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贺语塞,看着眼前与自己比肩的俊朗少年,眼眶居然阵阵发热,吸气说,“你年纪大了,不可能一辈子住在这宫里,总要出门谋生路的。”
刘病已大抵能猜到张贺给他铺设好的所谓谋生之路,左右不过是到张安世府上当门客舍人。以张安世今时今日的地位,期待能到张府当舍人的人大约已是过江之鲫般数也数不清了,但刘病已并不傻,他用脚底板想也能猜到,张贺虽然的确是真心待他,可与他非亲非故的张安世却一向对他不喜,甚至还带了点点排斥性的反感。
受人恩惠千年记,内心深处他既不愿平白受张安世恩惠,也不愿日后看张安世的脸色求生活。
他正欲开口回绝张贺的好意,这时内者令突然从旁边冒了出来,猛地将张贺拦住。
“张令,我……”
“哦,欧侯令!”张贺立即换了副脸孔,笑容可掬地作揖,“何事指教?”
内者令不说话,眼角余光略略往刘病已身上一扫,张贺已明其意,对病已说:“我的意思,你回房去好好想想。”
刘病已点点头,知道两位大人有事商量,于是自个儿愁眉不展地回房,满腹心事。
内者令待病已走远,将张贺领到空旷的天井,将正在天井中扫落叶的两名中黄门支走,随后才顶着那张惨白的脸孔颤声说:“我刚才听说……皇后有喜?”
张贺轻咳了声,“是宣了太医令、丞两位去椒房殿,蔡少府本在家休沐,这会儿好像也回到官署等候消息了。不过,是病是喜,这事还不好说。”
“但愿皇后无孕……”
意外于一向老实敦厚的内者令居然会说出如此大逆的话,张贺忍不住出声制止,“欧侯令!”
但是今天的内者令却像是被邪魔附体般,白净光洁的面皮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在轻微抽搐,他突然一把抓住张贺的手,老泪纵横,“我与张公共事少府多年,张公无论如何也得伸援手救我一救!”
他情绪激动,张贺不禁悚然动容,“你这是做什么?”
内者令抹去脸上的泪水,哽声:“陛下……陛下也不知道从哪听闻我家有个未过门的儿媳,他……他……”他又羞又愧,一跺脚,索性把话挑明,“昨日奉车都尉金赏来找我,语气柔和,我虽糊涂也不至于听不出来他的言下之意,他是暗示我将犬子的这门亲事退了!”
内者令的儿媳——不正是许广汉的女儿?
张贺大吃一惊,“怎会有此事?”
“可不就是。”
张贺摁住他的肩膀,安抚,“也许只是金侍中的意思。”
内者令喘了口气,“金赏娶的可是霍家的女儿……”
金赏若要纳妾,哪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觊觎他人未婚妻子?放眼天下,何等样的权势才能有此手腕及魄力?
张贺心中所想与内者令所要表达的意思其实早已一致,只是这种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秋高气爽,但他背上却已然透出汗意。
内者令早已乱了主张,口不择言道:“陛下如今被管制得只能专宠皇后一人,又何苦为难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六百石小吏?要我欧侯家退婚,岂非耻我家门?我……我……虽是阉臣,却……却也不能这般辱我……”
张贺想到他一开始竟还说出“但愿皇后无孕”的蠢话来,明白他是真羞愤到了极致。张贺浸淫官场数十年,哪能看不透内者令羞愤背后还有那丝丝隐藏的惧怕。内者令也许是急火攻心,但他找上他的目的绝非仅仅是要找人诉苦发泄而已。
张贺心裏隐隐猜到了,却不说破,只是不卑不亢地拱手问:“不知我能为欧侯令做些什么?”
对方原本羞愤的面庞顿时闪过一丝狼狈,讪笑着试图掩饰什么,再三踌躇思量后终是鼓起勇气说:“事已至此,我也没了主张……我、我思虑再三,只怕已无转圜的余地。所以……所以……唯有厚着脸皮求张令帮帮忙……”
“是要我出面去许家退了这门亲事?”
“是……是……”他唯唯诺诺,尴尬地低下头去,“许广汉是你的属下,若是你出面比较……比较好。”
那一刻张贺想起许家小姑娘甜美纯洁的笑颜,以及上官皇后同样年轻稚嫩,却仪态端庄的姿容。两个小女子年纪相仿,性情却有如云泥。
“用怎样的理由合适呢?”他问。
内者令搓手,“这……”
说实话肯定是不行的,张贺提议:“退亲不外乎嫌贫爱富,门户不当。许广汉徒刑之后只勉强做了个小小啬夫,自然无法再与欧侯家相匹配。”
“我……”内者令汗颜,最后狠狠心一跺脚,“也罢。这臭名说什么也只得我欧侯家扛下了。”对着张贺深深一揖到底,“谢过张公!”
张贺目送步履踉跄的内者令逐渐远去的身影,然后惆怅地叹了口气。这个寂寥深深的宫苑内,果然无时无刻不存在那些不足对外人道来的丑陋与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