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氏武氏(2 / 2)

永安调 墨宝非宝 4976 字 5个月前

来俊臣手中诛杀的大臣官僚不计其数,多这一个欧阳通,也不过再添个记罪的名字而已。婉儿曾说过,这不过是皇上登基前打击李唐宗室的手段罢了,只不过来俊臣对于逼供真是天赋异禀,从无失手,虽恶名在外却被人捉不到半分把柄。

皇上似乎不大在意太平的话,倒是看向另一侧的李成器,说:“成器对欧阳通的案子如何看?”她边说着,边指了手边一道菜,示意婉儿赐给李成器。

李成器起身谢恩,说:“孙儿以为欧阳通之事,不仅是朝堂上的政事,也是民间学子之事,”他见皇上微颔首,才继续说道,“欧阳通之父欧阳询以其墨迹而誉满天下,连高祖都曾盛赞,于文人学子中更是声誉极高。欧阳通得其父真传,声名不在其下,是以,这一案已在文人墨客间广为议论,纷纷报以不平。”

皇上又颔首,说:“都说了些什么?”

“有句俗语,观其字而识其人,”李成器,道,“众人均以为欧阳通应无谋逆之心。孙儿以为此案当速审,以绝此话端。”

“文人说便让他们说去吧。若没有欧阳通一案,他们也会寻些别的说,”皇上细看他,微微一笑说,“朕听说在宫外芙蓉园,你曾与欧阳通临楼而书,颇有知音之感?”

我暗自一惊,手不由扣紧了案几一脚。与谋逆沾边的,皇姑祖母历来严苛,他刚才的话虽然避重就轻,但如今这话却是……

李成器面色未变,颔首说:“孙儿幼时喜好欧阳询的字帖,那日在紫云楼偶遇他,便起了些兴致,一面之缘而已,还谈不上是知音。”

皇上笑问:“那你观他的字,可也觉得此人无谋逆之心?”

此一句话,众人皆噤了声,唯有屏风后的细乐喧音,缭绕不断。

李成器沉吟片刻,似在斟酌。

忽然,太平几声咳嗽,呛了酒一般。

她拿帕掩口,笑着打断了祖孙的对话:“女儿也和他论过习字之道,可单凭字,谁又能说得清他是不是妄臣贼子呢?您刚才也说了,文人喜好妄议朝政,那便让他们说去好了。”

皇上摇头笑说:“朕怎么未曾听过你好临帖?”

“我是懒散了,”太平放了帕子,说,“当初这宫内可有不少人以《卜商帖》、《张翰帖》习字的。”

始终在一旁沉默的婉儿适时侧身,自宫婢手中接过茶,放到了皇上面前。

“公主说的是,”她笑说,“这大明宫中不少人都喜好欧阳询的墨迹,连入宫才两年的永安郡主也是如此,整日将欧阳询的习字八法挂在嘴上。”

皇上淡淡一笑,抬眼看我。

“整日挂在嘴上?”皇上似乎极感兴趣,说,“来,给朕背来听听。”

我忙起身,在脑中过了一遍,才开口道:“如高峰之坠石,如长空之新月,如千里之阵云,如万岁之枯藤,如劲松倒折、落挂之石崖,如万钧之弩发……”

我尚未背完,便被皇上出声打断:“如利剑断犀角,如一波之过笔,”她眼中笑意渐深,说,“这是谁教你的?”

我回道:“入宫前,永安曾随着家中先生读了两年书,是先生教的。”

“朕幼时也常被先生逼着背这习字八法,没想到了侄孙女一辈,还是如此。”皇上似乎想到了幼时的情景,神情略缓和下来,笑中也带了几分暖意。

在皇上十四岁入宫前,是没有血雨腥风,后宫争宠的少女时代。我看她略带怅然的神情,竟也想起入宫前的日子,虽母亲早逝又不常见父王,却不必权衡旁人每句话的用语,每日最多忧心的也不过是背不下书,被先生责骂抄书罢了。

“来,到皇姑祖母这儿来。”皇上向我招手示意。

我忙走过去,众人却是看着我神色各异。几个武氏郡主的艳羡,李氏公主有嫉妒,亦有淡然者。太平公主只端杯喝茶,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婉儿,又扫了我一眼。我却佯装未见众人神态,只在经过躬身而立的李成器身侧时,稍有了些分神。

我走到皇上身侧,被她轻握住手:“赐座。”

身侧宫婢忙端上红木矮座,我坐下时,皇上才笑着说:“朕听你父王说过,教你的谢先生。谢立亭在武家多年,连朕幼时也曾被他教训过。”

我点头,无奈说:“老学究,脾气硬,永安和几个姐妹都被他罚过。四书、五经也是被他罚抄,才算是背熟了。”没想到那个老先生也曾是皇姑祖母的师傅。

皇上淡雅一笑,和我又聊了几句闲话,才对李成器说:“去坐吧。”

李成器躬身行礼,坐了回去。

“太平,朕知道你有怨气,”皇上轻叹口气,对不发一言的太平说:“半月前张嘉福请立周国公为皇太子,欧阳通曾极力反对,所以你始终认为欧阳通谋反一案是周国公的诬陷。朕也是武家人,你如今嫁的也是武家人,本就不分彼此,何必被朝堂上的事伤了感情。”

