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打电话吼着要吃鱼,现在我底料都炒好了,就等鱼,你给我说不回?林月亮,你最近是不是皮痒?你妈快更年期了你知道吗?打死人不负责的!”
“老婆,更年期打死人还是要负责的……”
我爸在旁边小心翼翼提醒,有意分散我妈的怒气,中国好父亲无疑。
“突发|情况我也没想到呀。”趁江妈选佐料的契机,我窜到旁边捂着嘴打电话:“在超市碰上江阿姨,总不好当着她面把她儿子拉我们家来!”
“江萍?”我妈顿了顿,情绪渐渐平复:“那行,你们好好吃。”
转变如此之快,叫我傻眼。
“顺便问问小忘,她妈上周在医院开水房被泼伤了,情况好些没?我们虽然挨邻处近,可她一向独来独往,我和你陈阿姨也不好上赶着太殷勤。”
这下轮到我咯噔,明显江忘不知道这件事。
否则,再有什么不解的心结,也断不可能过家门不入。
前阵子报纸统计数据说,百分之八十的年轻人在外学习拼搏,都报喜不报忧。现在看来,百分之八十的父母何尝不是如此?
收了线,打量着前方努力试图与儿子搭话的女人,我有种难以名状的感触。当下有个念头猛地跳出,等我意识到,胳膊已经亲亲热热地挽住了江妈妈的,明显感到她身体僵了僵。
“阿姨,我们买点年糕吧?螃蟹炒年糕也很好吃的!”
很快,我察觉到她竭尽全力使自己放松:“年糕啊?年糕的话,买宁波产的?有嚼劲。”
“您说好就好!”完全忽略江忘的意见。
一时间,仿佛江忘和她并非母子,我两才是母女。
禾鸢与我聊QQ:“看你这一出,不像母女情深,倒像是逢年过节和老公商量究竟回娘家还是回婆家。”
“那你见过儿子在自己家跟个客人似的吗?”
这点我真没夸张。
江忘回到家的感觉,竟比我还拘束。
虽然我对下厨没什么经验,可洗菜择菜我还是会一点,于是全程帮江阿姨打下手。
江忘倒来问过有没有什么他能做的,被江阿姨一句:“有月亮就够了,你难得休息。”拒绝。
不一会儿,他大概觉得无聊,回房间看书。我则和江妈挤在厨房里,有意无意地向她说起学校里关于江忘的一切。
女人基本都是听的状态,偶尔露出欣慰的笑,偶尔秀眉微促替他担忧,怕他不懂得处理人情世故。
江妈妈:“小忘朋友不多,幸亏搬来家属院,认识你们几个。虽然他不太善言辞,但我知道他非常重视你们,否则当初也不会拒绝京大医学院的邀请,执意留在川城。可惜造化弄人,陈云开与禾家那姑娘竟考去北京……”
这话让我一怔,江妈的话锋一收,“不过也好,至少你两现在离挺近的。他要是在学校发生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情,你可要第一时间告诉阿姨啊。这孩子吧,打小就倔,从不向我求助,更不求饶……”
突然得知这茬,我惊讶,茫茫然胡乱应着江妈的话。
傍晚时分,大餐上桌。
五只螃蟹。三只清蒸,两只炒年糕。外加一个水煮鱼,一个番茄蛋汤,看得我垂涎欲滴。
江忘估计也闻到饭香,适时现身,被正在摆菜的我招呼着去拿碗筷。
他径直往冰箱旁边走,找了半天无果,江阿姨这才想起什么通知他,说家里买了个消毒柜,现在碗筷都在厨房的消毒柜里。
原本很寻常的一句,江忘的表情却滞了下。
我大概猜到他的心理活动,也能估算到他究竟多久没回家了。所以今天一听他回家吃饭,江妈竟如此兴奋,连我刻意的亲近都不避讳,甚至努力迎合。
不过那顿饭还算和谐,因为我百般找话题。
江妈心领神会,也时不时与我搭话,“年糕没炒完,你要是喜欢,等会儿带回家,明天让你妈再给你做一顿。我的手艺比起你妈妈来还有很长距离,以前小忘老爱上你们家蹭饭,我有次厚着脸皮尝了尝,哈哈,真的很好吃。”
还有这回事。
对啊,大人也是从小孩儿长起来的。
因为有比她更小的孩子需要她引导,所以她必须强迫自己变成大人。变成肩能扛、手能提,更会审时度势的人。
然后,全世界就顺理成章地忘记,她也曾有过少年心气。
“明天有事吗?”这下,江妈看向了桌子对面的江忘。
江忘端碗的姿势很规矩,每个角度都精密地控着它不掉落地上,和他此刻精密装饰过的表情一样,“学校没事,医院有,明早巡诊。”
江妈妈有些失望点点头,“哦,那等会儿吃完饭你和月亮就先走吧,碗筷我来收,早点回宿舍休息。”
半晌——
“不用,不想折腾了,明天早起去医院一样的。”江忘搁碗,视线不自然地落在桌面。
江妈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这意思,今晚睡家里吗?”
