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个格格不入的背着吉他的长发少年。(1 / 2)

柯小人生中第一次上电视,是在中考结束后回到解巷的那个暑假。

拄着拐杖的奶奶非要去凑热闹,她一路搀扶着奶奶,走向被人群围住的院子。

那是陈双朵的家,院子前种着一棵柚子树,跟柯小差不多高。

听老人说,柚子叶驱邪避秽。

这棵树是当年陈双朵生病时种下的,没念过书的刘月香看还在襁褓中的陈双朵每晚哭个不停,以为中了邪,听了别人的建议,种下了这棵柚子树,一直长到现在。只是种了树也没用,她抱着陈双朵去医院,一查是先天性肾发育不良。

先天性,也就是说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可是刘月香身强力壮,每天推着三轮板车绕过整座城市拾一车的废品回家,丝毫看不出身体有恙的样子。

解巷里的人都知道,陈双朵是刘月香捡回来的。在一个废品堆积站外,皱巴血糊的婴儿连脐带都没有剪,包着一床富贵花的新棉被,哭得撕心裂肺。

院子很小,十平方米的占地面积一眼瞧得干净,捡回来的塑料瓶子本来堆在空院里,现在被人踩在脚底下,瘪平的身躯发出无声的抗议,淹没在一阵讨论声中。

隔着人墙,柯小看见陈双朵坐在小堂屋里,旁边站着两鬓有了白丝的刘月香,黑色的宽大衣裳罩着干瘪的身子,但是能清晰地看见下垂的胸型。刘月香右手不自然地搭在陈双朵的肩上,左手藏在背后,正对着镜头笑,僵硬得像个木头人。

摄像机架在三角支架上,左右转动捕捉着母女俩的表情。

比起刘月香的一脸哀恸,陈双朵反倒自然些,她在镜头前捋顺了翘在半空中的刘海,咧嘴笑着的时候,刚好露出八颗小白牙。

穿着黑色包臀职业装的女记者问了她好几个问题,刘月香都帮她答了。

女记者一边细细听着,一边微微点头。

所有问题和答案连贯起来,就是一个拾荒女人捡回一个带病女婴,并把积蓄都用在了给孩子治病上,现在没了钱,孩子本来去年就该升高中,但现在只能休学在家的故事。

陈双朵的腰板挺得直直的,双手搭在膝盖上。趁镜头不在她身上的空隙,她扫视了一眼院子里的人。

女记者心生同情,伸出手拍拍陈双朵的肩,刹那间能感觉到陈双朵的躲避,可是小女孩迅速隐藏,抬头看着她,笑得人畜无害。

女记者问:“小双朵在家会不会无聊?”

“不会。”

“那你在家一般都做什么呢?”

“看书,做数学题啊。”

刘月香轻轻扯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说了。

十几岁的孩子想得没有大人复杂,随口的一句话在别人的耳朵里,就成了“患病少女求知若渴,希望重回校园”的意思。

女记者继续问她:“遇到不会的题怎么办呢?”

“圈起来,等小小回来她会教我。”

“小小是你好朋友吗?”

被突然点名的柯小心裏咯噔一下,然后她看见陈双朵盯着她的那双眼睛,像几颗孤独的星星,即使一个人在黑夜里,也努力地想要发出光。

陈双朵伸手指着她惊喜地说:“小小,你回来啦!”

采访结束之后,天已经黑了下来。

解巷修建于明末清初的时候,几百年的文化固定在这条巷中,巷子全长一千七百米,一头一尾各自连接着胡同。泥灰色的巷墙上长了不少青苔,从缝隙中探出来,遇上下雨的时候,被雨水一冲刷,颜色亮人。

巷子里保留着点灯笼的习惯,橘黄色的灯笼亮了一路。柯小回头,看见两个影子重叠在墙上。

奶奶家离陈双朵家不远,磕磕绊绊的青石板路一直延伸,各家院子里栽种的树伸出枝丫,走过第七棵树,就是奶奶家。

独座的院子,百年的桂树枝丫盖过院顶,树叶攀附在房檐。门前放着两座半人高的石狮子,嘴裏含珠,完全一副有钱人家的姿态。

小时候听姑姑说,奶奶也算得上大家闺秀出身,后来又添了个弟弟,家里宠着爱着,长成个任性公子哥儿,出入的都是风月场所,玩的都是一掷千金的游戏,家产便慢慢败光。

这座院子,是奶奶的父亲不忍,说什么也要留给女儿的嫁妆。

一个中考,折磨得柯小身子骨又缩了一半。奶奶捏着她的肩膀,摇摇头:“怎么这么瘦了,学校吃不吃得饱呀?”

