问题,停工了,我准备接手。”
“地理位置怎么样?”
“挨着G市中心小学,周遭的老式住宅区大部分都拆迁盖成新楼了。如果用这个楼盘做项目,客流量可观。”
任垚点点头,他对穆清向来放心。这一路过来,穆清费的心血比他多,绝不会任由这个项目搁置。他舒口气,看穆清紧皱的眉头,又笑:“问题都解决了,怎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没什么。”穆清闷头抿了口酒,液体火辣辣地滑过喉管,一路烧到心裏。
“为情所困?”任垚呵笑,给自己倒满酒,“你和冯铮,一个个的,还真是……”
他和穆清碰碰杯子,单刀直入:“说吧,到底喜欢江尤什么?”
穆清合上眼摇摇头,他大概也说不出来。明明交集少得可怜,眼中还满满都是她的影儿,午夜梦回间似乎已将她的轮廓描绘了千百遍。
穆清想起他第一次见江尤,彼时他意气风发,刚做完演讲下台,正见冯铮扯着怀抱玫瑰的学妹,花瓣上还沾着水滴,衬得女生红透的耳垂更是艳丽。
他上前正欲解围,听冯铮语带戏谑:“你穆清也有被人嫌弃的时候啊,我本想找个美女给你送捧花,应应场,谁承想人家拒绝给你这表面风光!”
他看她,女生耳垂上的红蔓延到白皙的脸颊:“我没有!”
等“门禁”二字从女生口中说出时,冯铮讪讪的。他也惊讶,大概是未料到女生会横跨半个校区听他的演讲。低眼看表,他本想送她,但想到当初聚餐后,藉着由头回不去宿舍,死活赖在他车内的女同学,“你”字刚冒出,后面的话又不想说了。
女生淡淡地说声“我有办法的”就跑开,快得他只来得及瞧见她的影子。
左右放心不下,他打听到女生的宿舍楼,驱车过去。停下的那瞬,正见女生穿着白鞋的脚,从窗口蹬进去,灵活得像只小猴子。
女生探头朝外看了眼,视线转到他的方向时,停了一瞬,小心地关上了窗子。
他坐在车内,想了许久,莫名地笑出声来。
再次见她,是冯铮和林町吵架的时候。
看到冯铮的那条暧昧短信,林町很有骨气,干脆利落地撤离他们的项目,天南海北投简历。火车票存了一厚沓,就晒在朋友圈,不拉黑冯铮,就让他数。冯铮每多掰一个指头,心头就哆嗦一下,心肌肿大前忍不住了,去教科楼找救援。
他做完答辩被冯铮拉着,把小姑娘堵在楼梯口时,才发现是她。碎发遮掩下的眼眸有丝诧异和惊慌,让他有种周扒皮强迫良家妇女的罪恶感。
“江尤,江妹妹,江恩人。”他听见冯铮这样喊她,谄媚哀求委屈软箭似的射过去。
冯铮的软磨硬泡终归是让她心软了,她无奈却又坚定地说:“以后,不要欺负学姐了。”
冯铮和系花林町的情情爱爱早是一段佳话,冷战矛盾更是校园网津津乐道的八卦,由不得别人不知晓。冯铮有苦难诉,含泪咬牙点头,最终被套上玩偶装,被江尤送上楼去。
他在楼下等,江尤没逗留多久,蹦跳着下来。许是对宿管阿姨谎称节目演出要换装,她特意穿了身青绿色中长裙,裙摆飘飘,像一颗可爱的牛油果。
他唇间不自觉地就带了笑,这样,真像是要见等在楼下的男朋友。
思绪来得快,他向来缜密,捕捉到便惊讶了。掩饰着情绪等她立在身边,两人一起朝林町那层看去。
“两人把话说开,大概就能和好吧。”他有意找话说。
“但愿吧。”江尤无意八卦别人的情事,但以己做助力推动的事,还是希望能成功的。冯铮性格跳脱,自来熟,在学弟学妹间向来是开心果,这两年追林町的事也听过不少,真心诚意这样待一个人,旁观者瞧着也觉得分了可惜。
见她无意交谈,他却不气馁:
“对了,你快大四了,有安排吗?”
“大概会实习半年,之后备研吧!”
“你要……考研?”他有些失落,“不准备工作吗?”
“应该说还没能力面对自己想要的工作吧。”(他看女生往阴凉处站了站,抬手挡住阳光。)“毕业后准备考本校经济类的研究生,电子商务专业涵盖太多,这四年觉得学得太杂了,准备专攻一项。
“只是学得这么浅,”她用手遮住眼睛,“手一遮就没了。
“再深一点的话,哪怕这处有缺失,”她张开五指,看阳光透过,“这种程度也都应付得来嘛。”
他低眼,看微光跳跃在她莹白的脸颊,长卷的睫毛似乎都亮晶晶的。他勾唇,眼神温柔:“那研究生毕业呢?”
“回G市吧,那里还有需要我的人。”
心骤然就坠落了下去,他还想细问,对面楼熙攘的人潮往这边涌来,吵闹叫喊嬉笑凑在一块儿,慢慢移向门口。他看见女生眼前一亮,朝对面跑去。
众目睽睽下,冯铮钻在黄色的海绵宝宝里,挣扎着被扔出来。肥胖的身子打个滚,晃晃悠悠滚到江尤脚前,两人大眼瞪小眼,良久,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酒窝弯弯,像有什么也扎进他的心裏。
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往校内跑,从大三起闲暇时都在办公楼度过、不再贪恋校园生活的他,那会儿竟在惋惜仅剩的两个月,或者后悔没更早借助冯铮的牵线,认识她。
他借由学生会交替,需要人手,求她帮忙。冯铮说得没错,江尤是善良的,哪怕临近学期测试,她见他紧皱的眉头,不忍之下还是钻进会长室,帮他整理文档。
“总能学到些什么。人生在世,走的哪一步哪条路都不是无用的。”她望进他带着心虚的眼,歪头道,“我妈说的。”
他看着她唇边的浅浅笑意,心头的涟漪最终还是扩大,冲破那道情感的阀门。
他想得很好,在和校园生活告别时,他要和江尤走上另一条路。
可愿望最终没有达成。
春天还没结束,江尤在他的世界消失了,在她的世界,他似乎成了瘟疫。
逃避是她遇见他唯一的动作,在他追上去想要询问究竟时,她那位混血儿室友拦住了他。那晚,他喝得烂醉如泥,耳边感受冯铮追回林町的春风得意。
可是,他的春天提前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