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麻木了,他想。在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一双眼睛:他看了许多宫里发生的事后,不免感慨以往史书都没有记载过这些肮脏事:或许不是那些朝代没发生过,而是都被隐藏了起来。
就如同眼下这位帝王一般。
鲜血的气味冲人他的嗅觉,他隐隐想吐,却不敢有任何的动作。从他这头其实必须非常仔细看,才能看到肉片自帝王身下那个太监身上一块块掉了下来……
他无数次庆幸自己生得不够美,可也很害怕会不会哪天太监消耗量太多,他必须顶上去。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美丽的帝王追寻刺|激到这种地步?还是因为太貌美了,所以上天给了这种惩罚来平衡?
他想在宫里活到老……但这种平实的愿望恐怕很难了。
如果哪天,万一他真的被挑上,他宁愿迅速一死。
……万幸灵帝早他一步走,而他活下来了。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的乌云散去,意识顿时清明。
他张开眼,发现时辰已至半夜。这是他的房间,桌上的烛火微微照亮一角。记忆回笼,他既恶心又是松了口气……他想起将要面临的责罚。怎么看,都是个死字啊。他冒犯了陛下的妃子,虽然他完全不想冒犯……
他眼角一瞥,有个人影倚在窗边,那姿态彷佛正低头看着书。
烛光只照到那人的衣角,其余全隐在黑暗里。那衣角他太熟悉……是陛下——就说吧,陛下哪这么深爱晋学,根本是装模作样,明明在随心室里看书时久久才翻一页。看吧看吧,这样的黑夜里要是能看书才怪……等等!陛下在他的房里?!
“陛下!”他略哑道,硬是坐了起来,想要下床跪拜,却听见男人说:“待在床上吧,朕还没这么无道,要亲近的人受惊了还下跪。”
明喜一怔。亲近的人……陛下这话是在明示他无罪吗?他嘴上仍本能道:“请陛下责罚。”
男人自黑暗里现身,走到床边。难得的,这一次他脸上没有噙着笑,眼眉十分漠然。他随意放下书,坐在床前的凳子上。
不太对劲,明喜想着。梦里的血腥味像是进入现实中,混合在冷冽的空气里,让人忍不住战栗起来。
他下意识往屋里黑暗处扫过一次,确定不是身在梦里。
“陛下……今日要早朝,陛下不休息么?”明喜小心翼翼地问。其实他想下床站着比较好,但男人坐的方向杜绝了他下床的可能性。“还好,今晚刚杀了人,精神尚可。”
明喜顿住。
男人又道:“太医来看过了,天亮后会送药过来。除了风寒外,你的伤,朕也教太医看了。”
伤……嘴吗?提到这伤,明喜认为自己也离死期不远了。“陛下,奴婢去唯妃那……”
“你在唯妃那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宜流露出去。恐怕之后外头的风声,是朕轻薄了你。”说到此处,男人面上终于隐隐有了笑意。
明喜不知该接什么话。
“朕曾耳闻过前朝宫里一些事,不过,那样的宫里事并非朕想关注的,也就不去多探究什么。可是,现在朕反悔了,既然你还会在朕身边,朕就问你一句:你心慕灵帝么?”
明喜一整个傻了,立即脱口:“当然没有!”
男人含笑道:“朕以为在你这个晋人的审美观里,灵帝必定是你的首选。”
“但那并不表示我会喜欢一个男人啊!”明喜连忙澄清。
男人笑容一顿。
“陛下千万别误会。奴婢也不喜欢女人,都不喜欢的!”
男人喔了一声,盯着明喜,彷佛要看出他每一细微表情,然后慢吞吞问道:“男人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这是在骗朕吗?”
