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环:容貌与自我(2 / 2)

感官盛爱 宋啦 5800 字 5个月前

有没有一个地方的人们,特别喜欢放风筝呢?她猜一定有的。那里的人们住在风里,一年到头都是放风筝的季节。人人都爱放风筝。

一开始,风筝随着低处的风在人们手中渐渐起飞,人于是把目光、连同目光源头的心情和思考都寄予风筝,最后风筝停留在高空的大风里,像是把那些寄托都带到了人们向往已久的远方。就像有的人说,以梦为马,这裏的人是以鸢为马的。

他们喜欢放风筝到什么地步呢?会不会因为太过于迷恋放风筝,人们把所有事物都看作了是在放风筝呢?——无论看向什么,都是在以视线为风筝线而放飞着什么——当人们看一本书的时候,是在用视线放飞文字,留在书中的思考和读后感也随之放飞在大家所居住着的风里。

然后风里的思考、心事、所有稀奇古怪若有似无的对各种事物的各种感觉又会像风筝一样传播到各处,被其他的一些人所接触甚至接收。

这个地方的人们就是这么沟通、传播的。当我看向你,就是我在用视线放飞你。而你的行走是风。

就是这样。

然而到了夜晚。因为黑暗,人们什么也看不到,“风筝线”消失了。

人们觉得很寂寥。因为接收不到,感受不到来自风里的其他人的讯息了。

所有的人都觉得很寂寥。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看向天空——目光发着他们淡淡的光,在空中汇聚,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发光体。

人们叫它“月亮”。

是的,她想,就是这样的。然而此时世界上似乎只有她一个人醒着,望着月亮。她觉得很寂寥——在人们睡着时,在他,他和他睡着时,他们从毛孔呼出的睡气也会代替他们的眼睛望向月亮吗?他们终于和她的目光在月球上重逢了吗?

月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然而她在哪里?她多么渴望自己能乘坐自己曾经望向月亮的某一束目光,回到那时的自己……而这之间多出来的人生,只是她一时间误入了某个平行世界的黑洞而已……

但她唯一能做的只是让自己又失落起来,像早些年,那种落入一个无底洞,不断下坠,下坠,下坠,然而并不知道何时才能着地,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停止,只能这样不断下坠的深深深深的失落……

她刹那间无比怀念从前——怀念没有认识姜予的以前——那些独自一人穿过长长黑夜终于醒过来的清晨,天空仿佛在用渐渐变幻的蓝在与她交谈着某种机密;那些独自在黄昏散步,独自看着太阳落下去仿佛永远不会再升上来的末日狂欢感;那些每天写日记和自己谈心,每天写首诗完成众神嘱托的时光……她这才想起,原来已经有很久——久到和姜予在一起戴过的耳环都长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久到她都长成了另一个人,这么久,都没有再想起Alchemist了,她慌忙去心底里寻找——然而终于如她所愿,她早已忘了那个被她尘封起来的秘密花园藏在什么地方了……像是脚下站立的土地突然消失般悬空,她不知所措,遥望日记大海中一个一个如同帆船般的Alchemist单词,更加觉得那个永远下着茫茫大雪的花园,那个与大雪一起缓缓降临的弥赛亚,只是她在那几年做过的一个梦、幻出的一个觉……然而她明明记得,那片花园曾是她赖以生存的全部,那些年她那么隐忍地在一群无聊陌生的同学间潜心修炼,多少个日日夜夜,她一心想要将自己修炼成为一个可以让Alchemist对她一见锺情的人,那座花园就是她的修炼场,是她的灵魂避难所,是她茫茫天地间唯一的北斗星……然而后来,许路将花园改建成了城堡,后来一度,她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公主,现在,她是谁?

