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心事,有时连自己都说不清,她不无委曲地道:“皇上要赐婚给你,我留着也没什么意思。”
“皇上是赐婚了。”
清秋的呼吸一紧,她早想问问他最近可好,那位康家小姐是否已做了世子府的女主人,但却不敢问。她没有问青书,没有问那些亲随,进到这玉林苑中时,生怕迎出来一位千娇百媚的女子,柔柔地为他拭去风尘,顺带再贤惠地安排她也在这裏住下……好在没有,她刚有些安心,想着就当玉林苑便是只有二人的家,这裏远离越都,不会有郡王妃和有异样的眼光,不会让她过得忐忑不安,即使他不能永远留在这裏。
原来还是赐婚了……
衞铭长叹一声:“将来见到康小姐,你要改口叫她淮王妃,记下了吗?”
淮王妃?清秋含泪抬头,不解地看着他,心想几时世子爷封王了?
他接着道:“她马上要嫁给皇上最小的弟弟淮王,二月里才赐下的婚事。”
原来是这样,但清秋脸上并无过多欢颜,今日走了康松蕊,难保明日不会有别人,他是声威显赫的世子,不是她倾心爱上便能如意的,她永远不会快活。
“你无需为此烦恼,万事有我。”
什么都不必问,什么都不必做?说得轻巧,她可没有那种平常心。
天已全黑,屋内没有点灯,两人在黑暗中相互依偎着互诉情话,直到最后,清秋也没有完全解开心结,她柔声道:“世子爷,我们不说这些好不好?清秋只愿与你快快活活地过一段时日,什么都不用想,只守着你一个人,可好?”
她不知衞铭此时的焦虑,这些日子除了找她,还奉了皇命暗中行事,接连除去了许多天府在南齐设立的暗中联络点,这是天府在南齐多年的基业,一朝毁于一旦,他们岂会心甘。虽然南北齐和谈顺利结束,不管两国各自拿出明面的诚意有多少,谁也不会把敌意真正从心底卸去,暂时的和平不能掩盖几百年的仇怨。如衞铭这样的人,早已是北齐人眼中的头号天敌,此番连出重拳,更是加深了天府对他的仇视。
两国不可能立马翻脸,天府中人却不会善罢甘休,衞铭隐隐有种被人盯上的感觉,他倒不怕人寻仇,只是在此际找到了清秋,云州不是久留之地,这半年他谴了人盯着宁思平的行踪,想从他身上找到清秋,宁思平何尝不会派人来盯着他?
或许是不在越都城世子府,或许是清秋这小半年的心野了,总之她坚持不回去,好不容易才离开京城,离开世子,回去不定有什么“好事”等着她呢。当天衞铭传饭时候,已经很晚,青书一直没睡,等着主子传唤,心想清秋姑娘的地位是谁也动摇不了的,幸亏这回他将功补过,为主子找回了清秋姑娘。
清秋近日犯懒,日日睡得很晚才起身。还未到盛夏,午时一过,阳光便毒辣的象要把人晒干。衞铭一早说要去找些做荷花鸡用的原料,闻听城南有一处莲池,此时莲花已盛开,可采摘来做菜,玉林苑的荷花才只结了几个花苞,不能用。
他走的时候清秋正睡得昏昏沉沉,从前面对衞铭难免有些尊卑之感,分别再重逢后,她少了许多顾忌,反倒与世子相处极之融洽。极少有空闲的时候,她想到云水镇的豆腐坊,便要回去看看,都被衞铭给用话带过,只让人送去些银两,照看那里的生意,去却是不能的。
这一觉睡到快午时才起身,留在这裏服侍她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精干妇人,这裏可没几个丫鬟,估计是青书的安排,主子身边有了这位主,还要丫鬟做什么,趁早让她们断了念想才是正理。
对镜梳妆完毕,清秋叹了口气,不知不觉过去一个多月了,头开始世子爷还说过几回要带她回京,后来见她无比抗拒绝,便不再提及。听青书说爷此番是身负皇命,却没见他离开过云州办事,两人就在云州城玉林苑里痴缠渡日,把云州城附近的山水游遍。
