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北洋想起九岁那年,就在这座陵墓之下,遇到过一个可怕的老太监,却把阿幽的哥哥灌入水银做了人殉。但那太监誓死效忠光绪帝,岂能与李先生作对呢?必然不是同一人。
“嗯,太监都是阉人,不能行男女之事,却热衷于玩弄戏子与娈童。”李隆盛后退几步,嘴唇颤抖,“而我十岁那年,长得眉清目秀,不是戏子,胜似戏子,便被那龌龊的太监……”
“你不必说了……”秦北洋盯着李隆盛近乎完美的面孔,“我懂!”
李隆盛的眼眶发红:“你不懂!我落到那太监手里,七天七夜,那是我这辈子最惨痛的日子。最后一夜,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那太监要跟慈禧太后西逃。我趁乱逃出他家,正要跳入水井自尽,恰好被人抓住了脚脖子。”
“是谁救了你?”
“孟婆。”
秦北洋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最惦念的人是你。”
“嗯,庚子年,孟婆到北京,是为在兵荒马乱中,寻找刺杀慈禧太后的机会。可惜她没能得手,却意外救出了我。我想她也是看中了我的身世,看中了我对清廷的不共戴天之仇,决定把我培养成天下第一等的刺客。可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刺客,而是一心求死。但孟婆不让我死,我便求孟婆一件事,让她给我一副鬼面具。”
“这是何意?”
“你可知兰陵王?”
“北齐兰陵王高长恭?”秦北洋自然知道,哪怕只是稗官野史,“据说兰陵王长相极为俊美,在战场上容易被敌军轻视,便戴上鬼面具上阵杀敌,以让敌军胆寒。唐朝还有《兰陵王入阵曲》,后来传至日本,为宫廷雅乐。我在京都读书时,还看过日本人表演的兰陵王。”
“不错,十岁的我之所以戴上面具,是因为受到那个太监的欺负,让我再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总觉得只要任何人看到我的脸,就会要欺负我占有我。”
“我明白了……”
秦北洋微微叹息,果然如托尔斯泰所说,不幸的各有各的不幸。
“无妨!无妨!但知道这秘密的人,寥寥无几,只因你我有缘,我才告诉你。”李隆盛按着他的肩膀,“孟婆给了我一张鬼面具,让我戴在脸上,又用黑布蒙面,以免引人注意。我们尾随着慈禧太后逃亡的队伍,一路翻山越岭来到西安。”
“我的爹娘也在那逃难队伍里,严格来说,我也在啊——在我妈的肚子里。”
“北洋,我认得你爹,小时候我叫他秦叔叔。”李隆盛靠近一步,“你我生来便有缘分!”
“难不成……你看着我的出生?”
秦北洋细思极恐,后背心都嗖嗖发凉了。
“孟婆尾随慈禧太后,除了想要刺杀,还有一个目标,便是你的父亲——皇家工匠秦海关。孟婆原计划是绑架你的父亲。我记得那日节气小雪,我和孟婆尾随你爹娘到白鹿原。到了唐朝小皇子大墓前,你娘竟然临盆要生孩子。一眨眼,飞沙走石,你爹和你娘渺无踪迹。孟婆也一筹莫展,我们在乱草从中静待半个时辰,听到古墓里发出轰隆声,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才见到你爹带着你娘出来,怀中抱着个婴儿!”
“那就是出生在唐朝古墓地宫中的我。”
秦北洋低头看着九色——原来这头小镇墓兽,不是自己出生的唯一见证人。刚才李隆盛说“你我有缘”,原来就是这缘分!
“当时孟婆就说,这个孩子比秦海关重要一百倍。她的第二句话是——等这个孩子长大。当日,我就跟着孟婆离开西安,上了太白山,成为天国学堂的学童。”
“所以……二十年前在天津徳租界,你们对我动手,杀害我的养父母,也是因为孟婆的这句话?”秦北洋的眼眶发红,“可我还是个九岁的孩子。”
“对不起!孟婆计划在你十六岁时动手。但西元1909年,清廷偷袭太白山,劫走了阿幽兄妹俩,我们不得不提前行动。”
“Das Schicksal.”
秦北洋说了德语“命运”,记不清上次说德语是什么时候了?搜肠刮肚,只得一句。
“很抱歉,二十年前的事,也有我的一份。刺杀的那一夜,我在你家巷口望风。”
“原来第三个刺客就是你?”