柯小把书包里的衣服收拾进衣柜:“我每天都吃好多呢!只是一到考试的时候就心烦,吃不下。不过现在好啦,我又可以吃好多好多东西啦。”

说着,她张开双臂圈住奶奶,小脑袋埋在奶奶颈间蹭了蹭。

奶奶的身上有股味道,细说不出来,就是觉得好闻。

奶奶的手拍在她的背上:“好好好,你想吃什么奶奶都给你做。”

准备睡了后,柯小端着铁盆走出院子,跟着灯笼里的烛火往巷子里走。

盆里装着她的洗漱用品,还有奶奶年轻时候的衣服,被奶奶改一改,给她当作夏天的睡衣穿。

陈双朵家还亮着灯,柯小站在院子外,踮脚往里望了望。还没敢敲门,刘月香就推门走了出来。

“小小啊,还没睡啊?”

柯小往后退了一步,低头不说话。

刘月香的手背在后面,塑料摩擦的声音很轻,但是巷子里寂静,听得清清楚楚。

柯小刻意别过头不看她,刘月香的眼睛在地上四处看着,然后说:“朵朵在洗澡,要不你先进去吧?”

每次放假回来的那个晚上,柯小都会来留宿。

柯小应了一声,逃跑似的进了院子。

刘月香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关在了门后。

洗澡的地方在房子与院墙的小空间里,用牛皮帘子遮着,从房檐吊下来的灯泡在半空中发出点点的光亮。

陈双朵不确定地问:“是小小吗?”

柯小打了水,一边洗脸一边应她。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柜子,其他的地方放着刘月香捡回来、捯饬捯饬还能用的小物件。等陈双朵洗好出来,柯小正匍匐跪在床上,手里画来画去,卷面上已经添了三分之一的红色笔迹。

“你这次考试怎么样?”陈双朵的声音糯糯小小的。

以前,柯小老听不见她说话,次数多了,她也不怎么多说了。等柯小注意到这一点时,陈双朵就常常只用面部表情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白天的采访,是难得几次听见陈双朵说那么多话的时候。

柯小支着头,见她出来反而有些犯懒了,叠好试卷躺在床上:“反正就是留在这裏,考好考差又没什么区别。”

陈双朵拍拍她,自己也躺上床。

“有区别的。”

柯小低头想了想:“没什么区别啊。”

“好的从一开始就是好的,就算变糟糕了,曾经也是好的。可是坏的呢,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变好。”

柯小扭头看她:“朵朵,你想不想上学?”

陈双朵翻身从床底下拿出蒲扇,夜里虽凉爽了不少,可是空气里依然有燥热因子在跳动着。

柯小的眼皮沉了沉,受不住困意闭上了眼睛。

奇怪的是,她还能清楚地听见院子里塑料水瓶被风吹动的声音,还有陈双朵翻了好几个身响起过好几次的叹息声。

陈双朵说:“小小,其实我好羡慕你啊。”

夜里的时候,柯小醒过来,陈双朵的呼吸慢而深,混浊的声响让柯小再也睡不着,柯小的手在床上摸索着,刚好碰着陈双朵侧卧面向着她的背。

她伸手轻轻拍着:“朵朵,我也很羡慕你的。”

第二天早上回家,奶奶戴着老花眼镜正坐在院子里改衣服。

奶奶年轻的时候一双巧手做的纸样花色那是数一数二的,不少人慕名上门找她做衣裳,碰上人多排不出时间,有些人甚至不惜在这裏住上个把月等着。

奶奶的黑色布鞋上绣着红粉色的牡丹花,两侧各点一朵,精致小巧,脚踩在踏板上慢慢晃动着。奶奶的两只脚大小不一样,左脚只有四寸,比三寸金莲多一寸,叫作“银莲”。裹脚那年,奶奶只有五岁,左脚刚刚裹上,街上就有人高声奔走相告,旧制度过去了,另一只脚也得救了。

见她回来,奶奶说:“锅里热着鸡蛋,快去吃。”

柯小从井里打了水,洗了头才进房间。再出来时,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颈间,两口吃完一个鸡蛋,她坐在奶奶旁边帮着给衣服打剪口。