午时刚过,一顶二人小轿顶着烈日在玉林苑的侧门外落定,里头走出个妇人打扮的女子,正是陈家的新媳妇蕊巧,她一脸愁容,站在门外不敢上前,半晌才让跟来的丫鬟上前拍了拍门,让门子通传。不多时,门里出来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收拾得挺利落,笑吟吟地请她进去,边走边道:“知道陈家少奶奶要来,姑娘已在凉亭那边等了一会儿,还让人镇了些凉茶点心,”
姑娘?指的是秋老板吧,蕊巧就是来碰碰运气,看看这家贵人会不会让她见秋老板,有些人家的规矩大,她垂着头不敢四处乱看,跟她来的那个丫鬟被留在二道门处等她,身边没有个熟人,她往深府里走着,满是绿树红花的美景却进入不了她的眼睛,反倒有些失神。走了许久,那个妇人将她带到一片水边,大片的绿色莲叶散发着淡淡清香,在这样的酷热中让人精神一爽。
凉亭便在水边,传来一阵悦耳的琴声,有人坐在亭中抚琴,带她来的妇人停住脚往旁边一让:“陈家少奶奶,姑娘就在亭子里,您自己过去吧。”
“哦,好,谢谢了。”蕊巧低低说了句,便往凉亭里去,亭子的台阶洁白似玉,她踏上去的时候,有些犹豫,待踏上最后一层石阶,清秋已停了琴声,起身来迎她。
她的长发没有挽起,而是凌乱地披在肩背上,一袭月白夏衣不知是用什么好料子做的,垂而服贴,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飘拂。这还是在云水镇上卖豆腐的秋老板吗?蕊巧心中止不住一阵艳羡,果然是人要衣装,秋老板竟象变了个人,那些大家闺秀,名门千金怕也没她好看。
“蕊巧,你怎地来了,可用过午饭?”
对蕊巧的到来,清秋多少有些高兴,在云州城,她只认得蕊巧一人,这些日子没再回云水镇,也不知道大家都好不好,当下拉着她的手问个不停。
蕊巧适才的拘谨被她的热情击飞,笑了笑道:“秋老板……我听她们叫你清秋姑娘,那我该叫你什么?”
她是真的有些迷茫,秋老板开头称自己是个寡妇,一直以妇人打扮现身,现在又是未出阁的打扮,叫什么成了难题。
“什么都行,秋老板是我,清秋也是我,都是一样的。”
几个丫鬟奉上了茶点,冰镇的羹汤甜酸爽口,清秋让人为她盛了一啘,道:“来尝尝,我刚做的梅子汤,这两天天热,我都没什么胃口吃饭,喝点汤才舒服。”
几个丫鬟做好事又鱼贯而出,蕊巧看着这样的排场,想起她才刚到小镇的情形,那会儿真看不出来她有此来头。那会儿挺落魄,昏倒在冰天雪地里,是小四哥救了她,才在镇上落了脚,为何秋老板会出现在那里?
“秋老板,你怎么会到云水镇上去卖豆腐的?我从开始就瞧出来,你不是一般人。”
清秋笑了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只是蕊巧太高看她,若说不一般,其实该说是世子爷不一般。
“哪里,不过是会做两道菜而已。”这是实话,她别无长处。
蕊巧终于忍不住打听道:“这苑子的主人的身份到底是哪位贵人?”
其实是在变相地问清秋,你家男人是谁?
清秋微一沉吟,世子爷的身份有何可保密的她不懂,只是看起来这府里的仆人,知道世子身份的不多,想了想便道:“在京城里有几些功名。”
“为官啊,原来秋老板是官家夫人呢。那你要跟他走吗?”
“官家夫人?错了,其实我不过是人家家里的一个小小厨娘。”清秋喝了口梅子汤,发觉不大会儿功夫,汤已经不冰了,入口酸涩,岂止是嘴裏,连说出来的话都是酸的。
蕊巧被她说得更糊涂,不错,清秋的手艺确是一绝,可京里的贵人怎会为了一个厨娘寻到这裏?难道那个贵人非是清秋做的菜不肯吃吗?