我听到此处,终是明白了。

自狄仁杰拜相后,朝臣三番五次奏请改立太子,武氏嫡族的武承嗣,也就是皇上口中的周国公正是数次被奏议的人选。所以太平公主才会说起欧阳通一案,原来,不过是个引子,她真正想说的是太子改立一事。

“当年驸马因谋反被杖毙,女儿也如此质疑过,”太平又轻缓地补了一句:“太平只不愿见任何人都被扣上谋反的罪名,冤死狱中。”

众人方才松下的身子,又绷紧了。

三年前,驸马薛绍因谋反被杖毙在狱中,其次子才刚满月。大明宫中禁忌颇多,此事便是一桩,谁能想到,平白的太平公主竟自己说了出来。

皇上没说话,抑或不愿接话。

“女儿若对武家有芥蒂,就不会下嫁武攸暨,”太平接着道:“对于太子之位,太平也不认为有多少争辩的余地。此次是百人上表奏请立武承嗣为太子,下次一定会有千人、万人上表。但太子之位岂是这区区表奏就能左右的?所谓太子,首先要是皇嗣,而皇嗣,顾名思义就是皇帝之子嗣。”

太平说的话有礼有节,毫无破绽。

周国公武承嗣再如何尊贵,也是皇上的侄子,而非子嗣。

我听这母女二人对阵,只能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下意识看向永泰,却见她正咬着半个玉露团,笑嘻嘻冲我眨眼睛。李成器则在她身侧闲适地端着酒杯,被宫灯映着的脸色晶莹似玉,幽静如兰。

皇上轻叹口气,没说话。

因着这一场话,皇上也没再提赐婚之事,在座的公主郡主私下都松了口气。

婉儿说得不错,李氏武氏都在风口浪尖上,即便是她日日伴在身侧,也难说能摸准皇上的心思。而偏就因为如此,皇上总会将赐婚做筹码,两家联姻者不计其数,连最得宠的太平公主都嫁了名不见经传的武攸暨,何况是这些途有公主之名,却因父辈遭幽禁而无根基的人。

宴罢,皇上独留了太平说话。

众人告退时,她才忽然记起什么,对李成器,道:“今日隆基怎么没来?”

李成器回说:“前几日去了曲江,没乘车也没带什么下人,半路遇了暴雨淋得湿透,这几日正在床上养着。因怕过了病给皇祖母和姑母,今日才没敢露面。”

皇上颔首,关心道:“没什么大碍吧?”

李成器笑着回道:“没什么大碍了,明日说是要来宫里向皇祖母谢罪。”

“好,说皇祖母明日等着他,”她笑了笑,又补了一句说,“明日是武氏诸王觐见的日子,让他未时左右入宫,刚好可以见见诸位王爷。”

听到武氏觐见,我凝神细听。

李隆基是李成器的三弟,莫非舅舅那话,与他有关?可他又怎么知道李隆基明日入宫,而为何又会告知我?我越想越深陷迷雾中,摸不到半分头绪。

皇上又道:“刚才婉儿说昭庆宫已收整的差不多了,你们半月后回宫吧,这样皇祖母也不必逢年过节才能见你们了。”

几个郡王躬身领旨。我出殿门时,才发现漓首石刻上还残留着水渍,连日暴雨却已停了。

殿门前,宫婢们正在擦洗着玉石台阶,见我们走出忙退后到两侧躬身行礼。候着的宜平在远处瞧见我,正要上前时,我已被一只小手抓住。永泰在我身侧撒娇说:“这几日落雨,我在宫里憋得发慌,既然停了,姐姐就陪我去太液池走走吧。”

我愣了一下,不解她怎么如此好兴致:“路上尽是积水,明日如何?”

永泰轻撅嘴,说:“不好,若要再见成器哥哥,要等半月后了。”

原来,她是想约永平郡王同去。

我心裏不禁嘀咕了几句,这小丫头平日待她太好了,到这种时候就知道欺负我。每次侍宴众人皆不敢多吃,我这次又是一整日未食,方才吃了两口又被太子一事搅的心神不宁,正想着回去让宜平备些吃食果腹,她却要我陪游太液池?

永泰见我犹豫,立刻当机立断吩咐自己的宫婢:“让永安郡主宫里的先回去。”那宫婢忙躬身退下,跑到宜平身侧低声说了几句话。

宜平远看着我,我无奈颔首,示意她先回宫。

此时,永泰已放了我手,扑身到踏出殿门的李成器身上,撒娇说:“成器哥哥。”李成器低头看她,淡声说:“怎么还不回去?”永泰抽了抽鼻子,看了我一眼,说:“永安姐姐想要去太液池,成器哥哥可愿一道同游?”