怎么讨论起他的感情了?明喜有点茫然,仍是答道:“奴婢就是个太监,是不谈感情的。”说到这裏,他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什么战战兢兢回复的情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大晋宫里时他日日如履薄冰,在金璧建朝初始时也是一样的小心翼翼:毕竟新帝出身野蛮部落,说不得发起狂来比灵帝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人头随时会落地。后来……后来日夜相处,他渐渐习惯了新帝私下的好脾气,那真真是好脾气,就算偶尔的喜怒无常也必定是他没有察觉到背后的原因。看,他都能替这位陛下找理由了,由此可见,他开始有了安心感。
当然,一个能够建国的帝王绝对不会是温和的人。他曾听说,在战场上的新帝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杀伐果决,真要狠了,仁道不存在于他参与的战争里:在朝堂上,往往新帝的决断狠快,令他惊讶。这些跟新帝私下的为人态度大不同,彷佛是不同的两个人……其实灵帝一开始也是这样,后来整个人就偏向残酷无道的那一面。
会成为帝王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双面性子?他一开始是怀疑过,但随着相处时日长,倒宁愿想成新帝就是一个只要不惹他就不会咬人的猛兽,而他明喜断无惹到他的时候,自可明哲保身。
男人神色依旧和煦,噙着笑意道:“太监也是个人,是个人就会有感情。”一顿,他又道:“不急,慢慢来,或许你只是还没遇上而已,也或许遇上了得慢慢累积才会发现。”
陛下似乎很在意他的感情?既然如此,选日不如撞日……他道:“奴婢也认为陛下说得有道理。遇上了也得花工夫培养。奴婢想求个恩典,请陛下恩准奴婢与昭明殿里的宫女对食。”
“……对食?”男人轻声重复着。
他以为这位陛下不解其意,于是解释道:“就是搭伙过日子,如果放在民间,也算是夫妻吧。”
男人没有说话。
明喜抬起眼。陛下是背着光的,因此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隐约看出墨色的碎发稍覆着漆黑的眼眸:而此刻,那双黑不见底的眼正盯着他看。
莫名地,明喜的背脊发凉。
片刻后,男人在安静无声的夜里开了口:“昭明殿?叫什么?”他的声音冷冷清清。
“是娘娘身边的宫女仪珠。”明喜小心地回着。
男人喔了一声,停顿一会儿,似乎在想象她的长相。“是个晋女,相貌不错,肤白胸大无脑。”
明喜微微一愕。朝堂的璧人会对女人评头论足,嘴裏不太干净,却少见陛下如此……不对,陛下本是璧人出身,以前是隐藏本性吗?明喜有些混乱,一时没能接上话。
男人又道:“朕若说,朕想要她呢?”
明喜表情凝住。
男人笑道:“朕说笑的,朕怎会跟你抢。”忽地,他自椅上起来,高大的身影几乎罩住明喜。
等到明喜回过神,就看见男人双手撑在他双侧后的墙上,侧过脸后唇瓣轻轻擦过他的嘴唇。
唇上的刺痛远远不及席卷而来的战栗。
在黑暗里,男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声音毫无波动道:“你被个女人亲了都吐成那样了,朕只不过碰你一下,你就吓傻了。你确定能给她令她满意的房事?”
“陛、陛下说得是……”
男人闻言,眉头微蹙,伸出手掌覆住明喜冰冷微颤的额面。
“陛……”
男人收回手,身子站直,与他保持了距离,然后坐了回去,一气呵成,动作极快。
黑暗里传出大口的喘气声。
男人没有去轻拍他的背或者做出任何抚慰的动作,只是侧过身,将烛火熄了。
明喜抬眼,正好撞上他灭烛时的侧面。高鼻宽唇眉眼如锋,明明这两年感到陛下这个璧人好看许多,此刻却给他一种阴暗如墨的感觉。
风吹在黑暗里,人的皮肤被锋利的刀一片片削了下来“我没别的意思。”男人平静的声音响起,“明喜,你跟着我有几年了?五年?六年?在璧族里是没有你这种身分的,那些年我也独来独往惯了,贴身的人一个也没有。你这些年的尽心我都看在眼里,偶尔想要赠你什么,也觉得你吃喝都在我身边,要了那些东西也没用。”
“陛下,要自称朕。也不是赠,是赏。”明喜轻声提醒。
男人笑声如常。“是啊,幸而有你在旁,时时提醒我。今晚,我们平等点,说些男人的心事。”
……平等?那是什么?