那个依靠恋人生病发烧来取暖的畸形变态女孩,是谁?那个只有躺在恋人手臂才能安稳入睡的依赖症女孩,是谁?那个把不择手段的索取当作快乐的丑陋女孩,是谁?……一波一波的疑问就像一层一层的泥土,渐渐掩埋着她,她感到一阵窒息——从前她在人群中感到窒息的时候,至少还有那座心底花园可以让她回去,现在,花园早已残败不堪——这曾是她在最美年华花费最宝贵的心血一点点修建起来的呀——因为这座花园,她才曾经一度真正成为了她自己喜欢的她,而现在,她是谁?她在哪里?

她像是被这段早已失衡的感情关进了一个四周漆黑密不透风的地狱中……曾经,Alchemist塑造了她的灵魂,许路塑造了她的心灵,而现在,姜予则让她坠入生活的地狱。

在一片绝对的黑暗之中,她又想起了那晚,在许路家的天台,他们晾着衣服,他示意她抬头,她一抬头,就看到了整座星空。

<small><strong>小小星星</strong></small>

<small>人们传说,有颗小小星星上收集了我遗落的</small>

<small>所有的</small>

<small>所有</small>

<small>我想起这个传说的时候就仰望星空</small>

<small>我在仰望的时候就</small>

<small>想起你</small>

<small>想起你,我全身的细胞都变成了小小星星</small>

她开始依靠对从前的思念,一点点自救。她从书架上找到那本厚厚的没读完的《人性的枷锁》,没日没夜不眠不休一口气读完。她终于发现,当她独处的时候,她似乎可以沿着孤独之路,重新找到那个纯澈而自由的自己。然而,一旦回到姜予身边,她将不得不重新成为姜予身边的女孩——当他爱护她,她就成为了被爱护的,而她终于开始发现,自己真正需要的,并不是他的宠爱,更不是为了得到他的宠爱而必须成为的那个人……

虽然现有的婚恋制度以及爱情的排他性、嫉妒心决定了一个人在恋爱时只能拥有一个恋人,但人的心脏是个多面体,必须要和足够多的人在一起,才能展示它的多面性,从而健康鲜活起来,长期只和一个恋人在一起,无异于某种自残,甚至自杀。那么,其实最好的生活是,独居,拥有三五情人,努力去爱他们每一个人——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一个人的时候,她会假设自己爱,然后弄假成真……就这样,她像佛一样,普爱众生。或者说——其实她除了真理,谁也不爱……

然而她却无法离开姜予的手臂,独自面对茫茫的失眠夜,就像一个对毒品上瘾的人,一时间无法戒毒……虽然她心中很清楚,有一天,她必然会离开他,重新成为真正的自己,然而也许正因为她明知如此,所以才贪恋这些最后能留在他身边的日子……

她又回到了从前某个阶段,天天写日记的状态——似乎依靠着一行行留在日记本上的手写字,能将那个真正的自我一点点拯救出来……她像一个一边喝着爱情毒药一边吃着单身解药的狂人,对自己提前预知的爱情结局做着最后无力而疯狂的挣扎……

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们终于去看海。

在距离海大概1千米的地方她对海就已经是有预感的了——空气中飘浮着海水独有的咸味儿,以及比其他地方略微潮湿的触感,还有那风中夹杂着的微凉的海温……这些,都在一遍遍地提醒着身体感官:大海,就在附近了……

她想起有一次,在她18岁时,高考结束后的第73天,她独自一人去看海。那天她首先看到海的伤口——阴天中,像月亮一样的太阳,不太强烈地照射着海面,反射出一道银光。那道银光,银晃晃,横卧在海上,就像海的伤口。

这也是那次看海在她脑海中留下的最后画面。后来她照镜子的时候,总想起那片海——镜面就像海一样无边无际无穷无尽,而出现在镜面上的她的脸,则有一个永恒的伤口:

