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启明来找过她,她一口浊气堵在胸头,拒绝听任何解释,只刻薄地祝贺他终于顺利摆脱了处男之身。这句话一出口,他的脸色变得惨白,转身便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她觉得心裏空荡荡的。
再以后,他与葛倩如开始公然在她面前出双入对。事情到了这一步,司凌云最初的愤怒已经过去,只剩一片茫然与沮丧。
她不愿意再多想这件事,更不愿意采取任何行动证明什么,在旁人看来,她表现得满不在乎,完全符合大家对她一向的判断。
司凌云进了寝室后,随手将个人物品一样样往箱子里放。一直沉默的葛倩如突然阴恻恻地开了口,“索性开车来学校了,大概懒得再装扮成父母离婚,身世可怜的孩子了吧。”
她们两人住在一间宿舍里,彼此视而不见已经快两个月。对葛倩如的这个嘲讽,司凌云有些意外,可是她想,她当然用不着去解释什么。她头也不抬地继续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这个不屑于理睬的姿态更加激怒了葛倩如。
“也只有韩启明这么单纯,只看到你一年四季穿牛仔裤,完全对你那些牛仔裤多少钱一条没概念,才会被你哄。我还真是不理解,明明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为什么非要扮可怜玩低调?难道只有这样才能激发男人的同情心?”
司凌云想,韩启明居然说她对什么都能理解,实在太言过其实了。起码她完全不理解葛倩如这个公然挑衅的态度。她回过身,看着葛倩如,“昨天还没闹够吗?如果你觉得这场闹剧不以大吵大闹告终未免太可惜了,我不介意在搬走之前满足你大大出场风头。”
葛倩如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什么来,这时她的手机提示收到短信,她连忙拿起来看,毫不掩饰得意之情,“我男朋友在楼下等我,对不起,没空奉陪。”
她拎起背包,一阵风般地出去。
司凌云想,看来葛倩如不光不宣而战,而且已经自动宣布获胜。她走到窗边,韩启明果然正站在楼下,那是他以前通常等她的那个位置,隔了一会儿,葛倩如走出来挽住了他的胳膊,两人仿佛知道她在楼上看着,款款走远,姿势尤其亲密。
司凌云目送那一对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将剩下的衣服和书一股脑塞进箱子里,转身走出来,把箱子丢进后备箱,开车回家。
她想,以她一直易怒、不肯饶人的个性,在以前的恋爱中,曾经为小得多的事情坏脾气发作,现在竟然没有任何生气的心情,这件事带来的沮丧感远远抵过了其他。既然谁负了谁、谁挑衅谁都不过如此,再纠缠这件事就有些无聊了。
司凌云开始了她的职业生涯,比她想象的容易,也比她想象的还要枯燥乏味。
她周一准时将车开进公司去停车场,保安殷勤地过来告诉她,已经接到通知,给她安排好了固定车位。
“就在左边这一排,搭了车棚,进出最方便。第9号是您的,您以后上班可以停这裏。”
她顺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当先停着一辆黑色宾利。两年前,程玥曾将司霄汉、张黎黎夫妇从车展上订走这辆车的报道给她看,试图证明她父亲已经豪阔到如此程度,向他提一点要求根本不算什么。
再旁边一辆黑色平治S600,牌照尾数888,这是司霄汉买下宾利之前的座驾,不知道是怀旧还是不愿意过份张扬,显然他平时还是更愿意坐这辆开了多年、不那么打眼的车出行。再旁边依次张黎黎的银灰色7系宝马,司建宇开的黑色平治ML350。空着指定给她的9号车位再过去,是奥迪A6、A4、帕萨特等车,显然这是公司高管停车的地方。而她不用熟悉车子的型号、价格和主人是谁,就能看出排序。
她将车驶过去停好,打量这一排车子,清晰地意识到,她已经进入了一个讲究等级排序的小世界,而她父亲是这裏的主宰。她是他的女儿——她除了是他女儿以外,什么也不是了。