李成器听了她的话,抬头看我。

我心裏暗骂了一声,却不知如何去接永泰的话。说是,那便成了我的主意,说不是……看永泰那势在必得的神情,就晓得她今日去定了。

永泰不住向我使眼色,倒是李成器先点了头,对身后的李成义说:“既然郡主有意,你我便走一走太液池吧。”

李成义笑着点头,说:“但听大哥安排。”他说完,又对我微颔首示意。我忙回礼说:“多谢永安郡王、衡阳郡王相陪了。”

两人和同来的几个郡王告辞,永泰的大哥拧眉看着她,叹了口气,随着其他人走了。

天上阴云尚未散去,依稀能见晕染的月色。

宫婢太监皆在远处随着,我们四人沿太液池边的回廊而行。兄弟二人不时低语着,看神情就知道感情极好,婉儿常说太子的几个皇子手足情深,如今看来果真不假。倒是庐陵王李显的几个子女,即便住的极近也从不走动,若不然,永泰也不会常往我宫中跑了。

过了片刻,远处宫婢见我们走了不少路,上前低声请示,说前方是浮碧亭,已先一步备好了茶水点心。李成器听后看我,道:“也走了不少路了,去亭中坐坐也好。”

我点头,说:“我也有些累了。”

腹中无食,又走了快半个时辰,当真是饿的发慌,举步维艰。

永泰却是精神满满,不满地看着我说:“这才走了一会儿你们就累了?”李成义见状伸手捏了下她的脸,爽朗一笑说:“我也觉得不尽兴,不如你我渡舟去池中蓬莱山?”永泰忙点头,看李成器说:“成器哥哥也去吗?”

李成器淡淡地道:“我和郡主在浮碧亭等你们。”

永泰虽平日看起来天真,却因着大明宫七年的历练,总能从话里嗅出人的心境。李成器明明说的清淡,她却听得缩了脑袋,拽着李成义的手走了。

领头宫婢是太子身边的人,今日陪着几位郡王入宫,想是得了吩咐,照应的极妥帖。永泰那处刚说要去太液池,却已有人早一步备了木船,两个太监挑灯立在船头,伺候他两个上了船。宫女太监们又识趣地让了开,独留我和李成器在回廊而行。

他神色温润谦和,却并不说话。我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慢走着,看暴雨初歇后的太液池。

莲已谢,仅剩发黄的浮叶托着雨水,不时汇聚成一汪的水流,悄然滑到池中。每逢雨后,太液池水都会由青转碧,浓郁的望不见底。

宫内太液池,宫外曲江畔,这是婉儿口中总提及的景致。我自两年前入京,从未有机会出宫游一游曲江,此时见这碧波接天色的太液池,却对那曲江畔更有了几分好奇。那日婉儿见他,提及宫外的芙蓉园,今日皇姑祖母亦是提及他与欧阳通在芙蓉园中的相交,想来他是曲江畔芙蓉园的常客。

心念至此,我随口打破了沉寂:“郡王眼中的曲江,与这太液池有何不同之处?”

李成器淡声道:“太液池美则美矣,却不如曲江的灵动。此处游玩者是天下最富贵之人,于宫外人眼中只称仙境,而曲江池畔自前朝起修建成型,自皇族到百姓皆可尽兴游玩,更似人间。”

我颔首,道:“幼时听先生说,凡新科进士都会在曲江会宴,郡王可曾眼见过?”

谢先生仕途不甚得志,一生在武家授书,却总好说这些事来消遣。幼时听过的都不甚记得清楚,唯有‘曲江流饮’、‘杏林探花’颇显风流,倒记得极深。

李成器似看透我的兴致所在,微微含笑说:“见过一两次。新科进士的赐宴历来设在江畔,所以自早年便传下了一些有趣的习俗。每到宴席过半,总有人将酒杯放于盘上,辗转江水,转到谁面前就要一饮而尽,本是一二人的小伎俩,到最后却成了名扬天下的‘曲江流饮’,”他眼中带了隐隐的遗憾,说,“我与欧阳通便是在曲江赐宴相识,此时彼时,早已物是人非。”

他似叹非叹,我却再不敢去追问。

浮碧亭恰在太液池东侧,坐在亭中能隐约见未明灯的韶华阁。

我饿的不行,也顾不得客气,先吃了两块点心,喝了杯茶水下肚。他侍宴时来得晚,也是吃得极少,此时却不见有胃口,随意拨了一下便放了筷。

见他如此,我竟也不好意思再吃了,只下意识放了筷,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漆黑的韶华阁。如今细想着,那夜我是随性所至,而他却不知为何也在那处,以他的身份该不会有意窥探皇上与面首的情事……

正是出神时,池中遥遥传来阵阵笛声,飘荡在太液池上。寒水暖音,别有意境。

我细听了片刻,才笑道:“衡阳郡王怕是被那磨人精逼得,竟也吹起笛应景了。”李成器眼带笑意,道:“成义执笛以来自认学艺不精,从不在人前吹笛奏曲。如今看来,他该是被逼得怕了,才会如此。”

我听这话,脑中尽是永泰那看似撒娇,实则威逼的小伎俩,不禁摇头一笑:“那吹笛人此时肯定在怨着郡王了,郡王当年以一曲‘安公子’名扬天下,若是方才一同去了,此时吹笛的就要换人了。”

李成器笑意渐浓:“我已久不吹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