新闻的放送时间在早上八点,是地方台的一档纪实类采访。

一大早的,隔壁家的于二婶就吆喝着相邻的亲友等在电视机前。于二婶抱着刚刚出生五个月的小儿子,喂奶的空当跟旁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说:“哎,不知道有没有用。”

嗑着瓜子的女人回她:“不是说了嘛,电视上播的新闻很多人看。真希望小双朵命好,能碰上好心人。”

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

解巷里的人你来我往都是看着彼此长大的,谁家孩子长得好懂礼貌大家都喜欢,调皮捣蛋的也都想着年纪小,当自己家孩子说两句就过去了。

巷子里大小院子分了不少,可是这相互帮衬过的感情一天一天累积起来,密不可分。

奶奶喜欢听新闻,可是手里活儿停不了,眼睛老是往隔壁家的院子里瞟。

起着干皮的唇动了动,奶奶哑着嗓子说:“小小,去帮奶奶听新闻,回来给奶奶讲讲。”

剪口打到一半,发尾还有些湿,柯小穿着短袖短裤,踩着人字拖鞋走过去。院门上成片的枝叶刚好挡住强烈的太阳光,只有透过枝叶而下的斑驳光影。

“小小又变漂亮了,”于二婶见她,撇了撇嘴,“就是太瘦了。”

柯小做着鬼脸,逗着小婴儿,两个人咯吱咯吱地笑。

“二婶,晓露呢?”

于二婶说:“不晓得野哪儿去了,多半去她舅舅家了。哎,你吃饭了没?锅里还有汤圆,你喜欢的芝麻馅儿,要吃自己盛啊。”

柯小坐在长凳上,旁边桌上有新鲜的草莓,她往兜里揣两个,给奶奶和朵朵吃。

“好嘞!”

地方台的纪实新闻刚巧在这个时候开始播放。

刘月香是个寡妇,丈夫去世那年她才二十三四岁,别人都劝她再嫁,她不肯,只说她信命没了就是没了,在那间破旧院子里一住就是五年。那几年里,她白天在工厂里做流水线,晚上就去废品堆积站捡些东西回来卖,陈双朵就是在一个春天的夜里捡回来的。

那个小小的孩子给了刘月香的心一个重击,她想,肯定是老天爷不忍心看她一个人,所以给她送来一个孩子。后来孩子查出病,别人又劝她把孩子送走,她还是不肯,说这是老天爷送来的就不能送走。为了给孩子治病,她连工厂里晚上的班也接了下来,连轴地工作和奔走让她心神不宁,一天晚上出了岔子,左手的手指从掌心开始被机器割了去。工厂不仅没赔什么钱,还欺负她是个女人,把她给辞退了。

本来就不宽裕的日子一下子变得拮据,大家能帮忙的都来帮忙,可是孩子治病的钱不是谁都能拿出来的。养好了手,刘月香推着板车满城市跑,在马路边上的垃圾桶里翻翻捡捡,后来托人找了份环衞工的工作,勉勉强强地过了十几年。

就在前几天,刘月香支付完医院的治疗费用之后,家里已经没有闲钱了,但却赶上陈双朵的生日,刘月香连着几年跟孩子许诺过会给她一个生日惊喜,今年不能再失约了。刘月香在蛋糕店门口站了好久,咬咬牙,跑进蛋糕店,什么也不敢多看,抱着橱窗里的蛋糕就往外跑。

正在打包三层生日蛋糕的收银员眼疾手快,边喊边追了出去。一群人围了上来,把刘月香堵在中间,有人不由分说地就动了手,刘月香护着蛋糕求饶。等收银员跑上来一看,她怀里抱着的不过是个模型蛋糕而已。

一解释,收银员嘴上虽然骂骂咧咧,但是转身就走了,不再追究。

有行人把整个过程拍摄了下来,发到网上,有人声讨,也有人怜悯,发展到最后,就是柯小回家看见的电视采访那一幕。

新闻播出去没两天,反响不错。十平方米的院子里堆了好多纸箱子,拆开来,都是好心人送来的十几岁姑娘的新衣服。

刘月香蹲在垒成山高的纸盒子前,用锋利的剪刀划破胶带,一只手整理着衣服,左手背在身后,动作有些笨拙。

在她的眼里,这些东西太美好了。

她的双手是在大街上捡过垃圾的,站在水龙头下反反覆复洗了十来次才安下心来,可是丑陋的左手,怎样都碰不得这些花色好看的料子。

拆到最后,她腰疼得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柯小刚到院子前时,就看见灰尘在院子里旋起,而刘月香吃了一嘴灰咳个不停。

两人就这样看着,谁也没说话,打破这种尴尬局面的是于二婶。

抱着孩子的女人尽管眼里温柔,但还是压不住大嗓门,还没到门边就在喊:“刘姐姐!来啦来啦!小双朵有救啦!”