<small><strong>伤口</strong></small>

<small>如果说我的身体存在什么伤口,</small>

<small>那一定是我的嘴巴。</small>

<small>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我不停地说话,</small>

<small>倾诉,咒骂,喝斥,低语,呻|吟,歌唱……</small>

<small>这些声音,在空中悄悄地击中了风;</small>

<small>继而击中了正在生长的树木,树木中的花朵,以及</small>

<small>一些人的耳朵,反击中了我。</small>

<small>我相信所有的疼痛都源于此:我有一个口。</small>

<small>生而就有。</small>

<small>无以回避;无以治愈。</small>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喜欢说话——因为这会暴露她拥有一张口的事实,她喜欢戴着口罩,一张一张地画自画像——只有在自画像中,她才可以完美到没有嘴巴……这些过往随着海的渐渐临近而渐渐在她脑海中浮上来了,她紧紧抓着这些过往,如同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是在一点点找回过去的自己了。

此时她第一眼看到的海,是另一种海——仿佛在海的尽头,存在有另一个星球,有另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这便是希望。

这不是那片从小长在她身体里,被她梦见,随着她的发育而逐渐长大、时时涌动的海,而是包容了世界上所有女孩眼泪的海——更因为包容了所有女孩的眼泪,因此包容了世间万物的海。海风撩起她的发丝,吹开她的胸怀——仿佛她的胸怀真的可以像海一样广阔,她内心一动,被大海的善良感动哭了……也许自己迷失了的自我,也在这片海中,为这个自我所落的眼泪,也是海水的一部分。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哭了,只是一把搂过她,轻拍着她的后背,她听到他的心脏在内脏丛林中强有力的跳声,一阵强有力的安全感将她紧紧包围,她擦干眼泪,对着他笑起来,拉起他的手:“我们去沙滩上玩耍吧——”

说完,她发丝飞舞地跑起来,海浪一波波冲向沙滩上,仿佛是海穿的裙子。而他举着相机,代替他的双眼和记忆,拍下一幅幅画面。

在沙滩上,她用沙子将自己的双腿埋葬起来,于是成了最喜欢的童话人物——小美人鱼。玩腻了,又开始在沙滩上胡乱涂鸦,先画了狐狸——继而想到,茫茫沙滩上,狐狸可能很寂寞,于是画了一只兔子来陪它。就这样默默想了一会儿狐狸和兔子相爱的故事,又画了一只乌鸦加入它们的生活……她慢慢发现,原来,所有的动物都隐藏在沙滩之中,等着参加狐狸、兔子的婚礼大会……就是在这发现的瞬间,她又电光石火地想起了许路——如果许路在这裏,也许会和她一起,在这个平淡无奇的沙滩上,创造一场狐狸兔子的婚礼大会……她多么想念他,而他在哪里呢?他甚至都不在海的另一边——他在一个她永远都不知道的地方,就像她在内心某个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仍然默默爱着他一样……一旦开始思念,她的思念就变得浓郁起来……后来在她看这天拍的照片时,也总能从自己的容颜和表情中,看到自己对许路的浓浓的想念……而大海会知晓这一切。如果有天,许路也去看海——大海会告诉他这些吗?

她站在海边,隐约看到秋天卷着天上的云,渐渐远去了。

他们也就回去了。

冬天又一次无药可救地来了。她仍困在这份像是上天故意要考验她一样的感情中:她无法对他贞烈,但亦无法去淫|荡;她无法同他分手,但亦无法同他在一起……

而某个下午终于来临。那个下午,这座城市飘起了初雪。他约她在咖啡馆见面。

她从雪中缓缓走着,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恍惚走进了几年前内心那座花园,仿佛穿过这场大雪,就能在雪的尽头遇见Alchemist,然而她早已在人山人海中丢失了Alchemist的地址——即便此刻她再次得到地址,千疮百孔的她也无法去往他的窗口下,日日夜夜等他遇到她,然后……她早已面目全非,连自己都不喜欢这时的自己,怎么可能还会让Alchemist一见锺情?她想就地坐下,然后为此痛哭一场,却连自己现在的眼泪都是嫌弃的——她面如死灰,一步一步机械地走向咖啡馆。