男人突然道:“大晋宫里出了什么事?还是,灵帝对你做了什么?”
明喜以为这位陛下只是求知欲旺盛。这一点,陛下一直充分表现在平日上。他斟酌着用语道:“陛下误会了。灵帝没有对奴婢做什么,他……少时就跟陛下一般脾气极好,是一个很好的太子,偶尔远远看见他一眼,会生出世间真美好的感想: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变了……后宫妃子也宫中除了他之外,每一个人都是献祭品。在这裏头地位最低微的,就是奴婢这些太监、宫女,随时命悬一线。其实奴婢不是怕女人,而是唯妃娘娘益发地与灵帝神似,所以奴婢会有一种她被灵帝附身的错觉……”他自认说得很含蓄了。
要用简单的话来形容,大概就是一整个后宫都淫|乱,妃子深宫寂寞也会找上太监,但这种事他不敢跟陛下说。毕竟他是前朝留下来的人,万一哪天陛下怀疑他跟后宫有什么,他就是有百张口也辩不了了。
“那我碰你的嘴,你怕什么?我跟灵帝长得又不像。”
明喜不敢回。
“你怕的不是灵帝,现在你怕的是天底下所有的帝王,怕的是他曾做过的一切?他碰过太监,所以你害怕帝王碰太监?都是个死人了,居然还能如此影响一个人如斯。”男人嗤笑一声,而后大笑数声,有点笑不止。
明喜惊疑不定。“陛下,是奴婢软弱……”
“前朝留在金璧的太监里,不是顺了灵帝,就是怕了灵帝。你是唯一怕了的那个,这是性子所致,不能怪你。再说,你要是不怕他,我真不知道我欢不欢喜了。”
明喜闻言一怔。这是什么意思?现在金璧里的太监是前朝一块留下来的,已经比当年少得多了,这是……陛下有意为之?
男人的声音又响起:“大晋末年,搞得民间苦难不断,连带影响了我们这些外族。当年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我们又何苦来蹚这场浑水?明喜,你可知,最后让我下定决心人大晋的原因吗?”
“不是预言吗?”
“金璧的预言干我何事?”男人冷冷道.?“他说我,有求不得苦。”
“求不得苦?”皇位不是得到手了吗?
“求不得。”男人又重复了一次,放声大笑。
笑声在黑暗里格外的刺耳。
“不是我要不起,不过是我无所求。那个神棍说我得天下却求不得,我倒想看看这世上,哪里来的我求不得。”
“陛下英明。”明喜一头雾水。
男人没理他,又掩不住轻笑。“第一年,我都得到了,哪来的求不得?我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年,好像有哪里不对劲:第三年,求不得苦,原来,一直在。竟是如此!”
第一年,有了小皇子:第二年后宫没有孕事出现,第三年到今天仍然没有第二个皇子诞生!明喜也豁然醒悟了。原来这就是陛下的求不得苦。
明喜一直认为自己个性好,从来不会多求什么。当他是阉人后,只要照这条道路的规矩走着就够了:因此,他完全不存在陛下这种求不得苦,但,他还是安慰道:“陛下,迟早会求得的。”只要充裕后宫,孩子很快就来了——“当然,小心点求比较安心。”后宫人一多就会勾心斗角,这小皇子确实要小心点保护。
男人沉默了很久,才轻笑道:“承你吉言。明喜,金璧好吗?跟大晋比,好吗?”