男孩沉默。
噌地,女人眼睛亮了,“那我现在去把床单换换,久了不睡有灰尘。”她站起来,又立住:“不急,我还是先洗碗吧……”整个人看起来毫无头绪。
见状,我自告奋勇帮忙洗碗,促使她和江忘一起去换床单,增加两母子相处时间。
等厨房收拾完毕,外面天已擦黑,家属院的老路灯却还没亮,窗外的绿叶被罩上灰扑扑一层颜色。我净完手,信步逛了遍江忘的卧室,还是没什么改变,桌上除了书就是我曾经送的卡通手办。
此刻房间就剩我两,他终于放松了些。
看看时间,七点整,男孩坐在窗边的书桌台前,忽然冲我招手,要我过去。我以为有什么好风景观赏,结果只听见别家传来新闻联播的音乐。
渐渐,我听出意思了,新闻联播是从我家传出来的,因为其间还穿插着我妈怒怼我爸的声音。
我爸身为人民教师,坏习惯很少,偏偏就爱饭前饮两口酒。长此下来,肝功能不太好,却就是戒不了。
所以每天的新闻联播开始,基本都是我家鸡飞狗跳之时。我在家的时候,总有这样那样的情况,闹腾得更厉害,家属院这种老房子隔音又不太好……
“那,十三岁那年……我……”
须臾,我的脸一派涨红。
十三岁的暑假,我来初潮。
本来小学的生理衞生课有讲过一点点,可我当时根本没把它联系起来,就上厕所的时候突然发现有猩红,当时就惊抓抓地哭叫了起来,“妈!妈!”
我用比高音喇叭还大的分贝喊:“我流血了!你快来啊!都沾到裤子上了!好多!!我是不是要死了呜呜呜!”
如今再回想,我老说江忘是智障。
其实在他心裏,估计觉得我才是个傻逼吧……
“呵,我不活了。”
此刻的窗边,我羞愤到作势要往下跳。
江忘来拉我,原先隐忍的笑意越发蔓延,眼眉都是弯的,“大哥,算了。”他劝导:“我们换个别的死法好吗?这样跳下去,血更多……”
然后我不想跳楼了,我想打死他。
于是我回头和他闹在一起,女孩擅长的抓、挠、掐统统用上了。江忘闪躲,却不求饶,眼角眉梢溢出愉悦。
江妈妈洗完被套没事做,给我们一人冲了杯麦片端进来,恰巧撞见这幅画面。
女人一愣,旋即将麦片放桌上,同时叮嘱我们:“小心点,别摔了。”
我两下意识站直了些,隔开点距离,她已经放下杯子往门外走。
到了门口,女人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犹犹豫豫对我们道:“如果你们有什么高兴的事……可以和我讲讲。”说完又表情局促地加上句:“当然,不高兴的也行。”
孩子一旦长大,就注定要飞走,飞到无限可能的天空去。
悲伤的是,那对翅膀,往往是父母精心打磨为他插上的。
其实关于未来,我们都不确定好不好。但如果父母在……至少,我们不惧被沿途风雨折了翅膀。因为你清楚,他们还会竭尽所能地为你再造一双。
尽管他们知道,你还是会再一次地离开他身旁。
有的爱,关乎人性、欲望。
有的爱,却只是本能。
刚入校前几个月,算医学院里最潇洒的日子,记背与操作考核的任务尚且不多,我们还有时间搞些有的没的。
等真正进入专业课程,杜婷率先崩溃。
“以前吧,每当看那些年轻帅哥哥主动敞胸露襟供我妈听心音,我就觉得医生是这世上福利最好的职业。现在,但凡听见‘心’和‘音’两个字,我的神经就开始传递恐惧反应。”
我不以为然,“比起让小哥哥敞胸露襟这项福利,我愿意接受被心音支配的恐惧。”
“呵呵,”杜婷冷笑,“等你先弄清楚什么是鬼二尖瓣听诊区、肺动脉瓣听诊区、主动脉瓣听诊区、主动脉瓣第二听诊区……再来对我说大话吧。”
很好,我感谢她,没继续数第一心音、第二心音、第三心音、第四心音……
否则我可能当场选择退学。
我和杜婷专业不同。我们学护理的虽然也要学心音听诊,但终归只是皮毛,就一本《健康评估》的书,考试难度不若她们临床的大,自然不能切身体会她的痛苦。
听说她们第一次诊断学心音考试的时候,百分之九十的学生都对着电脑懵逼。
剩下的百分之十退学去了。
“收缩早起喷射音、收缩中晚期喀喇音……都什么鬼东西!”杜婷将砖头一样的书砸在桌上,咆哮。
这次轮到刘萌萌犯难,“婷姐,喀喇两个字……到底咋写啊?”