他早已坐在那里等她。她一坐下才发现,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她来时的路——也许她刚刚形如死尸在雪地里行走的样子早已被他看到了。

而他只是默默抽烟,一支又一支,直到烟圈渐渐模糊了他的面容,他仍然什么也没说,而她仍然什么也没问。

一个下午像抛物线一样开始缓缓下落。

她想最后说点什么来结束这个下午,但是没有——只涂了一些大红色口红,等他开口。

他终于开口了——她看着他说了那么多,他没有意识到这让嘴巴变成身体的伤口……而他继续说着,时间仿佛过去了几亿年,直到椰子树和泰山都失聪。

末了,他问:“你怎么以为?你有什么要说的?”而她不禁哈哈大笑——的确,所有语言都比不过哈哈一笑。

他们又来到地铁站,要在此分离了——他们从来没有变魔术似的在这裏突然从口袋拿出一个梨,然后一分两半,一人一半,然后各自上车,然后从此山远水长,再不相见。他们没有梨。他看着她上了车,然后看着车一秒钟一秒钟地将她带走。

她终于再次失恋,再次重获自由了。她感到内心裏忽然来了一支摇滚乐队,肆意挥洒着来之不易的自由。

然而,出了地铁站后,有那么一小会儿,她忽然觉得茫然——于是她停下脚步,而身后的人,一个一个从她身边流经——她忽然爱上了被陌生人一个一个流经的感觉:

<small><strong>就像一棵白菜</strong></small>

<small>每个失恋的人也许都应该试试,在某个路口坐上半小时。</small>

<small>那时候人,会一个个流经你</small>

<small>就像曾经那个人留在你身上的污染,正一点点地被人流涤荡:</small>

<small>如果就此孤独,那么干净也是好的。</small>

<small>就像在河边一棵白菜旁边静静坐着,微风一吹,自己就是另一棵。</small>

然后,她起身,一步一步独自走回家。她感到脚下的每一寸沥青水泥,都必须一步一步地承认她的孤独并将她送往更为孤独的地方:让更多更远的人为建筑看见她并最终确认她的孤独;在一些禁止脚步的地方,镜头代替她潜入花与树的内部去窥视世界;窥视她怎样一步一步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是一条他和她走了300多次的回家路,以至于路上似乎还留着他淡淡的体温,然而她感到无限地冷,明明才晚上八九点,但上天仿佛配合她心境似的,让这条路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映出她淡淡的影子——

她怀疑她的孤独已经致使她的影子长满了全宇宙——她目之所见,无论等待中的桌椅,永远在等的灯,无聊的陌生人,沉默的街道,街道尽头的洗手间,笨拙的房屋,肃穆的垃圾场,哮喘的花店,发|情的流浪猫,安静的苹果,大腹便便的咖啡馆,红眼的星云都只是她的影子……

然而回到家,她即刻感到室内的暖气紧紧抱住了她,香皂在香皂盒中发出香味让这温暖变得温馨,墙壁仿佛她从前依恋的某人的手臂,棉被永远是她强大的后盾支持着她……这些让刚刚的孤独瞬间变成了自由,她不禁高兴地跳起舞来……

她感到,随着他的离去,他在她身心中留下的污染,也在一点点离去,最终会随着每月的经血,流逝得一点不剩。

然后她就可以重新做回那个美丽的自己。

她在书桌前坐下,打开日记,和自己对话谈心。她在慢慢恢复……

一直到整个冬天又终于过去,在立春那天,她买了一支廉价口红。就在涂上这口红的瞬间,她感到自己仿佛可以再去爱别的人——很多很多别的人。

那天她乘公交车经过他们分手的咖啡馆,从他离开的那条街出发,看见一个人躺在树下睡觉,感觉他正在梦见树上所有的叶子……

她感到自己终于痊愈了,但她仍然忍不住哭了。

那天,尤梨哭完,不知不觉竟然买了一支冰激凌,然而她吃不下——就用来陪她流泪好了——她一生都不想知道这支冰激凌是什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