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吴畏躺在病床上，头晕沉沉的，上半身出了好多汗，衣服黏黏地贴在身上。而他的下半身却像是浸在了冰水里，从骨头缝里往外冷，脚冰得都不敢碰自己的腿。心跳得特别快，咚咚的像是马上要蹦出来。吸气困难，好像有人用身子压在他的胸口上，又重又闷，根本无法动弹。

这样的感受，每周三次，每次四个小时。

吴畏就这么痛苦地躺着，什么也做不了。而当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就会对痛苦感受得特别清晰与深刻。他真的能听见血液从身体里流出去的声音，也能听到它又以不同的声调再流回来。四个小时中，他身体里的血液就这么一直循环往复地出来进去，他看着它逃离自己，又返回自己。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人生体验。他想睡一会儿，但是根本睡不着，脑子里闹哄哄的，跟有一群人在开大会似的，到处都是七嘴八舌的叫嚷声。他也无法平静，他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要过到死，就感到崩溃和无望。

吴畏没有想到，他才30多岁，就已经到了生命的末路。可是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啊！他走了，沈鸿怎么办，毛毛怎么办，岳父怎么办，谁来负责和照顾他们今后的生活？所以，他必须在走之前，都把他们安顿好。他要让毛毛上好的学校，这样才可能有好的未来。他要尽量想办法多挣点儿钱，留给沈鸿家用。算算，他可能比老沈走得都要早，就更要留下钱来，否则老沈以后生病的开支全部落在沈鸿一个人的身上，她根本负担不了。

时间，真是太紧迫了，吴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今天，好像透析的时间特别长，吴畏感觉非常不好，做完以后他在走廊里坐了很久，一直不停地恶心想吐。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晃晃悠悠地走到车上，开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天都黑了，而且还在下雨。中午来的时候，就在下了，没想到现在下得更大。雨刮器焦急而烦躁地摆动，可依然无法在雨水中划出一条缝隙，让吴畏看到前方的路。

正在艰难的行驶中，沈鸿电话来了。接通后，吴畏刚想说一会儿再回给你，就听见沈鸿在电话那头焦急地说了一句话：“毛毛上不了长安小学啦！”原因很简单。之前买的准学区房，突然被否定了。也就是说，房子并没有按传说中的那样，在开学之前被划在学区里。

吴畏白买了。不但毛毛上不了名校，而且那一带因为这个消息，房价暴跌，想出手都不可能了。吴畏一阵蒙圈，不知道怎么挂的电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心情从震惊到郁闷渐渐地转为愤怒！不可能吧，命不可能这么惨吧，运不可能这么背吧？！为什么我这么努力地生活，可生活却总是一大耳刮子一大耳刮子地抽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对不起谁了吗？我究竟干了什么坏事儿，老天要这么收拾我，让我不能好好地活！先是失去了母亲，之后又失去了像母亲一样的岳母，再之后失去了自己的身体和工作，现在，就连女儿上学的机会，也要失去了！我已经时日无多，老天为什么还要和我玩这样的游戏！

吴畏狠狠地砸着方向盘，心中的悲愤化作怒火燃烧到了头顶，让他感到了似乎要被掀翻的疼痛。可是还没等吴畏回过神儿来，就听到“砰”的一声，追尾了！前面的车急刹，雨大路滑，吴畏没看见，直接撞了上去。前车的人立刻下了车，吴畏在车里看到对方站在车头指着自己在说什么，具体是什么听不清楚，但肯定是脏话。吴畏觉得，他一定是在说脏话！他一定是在骂自己！他静坐了三秒，等对方走到自己窗前，然后猛的一下推开车门，那人躲避不及，一个踉跄跌倒了。吴畏随手抄起副驾驶位子上的雨伞冲了下去，“我……”还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吴畏抡起的雨伞就和雨点一起纷乱地落在那人的头上、脸上、身上。那人被打蒙了，完全没了还手机会。最重要的是，吴畏的气势把他吓傻了，他感觉他们不是追尾了，是他在被人追杀——吴畏也确实不是在打架，他是在报复，报复生活对他的蹂躏和践踏，他要反抗！

吴畏拼尽了全力，在大雨中不知道挥舞了多久，直到被旁边的人抱住摔倒在地。他刚做完透析，其实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他刚才是憋足了所有的劲儿，在对生活做最后的顽抗，他不知道他在打谁，他只是不想被生活打倒。他跌倒在地上，感觉自己已经耗掉了所有力气。他最终还是被生活摁到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吴畏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在泥水里，仰面看着雨滴像一个个硕大的水球砸落下来，他慢慢地闭上眼睛。他觉得就这样死去吧，也挺好的。他真的太累了。

两个小时后，沈鸿来到了派出所。一进门，就看见吴畏浑身湿透地坐在角落的长椅里，脸色蜡黄，身体瘫软，头发凌乱，目光呆滞。再怎么着也很难把他和“行凶打人”联系在一起。可是警察在电话里，就是这么和沈鸿说的，行凶打人，性质恶劣，必须严惩。

“伤者已经被送到医院验伤了，最快也要明天才能知道结果。本来呢，就是一起汽车碰擦事故，但是你爱人情绪特别暴躁，下了车就对伤者进行殴打，严重影响交通不说，还差点儿出了人命。”一个年轻的小警察，皱着眉头看着沈鸿说：“他是不是有病？反应这么激烈，至于吗？”沈鸿赶紧赔笑脸说：“对不起啊，我们家里确实遇到了一些事情，他可能心情不好，所以才……”“心情不好，应该抽自己，抽别人算什么本事啊。又不是人家让你心情不好的，是你自己倒霉。”小警察的话音刚落，就听角落里传来“啪、啪、啪……”的声音。他们回头一看，本来窝在椅子上六神无主的吴畏，正在一下又一下地扇自己，眼神直愣，面色冷峻，好像打的是别人不是自己。脸，一下子就红了。

“哎呀，哎呀，你这是干吗？我只是说说嘛，你别来这套啊，是想污蔑我们警察打人吗？你老婆在这儿，还有摄像头，这些都是证据。你住手啊，你这是做给谁看呢？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小警察急得直嚷嚷，可是吴畏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沈鸿一看，眼睛红了，又心疼又生气，赶紧跑上去抓住吴畏的手，大喊：“你这是干吗，打自己干吗啊？！”

吴畏不讲话。

沈鸿又说：“我知道你的心情，可就是为了毛毛上学，你不至于的吧。她又不是没学上，只是不能上名校而已，你就这么在意这件事情吗？”

吴畏还是不讲话。

沈鸿说：“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打人、打自己啊。你的理性到哪里去了，你不是一直很理智的吗？打人又不能解决问题，只能增加问题。你看，你现在又不能回家，又伤害了别人，这是何苦呢。”

“所以，我才想抽自己，我太浑蛋了。”吴畏面无表情，低低地说了一句。

“好了好了，发什么疯啊。这是派出所，是讲究法律法规的地方，别哭哭闹闹的。”小警察挥了挥手，招呼沈鸿过去。

“你赶紧签字回家，把给他带的换洗衣服留下就行，等明天或者后天伤者验伤回来，才能给他的行为定性。要是严重，就是刑事责任了。这两天他都得待在这儿，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