上下班指纹打卡、中午进餐、午休一小时……上班族的生活规律而刻板。
司凌云从上班的第一天起,就意识到她在公司里不可能交到朋友。所有同事都知道她的来历,对她表现得友善、恭谨,但同时敬而远之。工余时间几个人闲聊得好好的,看到她走过来便会噤声,转而谈“今天天气哈哈哈”。中午吃饭,公司高层有单独的餐厅,她很自觉地直接去普通员工食堂。没人会主动过来跟她一桌,她去的那一桌,大家会吃得特别快。她头一次受到这种待遇,当然不可能发作,可是也做不到安之若素。
顶峰集团聘请了本地知名的经天律师事务所主任侯律师担任常年法律顾问,处理各类诉讼案件。公司具体的法务工作十分琐碎,她从第一天开始,就陷入了文字工作中,整理人事合同占据了大部分时间。好容易有一桩案子,也只是金额不大的工程款纠纷,判决书下来,到期对方却避不见面,她与公司律师上门,吃了闭门羹,又去法院申请强制执行,但跑了几次,日期始终确定不下来。
她的上司鲁林显然对此毫不意外,听取她的汇报时表情轻松,只嘱咐她继续跟进,没给她任何压力。
托能够看到员工档案的福,上班大半个月,司凌云总算大致弄清楚了公司的结构。
这个庞大的集团并不如张黎黎向她吹嘘的那样“管理规范”,从很多方面来讲,它的制度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管理甚至可以说是粗放的。
司霄汉是集团中说一不二的人物,而房地产公司是顶峰集团毫无争议的最重要的子公司,掌握在司建宇手中;另外有一家物流公司,由张黎黎的弟弟张毅担任总经理;张黎黎主管集团财务审批,而集团人事经理鲁林是她的妹夫,也是当然的嫡系。此外,集团投资部总经理王军是张黎黎读EMBA结识的同学,在她的力荐之下,加入顶峰任职。办公室主任金亚兰是张黎黎的表妹,管后勤的经理是司建宇的姨父,公司车队队长是司霄汉的一个堂弟……
司凌云為之头晕。她想,看来她爸爸从私生活到管理公司都是一个风格,酷爱错综复杂、混乱到无序的关系。她妈妈执意要她插|进去,乱上添乱,算是填补了某个空白。
她不用做太多分析,也能看出司霄汉虽然是顶峰董事长,占据着说一不二的位置,但张黎黎已经悄然安插人手,一点点争取话语权,而司建宇正在努力与之抗衡。
公司的气氛固然让她有压抑感。回到家里,她同样不轻松。程玥不免会问起她上班的情况,她一肚子没好气,“要不要我明天偷偷溜进董事长办公室,拍下绝密文件回来好向你汇报啊。”
程玥连忙安抚她,“我可没逼你,一步步来,慢慢来。”
她发狠,“还说没逼我。等下个月一领到薪水,我就租个小房子搬出去一个人住。”
程玥好笑,“凭你当法务那点儿薪水,买得了衣服买不了包,居然还是想搬出去住。请问你是跟人合租呢,还是去又偏僻又不安全的地方租个单间?”
司凌云见识过韩启明的居住环境,知道程玥所言不虚,她没赌气到非要主动吃苦证明自己独立的程度,一时无语。
“说正经的,你倒是可以借这个机会开口找你爸爸要一套房子,非常名正言顺。”
她被妈妈无处不在的算计给打败了,只得拔腿回房,摔上门表示这个话题到止结束。
除此之外,司建宇偶尔叫司凌云去吃饭,饭桌上例必会有傅轶则,这也是叫她头痛的一件事。
司建宇与米晓岚已经结婚五年,他们的儿子今年两岁半,司建宇的办公桌上分别放着一家三口的合影和米晓岚、儿子的单人照片,他的婚姻看起来十分美满。司凌云当然不打算去搬弄是非,更不可能无凭无据地直接对他讲,要警惕傅轶则这个人。
傅轶则的表现则让她无从揣测真实用心。他彬彬有礼,当着司建宇并不跟她调笑,他们两人多半是边吃饭边谈正要进行的一个合作,完全没有避讳她的意思,她听得十分认真,并不随意插话,吃完便走,绝不多做停留。他打来电话约她单独见面,她一口回绝,他也并不多做纠缠。
这天司建宇突然打电话给她:“小云,周末没安排的话,到我家里去吃晚饭吧,你嫂子的厨艺很不错。”
他们毕竟不是那种平常相互亲密走动的兄妹,她有些发愣。
“轶则也会过来,我们需要把合同条款最终确定下来。”
“那侯律师也去吗?”
