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春知处,梅子黄时雨(2 / 2)

<p/><h3>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h3>

那些年月,私家车载尚不普及,网络娱乐方兴未艾,传统电台迅速沦为夕阳产业,人人唱衰。

广告进账逐年下跌,发展经营岌岌可危。过完年的开工动员会上,总监宣布全新年度考核方案:人人皆有创收指标,兼职员工亦不例外。

决策一出,会场嗡声四起。嗟叹声、抱怨声、挖苦声,冷言冷语此起彼伏。

“我知道今年的创收任务比较艰巨,但大环境就是这样,没办法的。”总监清清嗓子,试图用他毫无煽动力的语气点燃大家的主观能动性,“不过都说‘时势造英雄’,你们说是吧?我们频率也有很多同事,向来都是跑客户拉广告的一把好手嘛!比如……比如说梅子吧,这个时候就应该充分发挥业务骨干的榜样作用,带着弟弟妹妹们迎难而上,再创辉煌……”

总监这拿腔拿调却不知所云的一番讲演,让很多同事轻笑出声。然而大部分人此刻都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用一种难以描摹的眼神锁定梅子。

这眼神里有羡慕、有赞叹、有谄媚,也有……不屑。

梅子被大家盯得面色绯红,低下头来,将身体缩成一粒尘埃。

除却生存,这世上的大部分烦恼,都是闲愁。

比如,总是和自家婆婆小姑小舅子处不好关系;比如,打麻将总输钱,媳妇儿爱查岗,顶头上司就喜欢跟自己对着干;比如,菜金电费油价又涨了;比如,就是看不惯办公室里某个同事,谁爱颐指气使,谁总耀武扬威,谁没完没了对领导溜须拍马,一转身却给同事下套穿小鞋……

在高悬头顶的“生存”压力之下,生活里所有细枝末节的痛楚毛刺,全都被尽数撸平,变得光滑齐整。那些散淡的、复杂的、凌乱的情绪心思,全都被拧成一股绳,拼尽全力地维系着越来越艰难的生活。

于是开春之后的电台办公室,反而一扫年前的颓唐散漫,个个摩拳擦掌,意图大干一场。

是啊,所谓“危机”,便是“危难之中现生机”。只要你还没有放弃挣扎,只要你仍继续昂扬向上,眼前总还有着一线生机。

总强过困于一潭死水,然后习以为常,慢慢溺毙。

于是又开始各种热络各种约。约聊天约喝茶约吃饭都不是目的,谁都期望在这些看似有效的社交活动中,能够多获取一些情报,多套来几条经验,多交换几个客户,而不是白白耗费了时间和钱财。

然而曾一度处于交际中心的梅子,这次却一反常态,疏离冷淡。

领导叫她一起去陪客户吃饭,点名:“王总说了,就喜欢跟你喝酒,其他和谁喝都不尽兴!”她却一到饭点儿就不见踪影,电话关机,短信不回,到了深夜又挎着小包重新出现在直播室,静默如幽灵。

同事拜托她介绍些客户门路,她也只是从手机通讯录里拣出几个号码丢给对方。同事问:“之前没怎么跟客户打过交道,能不能约着一起吃个饭,帮帮忙探探路?”梅子就以“早就没联系,自己也不熟”为理由婉拒。

总是有后辈来办公室请教:“梅子姐,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吧!”而言外之音是:“梅子姐,你新谈下来的那笔广告,能不能算作是我的任务啊?”她也只是笑吟吟地轻抚小腹:“还吃呀?过个年我都胖了好几斤!算了算了,下次吧。”大家仔细一看,还真是如她所言,梅子的小腹微微凸起。

类似状况要不了几次,各式流言便喧嚣四起。

“以前觉得她还蛮大方蛮好说话的啊,怎么现在变得那么难搞?人啊,果然都是自私的动物,一旦触犯到自己的利益,立马六亲不认!”

“你以为她那些广告是怎么拉来的?听说刚入行的时候,为了拉一笔大生意,梅子坐在某个老板的大腿上猛灌白酒,喝一杯就加一万块的单子。全年的任务人家一晚上就全部完成了,虽然听说后来她在家里躺了三天才来上班……”

“原来是靠这个啊!我还在纳闷儿呢,你说她节目做得不温不火,究竟是怎么在这儿立足的?人家到底自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你我这种凡夫俗子是羡慕不来的……”

“……”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原本历历在目的真相,很快便在飞短流长中变了模样。

只有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应该是吧。

原本热心义气的梅子,此刻拼命远离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不过是想好好保护肚子里那枚刚刚发芽的娇弱种子。

“梅子姐,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你怀孕了呢?”辗转难眠的深夜,我给梅子发短信,“这样也省得大家误会你了。”

过了半晌,她简单回复:“最近环境太过动荡,还是先不要公开了吧。楠楠记得帮我保密哦,姐姐跟谁都没提过这件事。”

<p/><h3>试问闲愁都几许?</h3>

大环境终究是不可逆转的。

摩拳擦掌很快被一败涂地替代,踌躇满志很快被灰心丧气替代,垂死挣扎很快被奄奄一息替代。大部分同事忙碌折腾了几个月,真正的广告进账没多少,反而白白损耗了时间精力,甚至连节目质量也因此受到牵连,收听率节节下跌。

一轮又一轮的业务学习、案例分析,或者动员大会,全都收效甚微,难挡颓势。

接连不断的失利,折损的不只是实力,更是意图翻身的心力。

所谓,兵败如山倒。

夏天快来的时候,“因创收入账锐减,电台即将大规模裁员”的小道消息开始在民间疯狂传播。虽未得到官方证实,却也言之凿凿。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不止一两个同事好心提醒,要我趁早打算:“不在这裏干,至少你还可以回学校读书呀。但我们呢?这几年的舒服日子真是把人都给养废了!除了做广播,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我“嘿嘿”讪笑两声,内心却禁不住打起鼓来:“那些受聘多年的正式员工都朝不保夕,有随时走人的危险。更遑论我这个毫无靠山的学生仔呢!”