隔壁院子的人走出来:“戈家媳妇你在嚷嚷啥,出啥事儿了?”

于二婶指着巷子的那一头:“来人了!说要资助咱们双朵治病,刘姐姐你快去看看。”

刘月香愣了两秒,然后朝着于二婶指的方向跑去。柯小抻长了脖子看她,见她又回转过身来,缩到门后去。

刘月香伸手抓着柯小,看柯小脸上害怕,她又把左手背在背后。

“小小,你帮我看着朵朵啊,我等下就回来,我马上就回来!”说完,她就跑远了。

于二婶笑着跟柯小说:“小小,去跟朵朵说,让她收拾收拾。”

柯小走进屋,可是根本没看见陈双朵的影子。解巷是条直巷,刘月香家在巷尾,现在去了巷头接人。柯小左右看了看,转弯去了胡同找陈双朵。

胡同外是条火车线,在柯小出生的前一年正式废弃,又在陈双朵被捡回的那一年审批建楼,只是后来因为公款侵吞再也没了动静。

废旧火车轨道上草比人高,往南的方向堆积了好多的排水管,垒成半人高。

柯小绕过排水管想歇一歇,坐下的时候听见浅浅的呼吸声。她循声找过去,看见个男生。

男生背靠在排水管上,头发很长,扎成小辫立在半空中,手指修长地点在吉他谱上,能清晰地看见新长出的指甲。

柯小本来想换个地方,可是转身的时候发出声音惊动了男生。

“谁?”

过了变声期的声音听来特别厚重,有种让人舒服的沉稳感。

柯小急忙摆手:“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男生脸上的愠色不退,柯小连着说了好些抱歉的话,甚至有了哭腔。

男生转头不看她,拿起旁边的吉他:“我又不会吃了你。”

柯小吓得不敢说话,硬挤了两滴眼泪出来。

每次姑姑跟姑父吵架,只要一哭,姑父准不再说气话了,抱着姑姑安慰着。

姑姑说:“眼泪就是女人的武器啊。”

那就哭给他看吧。

可是男生对她不诚恳的眼泪也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愧疚,起身走近她,眼里满是不耐烦。

“哭什么?”

柯小摇摇头不说话。

“还哭?”

她点头。

男生一只手插兜看着她,额前的斜边刘海被风吹起,露出被遮住的眼睛。柯小抬头看时,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抽噎了两个回合,柯小脚酸得毫无顾忌地坐在地上。

“哭不哭了?”男生再次问她。

柯小摇头:“不……不哭了……”

男生没耐心听她讲完,转身先走了。

柯小看着他的背影,心裏暗暗揣测刚刚到底是哪里惹得他不舒服,让他面露凶色的。

她低头正想着,视线范围里出现一双白色的三叶草新款。

她抬头,还是刚刚的男生,他皱眉问她:“解巷怎么走?”

柯小从来没有跟男生单独相处过,就连自己的亲弟弟也不例外。像现在这样跟男生并肩而走的画面,在她迄今为止的十七年裡,是头一次。

男生一路哼着歌,柯小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来是一首去年被人发布在网上的一位诗人歌手的歌。只可惜那位诗人歌手在两年前死在了租的地下室里,住校回家的儿子发现他时,尸体已经开始腐化。

柯小跟男生保持着距离,只是那把木头吉他的琴头时不时撞上她的皮肤,她再往旁边躲,就要贴墙而走了。

男生低头睥睨着她,紧了紧背带。

走到陈双朵家门口,她指了指:“这裏就是解巷了,你一直往前走,看见户三层楼的大院子就是巷头。”

男生一眼望去,只看见树荫和青石板路。他走了两步,回头问柯小:“怎么没有电视上看着好看了?”

柯小心裏咚咚跳着,男生的话,听着就是二月时分的雨,滴答滴答,声音撩人心弦。下一秒,她埋头钻进了院子。

门没关,她转身的时候撞上出门的于二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