“这个项目我已经跟董事长商量好,由地产公司直接操作。我会发一份邮件给你,你按照我列的基本条款负责起草合同。也就是说,直接对我,不必通过集团。”
司凌云应了一声,放下手机,大脑急速转动。
当年她离开傅轶则家时,对他的报复来得如此脆弱,也许根本没对那个男人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只是当时的情境下,她能做出的维系她自尊的唯一选择而已。
她一直拒绝让自己再去回想那短短半个月发生的事情,也回避与米晓岚的碰面。好在米晓岚大概有同样想法,过去几年时间里,她们打的唯一交道就是她在司建宇的儿子出生时去医院看望了一次,随便说几句话,放下礼物便告辞了。
可是傅轶则如此高深莫测地重新出现,与她在顶峰唯一亲近的大哥合作,由不得她再回避了。
她知道司建宇事业心极强,几乎是个工作狂,并不是那种以做媒为乐的三姑六婆,不会找这种借口来给她和傅轶则创造机会。他需要她的法律意见,是对她的信任。然而,另一方面,这信任似又乎并不仅仅因为她是法学硕士。顶峰集团的常年法律顾问侯律师算得上是本地业内名人,他还是司霄汉交情不错的朋友,两人经常结伴去打高尔夫。哪怕有司霄汉的首肯,如此重要的合同绕开他直接交到她手里,多少还是有些奇怪。
她面前的液晶显示屏进入屏保状态,她移动鼠标,将处理完毕的文件保存,同时做出决定,不管怎么说,这差不多是她参与公司高层决策的唯一机会,如果她不安于每天处理枯燥的人事合同,她就没有理由拒绝参与其中。
六月中下旬,本地正值梅雨期,周六这天,连日阴雨总算停了,天气仍旧十分潮湿沉闷。
下午四点,司凌云开着车找到司建宇的新家。这裏是位于市郊的别墅区,裏面全是独栋别墅,司家院门敞开着,她将车停在车道边,走进去,迎面看到的是米晓岚与一个高大男人交谈着,一边指点着院子一侧,那里有两个工人正在翻土,将几株桃树挖出来。几年不见,米晓岚看上去气定神闲,长发松松绾起,穿着灰蓝色短袖针织上衣配白色长裤,颈间挂着一串珍珠项链,显得既随意又知性,风韵十足。
“……院子里的土质不合适,全部需要更换。现在也不是合适移栽的季节,再加上你选的那棵树树龄很大,移栽难度相对就更高了,我根本没把握。马上出梅雨期,天气会越来越热,如果不搭上遮阳纱,更加会影响成活率。”
这个低沉的声音让她一下停住脚步,这时米晓岚看到了她,笑容满面地打招呼,“小云,下午好。”
她还未及答话,那个男人也转过身来,正是曲恒。他仍旧穿着T恤加略微破旧的工装裤,健康的古铜色皮肤上挂着汗珠。那天她在公司撞见他与工人搬盆栽出去,晚上给李乐川饯行,他却并未到场,只打一个电话过来,说有事来不了。后来她在公司看到宜园园林的工人每周过来给植物做养护,他也再未露面。她完全没想到会在这裏碰上他,不禁吃了一惊。然而曲恒扫她一眼,神情漠然,好象根本不认识她一样,她决定不去碰钉子跟他打招呼。
“大嫂你好。”
“凌云,你真准时。”米晓岚过来挽住她的胳膊,俨然是经常见面、关系亲密的姑嫂模样,同时转头对曲恒说,“师傅,那就按你说的搭遮阳纱好了,你嘱咐一下工人,弄得美观一点,尽量今天全部完工。”
曲恒点点头便走开了。米晓岚低声说:“这些人真是粗鲁,照顾他生意,他态度傲慢得要命,事事都要按他说的来,要不是看他做事还算细致,我早炒了他。”
