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赵普
赵普匆匆进宫时,日已西斜。
皇帝在崇政殿召见了他。
皇帝与赵普的渊源,足足可追溯到后周时代。
当年的陈桥兵变,他与赵普是最主要的策划者和执行者。一个是忠诚的下属,一个是知心的弟弟,合力把赵匡胤推上大宋天子的宝座。
此后,分享着大宋天下的权力。皇弟赵光义,是开封府尹、晋王,赵普是宰相。
第二章、金匮之盟 (2)
在陈桥的那一个黄昏,身为后周臣子的赵普与赵光义一起将黄袍披上太祖的身上。也是他,数次冒着逆龙鳞的危险,在太祖面前坚持着自己的不同政见,激烈到跪宫门、掼乌纱。最激烈的一次,太祖愤怒得甚至将奏本撕得粉碎掷在他的脸上,然而赵普,却将奏本的碎片一片片地拾起,补贴好、再次奏上。
最大的几次政见分岐,在于一统天下,先是伐北,还是伐南,连皇弟赵光义也不敢太违兄皇的意见,而赵普却敢数次掼乌纱辞官,然而太祖遇到疑难时,还会不由自主地来到赵普的家中,甚至是在大雪夜里。“太祖雪夜访普”与“汉光武严子陵同榻”一样成了千古君臣恩遇的佳话。
到太祖后期,晋王谋位甚急,最后的政见分岐,是赵普要太祖收回给晋王的特权,以防晋王坐大。然而太祖已老,犹豫不决,终于到今天的晋王做了天子。
皇帝登基后,任用新相卢多逊,赵普便成了寓居在家的闲人一个。
今日两人重新见面,这一场权力游戏,又要重新洗牌了。
如何既要用着赵普,又要防着赵普,这是皇帝的心思。
而如何恰如其分地对付老对手卢多逊,如何在当今皇帝手中重得相位,这对于赵普来说,难度亦不亚于火中取栗。
赵普一进来,便跪倒行礼。皇帝忙亲手扶他起来:“朕与赵卿家本是年少之交,许久未见了,今日不过叙旧,休要行此大礼。”
赵普行礼毕,就座,正色道:“君臣分际,最是重要,赵普不敢失礼吾皇。”
皇帝捧了茶盏,一边轻拂着上面的茶沫,一边闲闲地问着赵普家常琐事。
赵普肃容一一答了。
过得半会儿,皇帝又闲闲地道:“近来可见过延美了?”
赵普道:“臣一直闭门家中,倒不知道外界之情。”
皇帝笑道:“我们家的事,你是最知道的了。朕这个弟弟,从小性子就不好,从小到大,也不知道惹出多少事来,都是先皇和朕给他挡着的。实指望他年纪大了,会懂事些。朕这几年国事辛劳,也少理会他的。谁知道竟变本加厉,位高不知自重,在一帮小人的怂恿下,做出种种可笑的事态来。”
赵普放下茶盏,肃容道:“秦王心性,确有些如官家所言。若真只是些奉承小人倒也罢了,只恐有人别有用心,利用着秦王来达到自身不可告人的目地。”
皇帝看着他,笑道:“有人别有用心,倒不知赵卿家此意何指?”
赵普看着皇帝,大胆道:“臣指的就是当朝宰相卢多逊。”
皇帝脸一沉:“你何出此言?”
赵普跪了下来,叩首自陈道:“当年昭宪太后遗命,防着后周故事,因此上有兄终弟及的话。臣忝为旧臣,与闻昭宪太后遗命,备承恩遇,不幸戆直招尤,反为权幸所沮,耿耿愚忠,无从告语。”
皇帝冷笑:“耿耿愚忠?”
赵普磕了一个头,从袖中取出一道本章道:“臣本小吏,得太祖与皇上知遇之恩,敢不杀身以报。自五代十国以来,中原多有变乱,皇位屡有更叠,君不君、臣不臣,天下不宁。究其原因,仍是制度有缺失。若能修订制度,使君无制肘,臣安其位,许多宫庭变乱,便不至于发生,天下自能太平。制度非对于人,而对于事,这是臣当年的本章,请官家御览。”
小黄门呈上本章,皇帝慢慢地翻看着,脸色忽青忽白。这本章的时间,是当年太祖在位时,本章的内容,扩大君臣,限制臣下的具体措施。当日太祖若是一一照着实施,当今皇帝是否能够安然继位,竟是未有可知。
这正是赵普走的一步险棋,至之死地而后生。当年赵普种种举措,能在当今皇帝面前否认得了吗?倒不如自己先坦坦荡荡地说明了,皇帝若是英明,自知取舍。
赵普缓缓地道:“臣这道本章,当日不用,今日却可用到了。”
皇帝重重地喘了口气,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这道本章的内容,今日用来对付秦王,恰是再好不过。
皇帝看着赵普,神色有些狰狞:“赵普,当年你倒真是心机用尽,你可知道,今日给朕看这道本章,会有什么后果吗?”
赵普从容地道:“杀身之祸。”
皇帝冷笑:“既知是杀身之祸,为何还敢上奏,难道你想自已取死吗?”
赵普淡淡地道:“只要制度得行,安保大宋江山,臣虽死不朽了。”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半晌,将手中另一本章扔给了他:“你再看看这个吧!”这是柴锡禹参奏秦王和卢多逊的本章。
赵普静静地看完,道:“果然不出臣所料。”
皇帝眉头一皱:“你料到什么了?”
赵普道:“上一局牌,卢多逊赢过一次,自然会再次重注押上。当年臣忝为宰相,居其位谋其事,自然要为保君王之权而谋划。而卢多逊押得却是人,他下注的是未来的天子。不管是当年的晋王,还是今日的秦王。”
皇帝脸色已经变了:“那你呢,你却下错了注。”
赵普缓缓地道:“臣不是赌徒,臣从不下注。”
皇帝冷笑一声。
赵普道:“时至今日,臣无以自辨,不过太祖生前,曾有人说臣讪谤皇上,臣尝上表自诉,极陈鄙悃,档册具在,尽可复稽。若蒙陛下察核,鉴臣苦衷,臣虽死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