“那时我只有十九岁……”李隆盛拔出腰间“白虹贯日”的匕首,放到秦北洋手中,神色无畏,引颈就戮。
握着这把象牙柄的匕首,秦北洋的右手在发抖,安娜尤为紧张,害怕会爆发一场血战。
李隆盛坦然道:“自古以来,习武之人,只知江湖恩仇,不问金瓯破碎,更不问天下苍生。戊戌变法失败,像大刀王五那样的侠义之士,屈指可数。”
“哐当”一声,匕首落在崇陵明楼的地砖上……
“杀你又有何用?自我出生二十八年来,你们杀来杀去,无辜献祭的生命,毫无意义的牺牲,难道还少吗?”秦北洋仰天苦笑,“而我躲过这一劫,来到西陵地宫,恰好救了阿幽的命。”
“北洋,你我可否约定,绝不以个人的快意恩仇,凌驾于四万万同胞之上。”
“一言为定!”
李隆盛与他双手相握:“你我是敌是友?自有时间来证明。”
“可你后来又是如何摘下鬼面具的呢?”
“二十岁,孟婆准许我离开太白山。她说我很聪明,博览群书,而我既不适合做刺客,更不适合去挖墓,像老金那样做个‘镇墓兽猎人’。她劝我不要在太白山上蹉跎岁月。何况清廷奇袭太白山,酿成那场大灾难,还是因我而起,不如把我这个灾星送走。当我下山来到人间,只得摘掉鬼面具,露出本来面目。我带着孟婆赠送的一笔巨款,远渡重洋,到了英国读书,改名李隆盛,自称唐玄宗李隆基之后,考进了剑桥大学物理系。”
“我羡慕你,跟我同样遭遇大难,孤苦伶仃,但您能读上最好的大学,而我呢?”
“后来,我回到过太白山几次,有一次,便是专门为你而回来的。”
“就是整整十年前的春天,我被阿海等人掳到太白山,我还以为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在梦中,有个戴着鬼面具的老师,教授了我‘地宫道’。”
“当我戴上鬼面具,我就有仙风道骨。而当我摘下鬼面具,我就有了人性的弱点,有了酒色财气,比如我对楼兰英卡的始乱终弃。”
“戴上鬼面具,你就是内圣;摘下鬼面具,你则是外王。”
这回说话的是欧阳安娜,刚才听李隆盛说了他的故事,听得她是惊心动魄,也对这男人从好奇到同情甚至可怜。
小郡王也插上了话:“哎呀,只要先帝的陵寝安全,我等就放心了,还是快点走吧,别总是踩在光绪爷的头上。”
九色抢先冲出崇陵。光绪帝陵侧畔东侧一里地外,还有一座小型陵寝。小郡王向路过的旗人打听,才知道这是崇陵妃园寝,葬着光绪帝的两位嫔妃,一位是珍妃,另一位是瑾妃。
李隆盛叹息道:“珍妃娘娘与光绪帝情深意浓,庚子年,被慈禧太后下令,由崔玉贵执行,沉于紫禁城的井中。”
“几年前,我都亲眼看到过故宫中的珍妃娘娘显灵呢!”小郡王下马对着珍妃墓跪拜。
安娜咤道:“休得怪力乱神。”
孛儿只斤·帖木儿又对着瑾妃墓跪拜:“末代皇帝溥仪被赶出故宫之前,瑾妃娘娘刚过世,她是三年前才下葬的。北洋,我们到紫禁城来救你之时,瑾妃尚停尸在宫中呢。”
秦北洋回头看了光绪帝的崇陵一眼,这位墓主人命运多舛,郁郁不得志,最后十年沦为阶下囚。他的一生贵为帝王,却只锺爱一个女子。死后同穴而葬的是皇后,两位嫔妃只能葬在陵寝之外。秦北洋想起自己这一生爱过的女子,因为自己而死去的女子,再看看眼前的欧阳安娜,不禁心头唏嘘。
出了皇陵的大红门,安娜信马由缰道:“这裏暂时是安全的,难道海女听错了?阿海并没有挖掘清朝皇陵的计划?”
小郡王的面色已经发白,胯|下黑马频频扬起前蹄,他费劲地驾驭着马匹说:“这裏是清西陵,埋葬着四位皇帝。但在北京以东的遵化县,却还有一座东陵,埋葬顺治、康熙、干隆、咸丰、同治等五位皇帝。慈禧太后也葬在东陵。”
“晚清以来,同治、光绪不过都是傀儡,真正执掌大权的是慈禧太后,犹如女皇武则天。阿海若是仇恨满清,首先便是仇恨慈禧太后。他的目标怕是要去挖清东陵的慈禧太后墓!”李隆盛的声音微微颤抖,“叶赫那拉氏!杀我全家!我也恨不得掘了她的墓!”
秦北洋看着九色说:“我爹说过,慈禧太后的镇墓兽就是他亲手做的,我可不想让我爹保护的陵墓被盗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