司凌云想,曲恒的臭脸倒是对着谁都一视同仁,真不是特意对米晓岚冷淡。说起来,米晓岚五年前去医院探视她时,见过曲恒,只是那时他留着长发,不似现在短发加满脸络腮胡子的样子,想来米晓岚并没有认出他来。
“凌云,我们进去吧,你大哥正等着你呢。”
她一向不习惯与不算熟悉的人肢体接触,却不好意思马上挣开,只能随着米晓岚进去。
“这房子装修得真漂亮。”
司凌云倒不是随口奉承,米晓岚带她参观的这间别墅从某种程度上几乎可以当样板间,没有任何华丽炫耀的家居元素,从灯具到角落处一个个不起眼的小陈设,所有精致的设计、考究的细节按一种看似不经意的方式组合起来,处处透着优雅与舒适。
司建宇带着儿子从他的游戏室出来,笑了,“全是按晓岚的思路完成的,我觉得做完这个装修后,她完全可以抢一般设计师的饭碗了。”
米晓岚嗔道:“好在凌云是自家人,换个人听了,不免会觉得这么夸老婆太肉麻了。来,冬冬,叫姑姑。”
司建宇的儿子冬冬才两岁半,长得雪白粉|嫩,非常可爱,一双晶亮的大眼睛很像他妈妈。他好奇地仰头打量司凌云,那个样子,让她想起弟弟司凌峰小时候,她心底一下柔软,索性蹲下去,“嗨,冬冬,你好。”
冬冬的眼睛仍然眨呀眨地看着她,却没叫她,“我以前没见过你。”
“你这么小的时候,”司凌云比划出一个长度,“我见过你,你当时在睡觉,根本没睁开眼睛,所以没看到我。”
冬冬咯咯笑了,“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还知道你小名为什么叫冬冬,因为你是冬天很冷的时侯出生的。”
他笑得更加开心,一个劲点头,“对,妈妈告诉我,我生出来第二天就下了雪。姑姑,我带你去看小蝌蚪。”
冬冬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司建宇、米晓岚也随着出来,屋子回廊下放着一个大缸,凑近一看,浅浅的水中果然有黑色的小蝌蚪在活泼游动。
米晓岚笑道:“这缸本来是我养金鱼的,冬冬会走路以后,你大哥说怕小孩子跑来跑去栽进去不安全,结果把我的鱼全送了人不说,他居然养起蝌蚪给儿子玩,我还真怕以后满院子都是青蛙在蹦。”
司建宇摸着儿子的头,“小孩子就该多接触一点大自然。”
冬冬扒着缸沿,“爸爸,你看,那只小蝌蚪后面长出腿来了。”
司建宇抱起儿子,一齐往缸里看,这个父子亲密的场面让司凌云有一点感慨。她一侧头,发现米晓岚正打量她,表情多少有些复杂,却马上浮起亲切的微笑。
“我打算在那边搭架子种葡萄,前面再种两棵蜡梅,中间花圃种上玫瑰、百合,前面种竹子,这边修一个凉亭,旁边种一株桂花树,树是我亲自挑中的,形状特别漂亮。你大哥嘴裏说我喜欢瞎折腾,还是帮我找来了这家园艺公司,他们的设计不错,很合我的心意。”
她想,混乱的司家至少有了一个看起来很正常和美的家庭。不过她实在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笑道:“大嫂的爱好很风雅。对了,大哥,有点事我想先跟你谈谈。”
司建宇站起身来,将儿子交到米晓岚手中,“进去说。”
两人到了楼上司建宇宽敞明亮的书房,他问司凌云:“是不是对合同有什么看法?”