或许面对难以逾越的困境之时,心智尚未健全的少年和跋涉多年的成年人,大都会采用类似的方式来抵御,那就是——逃避。

我们不再开拓思路、寻找方法,不再努力提升、积极进取。做一天节目领一天工资,暗暗祈祷不要接到人事部门的辞退电话,见着领导更是离得老远就逃之夭夭。

工作任务排山倒海,职场压力万钧灭顶,我们在一次又一次的受挫折戟中,不再骁勇善战,只求明哲保身。这样的日子,真是有种过一天算一天的凄凉。

然而是祸躲不过,那天下午在办公室走廊里,我好死不死地迎面碰上频率总监,避之不及,只得上前。

“卢总。”我轻声招呼,低下头企图快步离开。

“小蒋,正好有事要找你。”毋庸置疑,当时他的脸色很臭,“现在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我的心“咯噔”一下。

果然这个月底,我收到两个消息。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创收任务远未完成的我,原本以为当月奖金会被罚扣得分文不剩,然而打到工资卡上的,却是一笔让人瞠目结舌的“巨款”。

而坏消息就是,梅子被单位给辞退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立刻给梅子发了条短信:“等我一下。”然后一口气从录播室冲到办公室。

梅子正在办公桌前收拾杂物,小腹已经有了明显凸起,仍是大多数人所以为的新年发福。她神情自若,不疾不徐,嘴巴里甚至还在轻声哼唱着小曲儿。

“姐,怎么回事?”我其实有点儿愤愤不平,“是电台辞退的你?他们有说是什么原因吗?”

梅子轻轻摇头,微微叹了口气:“还不就是那些老说辞?节目没什么起色啦,市场反响不太好啦,广告创收一般般啦,同事觉得我不太合群啦……”

她颇为俏皮地撇撇嘴巴耸耸肩,一派不以为意的轻松。

“可是,你现在肚子里……”我差点儿脱口而出,转头看看周围,继续小声说道,“他们这么做是违法的啊,你为什么不去跟领导反映一下实际情况呢?”

“算了,没意思……”梅子再次摇头,“领导不待见,同事不喜欢,我又何苦死皮赖脸留在这裏呢?而且你也知道电台现在的运营情况,如果我不走,就一定会有别的同事要走……”

“姐……”

“算了算了,别再争了,没意思。”她轻拍我的肩膀,反而像是在安慰我一般,“看到这个月奖金了吧?前两天正好有笔广告进账,我都离职了,也没啥创收任务了,就让财务把这笔进项算在你名下了。”

我鼻腔酸涩,依依不舍:“姐,那我把返点取出来还给你……”

“哎呀,别呀,你姐不差这点儿钱。”她还是一贯的爽朗腔调,“就当是提前送你的生日礼物吧。只是今年,恐怕到时候没办法陪你一起过生日了……”

很快她便收拾完物事。我抱着箱子,陪她走到门口。

临出门前,她还是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办公室,依依不舍的样子。

“唉,我好像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儿呀,怎么就把大家都给得罪了呢?”梅子还是心有不甘,小声嘀咕道,“卢总说,是有同事去找他反映,觉得我不适合目前的岗位,应该主动撤下来,好给其他人一些发挥的空间……”

火光划过脑颅,记忆闪回那日,在走廊上偶遇卢总的那一日。

卢总:“小蒋啊,最近你的表现还是挺不错的。不过你也知道,今年电台的经营不是太景气。你觉得现在的同事当中,有没有什么人不太适合留在主持人的队伍中呢?我也就是随意了解一下,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我:“呃……梅子姐呀!她都已经怀孕好几个月了,应该迟早都要回家休养生息的吧?”

……

莫不是,那日我无心的一句,造成了梅子今时今日的被动境遇?

我虚弱地倚着门框,苍白着脸颊,哆嗦着对梅子说了一声:“姐,再见……”

然而,我真的是……无心之过吗?

<p/><h3>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h3>

在你心裏,可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

虽然久未会面,容貌却清晰如昨。

这个人蛰伏在你记忆深锁的重楼之后,却遍布在你记忆能及的院落之间。

如同七月清晨的光线,如同四月轻飘的雨丝——

洋洋洒洒,充盈天地之间。

后来,我听说梅子很快生了个女儿,老公宠溺,家庭和睦。而她也从此安心在家相夫教子,彻底告别主持生涯。

我曾在某个醉酒的深夜,一时兴起打电话给她,却只敢客套寒暄,泛泛而言。我也始终不曾再有勇气,还给她一句迟来的“抱歉”。

是啊,后来的后来啊……

我们终于没有机会再见一面。

更别说在深夜的街头,一罐接一罐地喝着便宜的朗姆预调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分享着,彼此生活里琐碎的闲愁。

那些微弱温热的陪伴,曾是我年轻岁月里,最温暖的慰藉。

至今我仍,无比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