这些日子,云水镇传什么的都有,最多是说清秋乃京中贵人的逃妻,如今被抓了回去。此外就是说清秋不守妇道,没有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反倒开什么豆腐坊,她说自己是寡妇,实则内心狠辣,居然咒自己的夫君早死。
清秋听了这些苦笑不已,她有一肚子苦水,但却没法说,前两日还因为这裏的太守送几个女人的事与世子爷冷战了几天,不是不想和他只羡鸳鸯不羡仙地过日子,虽然他没有留下那些女人,可是清秋一旦要面对这事就犯呕,气得头晕,房里连丫鬟也不用,只用了个妇人。
“对了秋老板,这是老夫人让我给您送来的,当日我们家多有得罪,还请您不要记在心上。”说罢从袖笼中取出一个封盒,双手递过来。
清秋微感诧异,她接过盒子,入手却极沉,竟是用紫檀木所制。打开小巧的盖子,露出裏面的物件,是一颗晶光透亮的珠子,再看蕊巧的模样,心下明白,大概陈家是因为老夫人寿辰那日发生的事,来给自己送礼来了。她笑着摇摇头:“是陈家老爷让你送来的吧,我可不能收。”
蕊巧立马又站起来 :“请秋老板务必收下,我,否则我回去没法交待。”
“无缘无故地,我收这重礼怎成,拿回去。”
“可是上回……上回你在我们家闹得不快走了,还欠着你一半的银子,也没机会给,秋老板你就收下吧。”
“无妨,没有人会怪罪你们,又不是多了不起的事,老夫人那是看得起我的手艺,别放在心上。”
蕊巧又是一番推拒,公公本以为太守和地审军大人都以礼相待的青书管事够威风的,没想到他背后还有人,想来那几个大人就是衝着这位贵人才对他经营的商家多有照应。来的时候公公特意交待了,这裏的主子极有可能是京里来的,要蕊巧一定和跟清秋结交结交。
能被公公如此重视,蕊巧也觉得在人前露脸三分,何况那么大一颗珠子,为何清秋只是看看,却不收呢?她的事若办不成,回去如何交待?她接着劝道:“秋老板以后一定不会留在这裏,好歹你我相交一场,留着做个念想吧。”
“什么念想?”一道男声响起,跟着衞铭走上台阶,他走得很慢,象是有心事。
清秋一见便问:“你怎么了,说去摘个莲花,这会儿才回来。”
衞铭一笑,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打开是整整齐齐的一摞粉色花瓣,清秋忙接过来。衞铭的目光在蕊巧身上停了片刻,又落到了那个封盒上。他拿过封盒一看,淡淡地道:“你是陈家的媳妇儿?”
不知为什么,蕊巧觉得自己腿肚发软,连细看衞铭的勇气也没有,低低地道:“是。”
“既然人家盛情难却,你就收下吧。”衞铭不耐烦地替她们做了主,转而对清秋道:“你这几日精神不好,吃了饭都要睡上半日,今日怎地还不睡?”
蕊巧一听,立马告辞,她今日送出礼物便算是完成了大半任务,还见到了贵人的真容,虽然这位贵人话不多,让人害怕,但是长得真是俊俏。
清秋挽留不及,她还没问那日她走后,陈家人有没有为难蕊巧,毕竟当日闹了一出,全是因为蕊巧她来帮忙。
“水边也凉快不到哪儿,为何不回房去招待她,那里好歹有冰镇在一边,好压压暑气。”
“懒得动……”她伸了个懒腰,想到蕊巧说的,突然有兴趣问他为何在这裏要隐藏身份,衞铭犹豫了片刻,终是对她道:“前段时日皇上派我去挑了天府在南齐的暗中联络点,那位宁宗主及天府之人恨我入骨,故在外行事需得多加小心。”
看他一脸严肃认真,清秋点头表示记下。水岸风吹,带动衞铭外衫翻起,她忽然看到一幕惊人的景象,世子爷的腿上渗出斑斑血迹,难怪他刚才走进凉亭的时候步伐有些慢,想是走得艰难。可昨晚二人帐内缠绵时他的腿还是好好的,难道……宁思平如冰雪般的眼光又浮现在面前,一寸寸地放大,清秋满脸骇意,指着他的腿说不出话来,最后漫天的血红涌入眼中,最终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