司建宇的计划是拿下土地拍卖中心下个月将要公开拍卖的一个地块,不过顶峰地产目前在建在售项目遍布市区,集团公司又为一个投资项目抽调了大量资金,而傅轶则目前是一家背景神秘的投资公司总经理,手中刚好掌握了资金资源。他们已经就这个项目研究了近两个月时间,基本达成了一致,她要做的就是帮着敲定合同细节。
司凌云已经提前做了功课,但却不仅仅是针对合同条款。她迟疑一下,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大哥,我查了一下资料,今年上半年房产新政出台后,已经有多宗土地流拍,市场观望气氛很浓。哪怕是以底价成交拿下这个地块,地价也比顶峰拿到的上一个项目涨了近一倍,楼面价相应上涨,如果要保证利润,势必得提高了房价,不过目前的市道,开盘前楼市会不会出现变故,谁也说不清。按这个利率合作,裏面存在一定风险。”
司建宇有些意外,但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表示,“小云,考虑问题谨慎是对的。但是你必须知道,地产有一个可控制的开发周期,顶峰几个项目都是2003年拿地,几年时间里政策调整不止一次,大的经济环境也有变化,04年看空的呼声一度高到董事会都产生了担心,过了两年时间,到去年楼市突然走强,我们才动工开发,哪怕今年政策调整,也不会影响利润。而且,我认为本地高端市场才开始起步,土地储备就是最好的投资,没有比现在更好的进入时间了。”
司凌云毕竟对地产开发环节并不熟悉,她只能承认,司建宇这番话非常有说服力。
“我觉得有些条款还有可以争取的地方。”
“待会儿你只管讲出来,我们一起商量。”
这时米晓岚带着傅轶则起来,“建宇,轶则来了。”
傅轶则走了进来。他穿着白色T恤、灰色长裤,样子十分闲适地跟他们打招呼。
米晓岚说:“你们聊吧,我去给你们做下午茶。”
司凌云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拟好的合同给他们两人过目,并按他们的意见做调整。不过在某些细节,她坚持她的看法,抠得很细,甚至出乎了司建宇的意料。
“分期还款从开盘算起,但必须考虑购房者签订按揭合同后,银行放款有一个滞后期,对于我们资金回笼有一定影响,把这个时间周期计算进去是必要的。”
考虑到合同金额的庞大,她提出的这个要求看似细微,但多少放宽了合同草稿中的还款期限,从资金运作角度来讲会影响对方成本,她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但傅轶则根本没有提出异议,轻快地点头,“没问题。”
司建宇出去接一个电话,傅轶则突然说:“凌云,因为合作方是我,所以你才会对这个项目心存疑虑,寸土必争,对吗?”
她淡淡地说:“我相信我大哥不会因为合作方是你,就对这个项目充满信心。生意就是生意,有不同看法很正常,斤斤计较更是必要的,用不着想得太多。”
“我不认为我想多了,倒是你,凌云,你心事很重。”
她讪笑,“傅先生,你该不会是在注意我、研究我吧。”
“我们重新见面后,你就一直表现得很奇怪。一个玩了游戏潇洒脱身的女孩子,碰到被甩掉的男人,似乎不应该有这种如临大敌的戒备姿态。”
司凌云心底一紧。她知道,傅轶则说得没错,她本该表现得跟过去一样满不在乎,才算是延续那个报复,让他对她的伤害落空。可是自从在酒吧意外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便根本无法轻松下来,更别提表现出居高临下的心理优势。
不等她做出回答,傅轶则起身踱到窗边,“这个世界看起来很小,没想到会在这裏也碰到你的前男友。说起来,昨天我们都在Forever酒吧喝酒。”
她要想一想,才意识到他指的是正在院子里干活的曲恒,不禁暗自警惕地看着他。
“他看来是个很沉默的人,坐了一会儿就先走了。”没等她放下心来,他紧接着说,“不过我跟阿风聊了下他们的乐队往事。唯一让我奇怪的是,阿风告诉我,他们乐队五年前解散,你那位前男友离开汉江市去了广州,差不多跟我离开的时间完全相同。”
她不动声色地耸耸肩,“那又怎么样?”
“从我那里学到的东西,并没有帮你留下他吗?”
这个挑衅让她顿时怒火升起,一个硬梆梆的回答已经到了她的嘴角,可是她眼角余光一瞥,发现米晓岚端着托盘走到了门口,她突然笑了,那个笑容十分妩媚,“傅先生,你这么不停追问我,未免让我有一点儿误会:当年我们那一段,不过是逢场作戏,戏散走人而已,难道你一直对我念念不忘?”