看着那二人痛不欲生的脸,我有种报应不爽的快|感——
叫你们刚进宿舍的时候排挤我!
不过,报应确实从不爽约,包括对我的。
因为第二日,我们就被通知做人体解剖课的准备,大概是为了报复我小肚鸡肠吧。
“人、体、解、剖?!”乍听消息,我嗓音立马颤抖,“护理生也要学人体解剖的吗?!”
旁边与我同桌的,是班上为数不多的男生之一,叫闻多。这孩子老爱迟到,进来的时候只有最后一排我旁边的位置,遂落座。
闻多:“进校都不做功课?”
他闲闲悠悠地,一嘴看不上我的意思:“人体解剖是护理第一堂大课,居然还有白痴为它震惊。”
不可思议,陈云开离开后,居然又有人代替他来歧视我。
但我毕竟长了一岁,所以我告诉自己,心智应该成熟了。于是我假装没听见、不反驳,只在心裏默默记下一笔:丫的,千万别哪日犯我手里。
虽然心理上的不适暂时得不到缓解,可众所周知,解剖课上的遗体来之不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大多国人思想传统,所以当下愿意捐赠遗体的人少之又少。为了表示对逝者的尊重,我们都统一称之为“大体老师”。
彼日,也是全国开始普及普通话的年头。川医大上下,无论刚入校的初级教师,还是集名望于一身的老教授,都得开始使用普通话教学,这可苦了给我们上人体结构课的老师。
四十来岁的年纪,操着并不熟练的川城普通话向我们介绍各种器官的名称。他说几个字,全班就哄堂大笑几次,倒是对浓重紧张的解剖气氛起到了缓和作用。
“林月亮,你来指下,肛|门在哪里。”突然,解剖老师为了立威,故作严肃地点了我的名,因为我笑得最大声。
这下我笑不出了,众目睽睽地,“大体老师”又是位男性……第一次就让我当众指肛|门,这个下马威是不是下得太重了。
再说,白痴应该都知道在哪儿好吗!
“快点。”
见我迟迟没反应,老师扶了扶眼镜,催促。
不得已,我心一横,这才竖指朝着隐秘方向去。
“我说的是肛|门。”老师隐隐要炸了。
我觉得委屈,“是、是肛|门啊!”
果不其然,又引起一阵让耳朵嗡鸣的群笑声。而后我察觉伸出去的手被人别了别,别到遗体的上半身部位,“肛(肝)门!这裏!”
妈耶,他说的是肝门。
普通话不好真要老命了。
就为我当众指肛|门的这事儿,杜婷不知在我面前嘲了多久。反正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说她智障,连听心音都不会什么的。
总之那阵子,学习时间开始紧凑,我和江忘说是同校,可见面的时间并不多。
要么我泡在寝室背人体结构表,要么他待在实验室,又或者在川医附院坐班巡诊。
我见过江忘穿白大褂的样子,却没见过他面对病人的模样,一直想哪天抽空去转转。
川医附院不若北京协和名气大,可它的几项新型临床技术专利以及综合设施,让它不久前挤进了全国最佳医院排行榜前十。这无疑给后来考川医的孩子又提升了难度,想来我其实已够幸运。
“要探班的话,周日下午可以。”江忘发来QQ消息:“我巡诊完可以一起吃晚饭,然后回学校。”
我抱着手机斟字酌句,不想立刻答应表现得太急迫,又不想拒绝,最终迂回问:“吃什么?”
“你喜欢的,炒香锅?”
为了这顿炒香锅,那兵荒马乱的一周我才顺利熬过去。
自打上了人体解剖课,我们护理学院又迎来采血实训,我和闻多被分到一组。
闻多嘴是毒,机灵劲也挺足。他看出我想报仇,赶紧凑到我耳边说:“小月亮,我们是互相采血哦。”意思我怎么对他,他肯定十倍百倍还我。
话至此,我没什么好说。反正认怂是我的专利,打不过就跑呗。
可我没想到,闻多斤斤计较的劲儿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我不过在采血过程中多抽了他一百CC,他就当庭叫唤起来,“唉,我不行了!我失血过多,要晕了!快、快给我打回去!”
吓得我当时也手足无措,条件反射地放了针管:“怎、怎么打回去啊!”
结果我就跟着他被带教老师罚,留下来反反覆复地CUE血液采集流程。
“见多了奇葩,就觉得你可爱多了。”
当晚,我真诚地对杜婷讲。
杜婷怼了句什么,我没注意听,因为手机正好收到一条来自陈云开的短信——
我周日回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