“自然是好的。”明喜终于坦承了:“奴婢少时在大晋水深火热,若然不是金璧,奴婢必定活不过二十。”
男人嗯了一声。这一次安静更久,声音才自黑暗的夜里响了起来:“本想还不如不见,听见你这话,那即便是求不得,也要来这一遭了。”
明喜闻言心头一动,还来不及深想,就见男人起身,他下意识后退。
男人又是一顿,当作没有看见,笑道:“你以后,当以金璧为家。金璧于你而言是安全的。要是哪日你心裏起了不安全感……”他停下片刻,似在思考,而后又笑了。
他温热的手掌毫无威胁性地碰触明喜的手腕,让他做了一个手势。“就把我当家人吧。这在我的族里是回家的意思,也是我会回来的意思。明喜,我这裏是最安全的,”你可以躲在这裏。”“等……”
“做一次。”语气不容置疑。明喜只得在黑暗里比了一次。男人安安静静看着他这头,过了一会儿,才沙哑道:“你先休息吧。天快亮了,朕也该回去准备了。”
明喜受宠若惊。一个帝王这样陪他大半夜的,他很感激但还是认为这种事以后少有最好。这位陛下看起来是个重情的人……待在他身边应该能够安心点,只是不太合他所认知的宫里规矩……
“陛下,您是与天同高的人,万不可纡尊降贵对底下人太好,没有一个帝王是这样的。”
“你遇过几个帝王?你拿灵帝来跟我比?”
明喜一时哑口无言。陛下这话是歪理吧……
“陛下,唯妃……”他的声音极轻,一时不知要怎么说。
陛下身上的血腥味是春来他们的吧。前朝也是如此,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只怕唯妃那殿里的奴婢全死了。
明喜自认不是残忍之辈,也绝非良善到对加害自己的人还能原谅。唯妃留下来对陛下绝非好事。他对神似灵帝的那张脸深有惧意,加上那种性情……迟早会害到小皇子,况且今日他侥幸活下来,唯妃不会放过他的。
他得好好想想,如何让陛下相信唯妃留在后宫是十分危险的。
“等你好了点,就去练身体吧。”
“什么?”
可能是明喜太过惊讶,男人的声音有了浅浅的笑意。“你连个弱质女人都打不过,真让朕怀疑晋朝男人的身子跟水做似的。”
他不是男人啊!等一下啊,陛下,他只是个太监啊……
男人沉吟着:“骑射上马杀人都练,要练不会,朕亲自教。”
“……”他病重,不能动。没人告诉他入宫混口饭吃还要学这些!他人了宫跟着老太监学识字就很了不起了好不好!
男人无视他无言的拒绝,直接走出去。
出了门,男人还记得回头掩上门,没让夜风窜进去。
外头只有一个少年太监在候着。
“丘七,明喜休养的这几日,你就跟在朕身边。”
丘七大喜。“奴婢遵命。”
他脸红红,带点羞涩,将他一张少年中性的美丽脸庞带了几分滋味出来,男人盯着他,道:“从今天起,明喜是你的师父,知道么?”
丘七闻言,连忙点头。“小七儿明日就拜师!明喜师父的后半生奴婢包了……不,奴婢会敬他一辈子的。”
“好,朕现在就要你做第一件事,去差人把朕的长刀取来。”
“是,奴婢这就去办。”
男人嘴角弯了弯,目送他退去。
当年他一进宫,遇见的第一个太监是明喜,也不知道是不是幸事。
在这座皇宫里的任何一个底下人,听见他的话只知执行不会多问,连点惊愕都没有。这种顺从固然是好,不过没有遇过不知道,他还是偏好明喜那种认为哪里不对就会委婉提醒或暗地修正,这才能让他在宫里不出错地迅速站稳。明喜是真真正正为帝王的长远之路打算的人。
至高无上的权力太诱人,站在最顶端没有人敢仰头看,哪怕他想杀谁,也就是一张嘴在动,没有人在乎这个最顶端的人最后的结局。难怪灵帝到最后会控制不了自己膨胀的欲望……
他舔了下唇瓣,上头明喜唇上的余温已经消失。
如果没有明喜……在这个他无所求的天下里,他就是第二个灵帝。
他心裏很确切地知道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