他也笑,十分坦然地说:“我确实一直没有忘记你,凌云。”
只听“哐啷”一响,米晓岚手里托盘一歪,咖啡杯和饼干掉到地板上,她的神情怔忡不定,没看脚下的一地狼籍,却紧盯着他们两人。
司凌云连忙站起身走过去,“呀,大嫂,怎么了?”
米晓岚的目光从傅轶则身上转移过来,勉强一笑,“不好意思,我煮了咖啡,想让你们尝尝我刚烤出来的曲奇,刚才手一滑,摔了。”
司建宇正好走回来,连忙拿起她的手查看,“有没有烫到?叫小文送过来就是了,何必自己动手。”
“我没事。小文在陪冬冬玩,你去叫陈姐过来打扫一下这裏。我去楼上换件衣服。”
他们两人各自走开,司凌云重新坐下,漫不经心地说:“可惜了这么丰盛的下午茶,我最喜欢吃曲奇了。”
“谁说戏散场了,我的兴致很高,愿意陪你玩下去。”
司凌云冷笑一声,“要玩,没问题。不过加入什么样的游戏都讲一个你情我愿,你不会自负到以为任何人都没办法拒绝你吧。”
他哈哈大笑,“看来我们之间有些误会。漂亮的女孩子我见过很多,知道我一直最忘不了你什么吗?就是你这股子率性而为,决绝起来不留任何余地的狠劲。”
保姆陈姐过来打扫后,司建宇重新进来跟他们讨论合同,终于最后敲定了所有细节。到晚饭时间,米晓岚才再度出现,看上去神态恢复了平静,她准备的菜式中西合璧,十分丰富,而且一看就知道,每一样都不是简单的家常菜,都是需要花功夫才做得出来的。
司凌云很喜欢金枪鱼蔬菜沙拉,“这道菜真好吃。”
司建宇告诉她,“这是你大嫂亲自做的。”
她捧场地夸奖,“看不出来大嫂的厨艺这么厉害。”
司建宇含笑看看米晓岚说,“我前年查出脂肪肝,血糖也稍微偏高,晓岚就一直研究食疗的办法,帮我控制饮食,逼着我去做运动,今年体检还不错,各项指标差不多快接近正常了。只是辛苦了她,唉,其实我不希望她这么操劳。”
司凌云被带着参观的时候已经看到,他家配了两个保姆,一个年轻女孩子小文主要带孩子,一个陈姐做家务兼给厨房打下手,司建宇的助理兼司机也差不多是米晓岚的助理,虽然在周末,还是听从她的支使去超市买东西送过来。司凌云就算对持家没什么概念,也觉得这种情况下当一个全职主妇大概说不上是一件多操劳的事。不过司建宇疼爱老婆是确定无疑的,她当然不准备扫兴,笑咪|咪地说:“大哥好福气,娶到大嫂这么贤惠的太太。”
米晓岚带着一点儿娇嗔地自嘲道:“不用安慰我,凌云,我知道其实在你这年龄的女孩子看来,我大概就是个煮饭婆,别跟你大哥一唱一合说得我都坐不下去了。来,尝尝这道竹荪鸡汤,很清淡,绝对不会增加脂肪的。我帮你们盛。”
她依次为司凌云、傅轶则和司建宇盛汤,再给冬冬盘子里的白切鸡去骨,逗他吃青菜补充维生素,轻声叮咛陈姐更换餐具,上她亲手做的甜品。她表现得完全是一个好客得体的优雅主妇、温柔的妻子和母亲,但司凌云仍然捕捉到她偶尔飘落到傅轶则身上的视线,短短一瞥迅速移开。
而傅轶则是一个十分彬彬有礼的客人,他主要跟司建宇交谈,谈的仍然是工作,夹杂了一点投资圈里的趣事,间或逗一下冬冬,表扬菜式可口。
司凌云想,所谓应酬,无过如此,实在是够无聊的。
饭后米晓岚请他们去茶室品尝朋友从杭州带来的新茶,傅轶则说他有要事必需先走一步。等司建宇夫妇送他上车后回来,米晓岚看上去有些意兴阑珊,司凌云也想告辞,司建宇却留住了她,“小云,还是喝了茶再走。”
司凌云觉察到司建宇还有话要跟她说,点头答应。
茶室用的是日式装修,陈设极简,唯一的装饰是屋角架子上搁着一只陶瓷罐子,裏面养着碗莲,矮桌边放着几个草编蒲团。
米晓岚说她要去陪冬冬,安排好茶具便上楼了。司凌云走到正对着院子的落地长窗前,只见园艺工人仍在忙碌,曲恒高大的身影醒目地印入她的眼帘内,他正独自整理着搭遮阳纱的支架,昏暗的灯光下,他长手长腿,动作简练而干脆利落。此时天气更加阴沉,刮起了带着凉意的风,空气中混合着隐约的花香与草木的气息,这个味道仿佛触动她某个记忆,她不禁微微失神。
“在看什么?”
“我在想,按大嫂说的把这边种上葡萄,坐在这个茶室喝茶一定很有韵味。”
司建宇招呼她坐下,“你大嫂的爱好之一就是折腾这个花园,她嫌以前种的石榴、桃树形状不美,没什么韵味,全都要换掉。我其实最怕看这种凌乱场面了,希望快点弄好。”
“研究园艺、厨艺多风雅,比打麻将购物有意思多了。”
司建宇笑着摇头,放好茶叶,给两只茶杯加入热水,摇晃一下倒掉,再重新加水,递一杯给妹妹,“这是今年明前的西湖龙井,口感香醇。”
司凌云抿了一口,“很爽口,不过我平时不喝茶,完全说不出来这茶的好处。”
“爽口确实是明前茶的最大特点。”司建宇看似不经意地说,“小云,你上班已经一个多月了,有什么感觉?”
她坦率地说:“工作按部就班,很琐碎很乏味,目前说不上有什么感觉。”
“和同事相处得怎么样。”
她耸耸肩,“这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虽然我在爸爸眼里差不多是隐形人,可他们还是忌惮我。”
“别介意他们怎么想,我也经历过这个过程,你得努力表现,才能让爸爸注意到你的存在。”
“做法务工作,他怎么也不会注意到我的。倒是大哥你现在做的项目让我接触到了一点实质性的东西。”
“知道我为什么特意让你来草拟合同?”
“给我锻炼的机会?”
“那是原因之一。”司建宇笑了,“我也希望能对你的判断力和工作能力有一个比较全面的看法。”
司凌云也笑了,“大哥,我提的那些关于项目前景的疑问是不是显得很幼稚?”
他摇摇头,“不,你在这么短时间里能有这些看法,非常难得,我觉得假以时日,你有能力承担非常重要的工作,绝对不仅仅是做做法务就算了。”
司凌云头一次得到如此直接的肯定,意外之余,非常开心,“谢谢大哥给我机会。”
“而且,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如果地产公司是在一个正常环境下运行,其实不应该存在资金问题,哪怕跟投资公司谈合作,也能争取到更有利的条件。但是,不瞒你说,小云,目前顶峰存在很大隐忧,一旦处理不好,我怕会有谁都承担不了的后果。”
这番话让司凌云大吃一惊,她怔怔看着司建宇,昏暗的灯光下,他脸上毫无表情。
“你已经见过公司投资部总经理王军吧。”
她点点头,王军现在也是顶峰的实权人物,他大概36、7岁,开一辆奥迪A6,高高的个子,总是一身合体的名牌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模样精干,颇有精英人士的味道。
“他去年年初在张总的推荐下,从外企跳槽加入公司,拿出一个上市计划,声称按这个步骤来,三年以内,顶峰可以上市。父亲很受打动,再加上张总一力支持,这个计划启动起来,核心就是要把顶峰业务进行多元化,为此地产公司不得不拨出大笔资金支持投资部的收购运作,我这边的业务已经受到极大影响。”
司凌云疑惑地问:“上市似乎是很多公司的目标,毕竟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有所投入也说得过去吧。”
“前提是公司能捱到上市圈钱的那一天。现在国家调控的重点是地产业,上市过会并不容易。这个道理,我不解释,你也应该能想得明白。”
“难道顶峰已经到这么危险的地步了吗?”
“目前看,还没有,但是顶峰最大的利润来源就是地产开发,如果地产公司没办法维持良性运作,失去造血功能,所谓上市最后就只能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那……你跟爸爸谈过没有?”
“从去年到今年,我们谈过无数次,不过很遗憾,我没能说服他。我能争取到的就是进一步将地产公司独立出来,这样起码可以把风险控制在一定范围以内。”
司凌云略微吁了口气,“大哥,爸爸很信任那个王军吗?”
“恐怕现在的问题不完全在于王军。王军是张总引荐加入顶峰的,爸爸最信任的不是王军,甚至也不是张总,而是他自己。”
司凌云就算没跟司霄汉在一起生活多长时间,也知道他一向极其自信,加上这些年发展得顺风顺水,甚至说得上是狂傲了。她叹一口气,“那怎么办?”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尽量争取控制住局面。之所以叫你参与这个项目,我还有一个私心。”司建宇放下茶杯,看着司凌云,“你对轶则这个人怎么看?”
话题急转,司凌云本能地警觉了,谨慎地说:“我对他不熟悉,没特别看法。大哥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对你似乎很有好感,我看得出他想追求你。晓岚告诉我,轶则出生于书香世家,不费吹灰之力,一路读到博士后,转头做金融行业也很成功。单从个人条件讲,他也是一个很值得你们女孩子交往的对象。”
司凌云勉强一笑,“大哥你还有闲心管这事吗?”
“小云,坦白讲,我倒不光是管闲事。轶则虽然跟你嫂子是世交,但他在国外留学两年后,从研究神经生物学突然转做风投,并没有家世支持,五年时间做成背景神秘、资金雄厚的纪元投资公司董事总经理,实在不可小觑。你嫂子也不真正清楚他这几年的经历,我刚才告诉了你现在顶峰面临的情况,这就意味着我跟他还可能有长期的交道要打,需要对他多一些了解。如果你没男朋友,不妨试着跟他交往一下,顺便弄清他投资公司的背景。”
司凌云早就知道,司建宇必然有所图谋,不单纯是兄长关心那么简单。她苦笑一下,“他这人一看就很复杂,恐怕不是随便交往一下能摸清老底的。”
司建宇也笑,诚恳地看着司凌云,“我没有要求你一定要达到一个什么目的的意思。正常来往就可以,我相信你的判断力。当年我跟你大嫂交往的时候,爸爸不同意,他先给我介绍了政要的女儿,后来又要我跟他生意伙伴的侄女结婚,被我坚决拒绝了。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我的婚姻很幸福。小云,我绝对不会拿爸爸那种标准去烦你。最终你喜欢谁,决定跟谁在一起,完全看你自己的意愿,那个人能让你信任、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这句话里包含的温情是兄长式的,大大冲淡了他提出那个要求的目的性。司凌云想,客观来讲,如果没那一段过往,傅轶则确实是对所有女人都具备吸引力的男人,她几乎讲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推托理由。而且,她对傅轶则接近司建宇一家的目的也充满疑惑,毕竟无法置身事外。
“大嫂怎么看这件事?”
司建宇呵呵笑了,“我觉得她大概一直崇拜轶则的智商,把他给神化了,总认为他不可能看上任何女孩子。”
司凌云也笑,“大嫂从小认识他,肯定很了解他,也许他就是那么自恋的男人也说不定啊。”
“一个人再怎么自恋,也会将这份自恋投射在除他以外的某个人身上。他会被你吸引,我毫不意外。”
“大哥对我评价这么高吗?”
“我对你绝对有信心。”
“我对他没什么感觉,不过大哥既然这样说了,下次他约我,我会答应的。”
司建宇点点头,“这就足够了,小云,顶峰是个标准的家族企业,无论好坏,我们都有份。作为董事长的子女,比一般人多一点机会,但也比一般人面临更复杂的局面。你是我妹妹,在顶峰做下去,慢慢会感受到和我一样的压力。我希望我们能齐心协力,把顶峰做得更好。”
她知道此时应该表明态度了。当然,表态就意味着明确选择阵营,不过她想,在一个父亲忽视其存在、继母隐含敌意、同事敬而远之的公司里,她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我明白,大哥,我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