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小小,你脸怎么这么红啊,快进去。”于二婶弯腰靠近柯小耳边,“这老天爷可不肯一直瞧我们朵朵命不好的样子,这下终于发慈悲了!”说着扭着腰就出去了。
柯小等她消失在大门后才伸出头往小堂屋里看了看,屋里难得地在白天开着灯。
她看见陈双朵低着头坐在那里,手背上的针眼清晰可见,桌上还摆着她平常吃的药。刘月香坐在床边,手拍着她的背跟坐在她们对面的男人说着话,旁边还站着住在对面的刘结巴。
“哎呀,怎么还站在这儿啊,进去呀!”于二婶一巴掌拍在柯小的屁股上,一把将她拉进了小堂屋里。
柯小本来红着的脸现在更羞得不敢抬头。
于二婶走近男人:“成先生,尝尝自家种的冰糖柚,可甜了。”说着把剥好的柚子塞给男人。
男人礼貌接过,分给床上的陈双朵之后,回身问站在原地的柯小:“你要吃吗?”
没人答话。
于二婶呵呵笑着:“成先生别介意啊,我们小小怕生。”
成录说:“没关系。”又说,“叫我成录就好了。”
柯小偷偷看他。白色衬衣的袖口挽到肘间,青筋微微凸起,右手侧边的皮肤上还蘸着些颜料。低眼垂眸的瞬间,窗外的光打在他的身上,削如劲骨的脊背上有细绒绒的毛屑飞舞着。
他像是从天上而来,又沾染一身混沌烟火,可是依然俯视众生。
刘月香磕磕巴巴地说:“成先生太客气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啊。”说着起身就要跪下。
成录一把抓住她:“你不用这样的。大家各取所需,不要觉得谁欠谁。”
房间里的人倒是被他这番话吓住了。
刘月香一家生活困难,陈双朵还生着病,哪里谈得上还能帮得上他的说法。
于二婶眼骨碌一转,扯了扯刘结巴,小声说:“听说他还有个跟朵朵差不多大的侄子。”
刘结巴瞪了她一眼:“你……你瞎说什么呢!成先生不……不是那种人!”
柯小站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更加往于二婶身后缩了缩。
成录听见了,反倒笑笑:“大家别多想,原因就不多说了。双朵是好孩子,我尽力帮她而已。”
于二婶摆摆手:“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啊。成先生晚上去我们家吃饭吧,大家邻里邻居的,别客气啊。”
成录推辞:“客气倒不会,就是我们家明朗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得先回去一趟,就不打扰了。”说着就出了小堂屋。
几位大人跟着他出门。
陈双朵拍了拍床:“小小,你来。”
柯小翻身上床:“那个人是谁啊?”
“资助人。”
“什么?”
陈双朵拉住她的手,眼睛里的泪水汹涌而出:“小小,我可以上学了。”
成录搬来解巷的消息一下子传开了。
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为什么如此慷慨解囊,只知道跟他一起搬来的还有个背着吉他的长发少年,就住在巷头于家的后面。
那个周末,是解巷放电影的日子。
解巷最中心的位置,原本是个戏台子,叫作“惑空楼”。
清朝时候建立至今,不少的名角儿在这裏唱过戏,后来戏班子渐渐淡出视线,大家就把这裏改成电影放送台,拉了块影幕,闲暇的时候巷子里的男女老少就坐一块儿看看老片子。
柯小去的时候,电影正开始。
大家你来我往地分着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茶食,于二婶抓了一把瓜子给柯小:“看见朵朵了吗?”
柯小往巷尾看了一眼:“我去叫她。”
于二婶往她兜里又塞了把瓜子:“小小真乖。”
柯小嗑了一颗,奶油味的,腻人。她全塞兜里,准备带给陈双朵。
一路往前走,身后是热情招呼的声音,路边灯笼里的蜡烛烧得正旺,像是特意为了庆祝什么,仔细一看,每个灯笼里都立着两根蜡烛。
没几步路,就到了陈双朵家。正要敲门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从柯小背后经过。
背着吉他的长发少年,停在相隔不远的地方看着她。
推门的手没有下力,她问:“你又找不着路了吗?”
男生把吉他从背上取下来抱在胸前:“等你。”
“啊?”
“你们今晚不是要去看电影吗,我等你一起。”
柯小觉得有些奇怪,素不相识的人平白无故地跟她说这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快一点。”男生催促她。
陈双朵出来的时候,好像并不意外男生的存在,甚至跟男生打着招呼:“明朗。”
男生点点头,转身先走。
柯小拉着陈双朵:“谁啊?”
“成录的外甥,洛明朗。”
柯小看了一眼男生的背影,高瘦的身材走在巷子里,分不清是因为灯笼里的烛火,还是因为他身上若有似无的光,让这条路通明到底。
几条长凳搭成几行排列有序的座位,柯小和陈双朵坐在最后一排,她从兜里掏出瓜子的时候掉了几颗出来,陈双朵捡起来吹了一下就直接嗑。
“开学的那天你要等我,我好久没出过巷子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柯小侧头看着陈双朵,在她手里挑挑拣拣的:“好啊。”想起什么,又说,“听说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有好多小吃,我带你去。”
陈双朵摇了摇头:“好可惜,医生说我要注意饮食,有些东西不能多吃。”
病理上的事柯小听不懂,但是她知道,陈双朵的病又加重了。
她捧起陈双朵的一束头发,编成三股辫,从自己头上取下头绳:“没关系,我帮你把你那一份也吃掉。”
她们声音很小,淹没在大人的说话声中。柯小心裏挺难过的,抬头的时候看见成录走了过来。
成录穿着白色的立领T恤、黑白色板鞋,很平常的装扮,但是让人觉得好看。
于二婶一手抱着小儿子,一手去拉成录:“怎么现在才来啊,吃过饭没有?”
成录跟大人们坐在一起,左右看了看:“刚做完事,吃了饭才来的。”
电影里正好放着男女缠绵的画面,几个大人回头看着柯小、陈双朵两人。陈双朵伸出两只手挡在两人的面前,故意露了条缝儿。
陈双朵凑近柯小耳朵边:“我十六了。”
柯小闷闷地笑:“我十七了。”
两个人像偷了腥的小猫,悄悄地力证自己已经到了知晓男女之事的年龄。
笑闹结束在于二婶叫陈双朵的声音里,柯小循声也看了过去,发现手里调着琴弦的洛明朗正看着她们的方向,她避开他的目光,跟在陈双朵的后面往前排的位置走。
这次她能明显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她敏感地回头瞪了洛明朗一眼,但很巧的是,他逮住时间先收回了目光。
于二婶牵着陈双朵跟成录说着话。没有刘月香在身边的时候,于二婶就好像成了陈双朵的另一个监护人。
也不奇怪,以前刘月香出门上班的时候,都是于二婶帮忙照顾着陈双朵。
用奶奶的话来说:“于家那姑娘啊心好,当初嫁来的时候她家里人还担心她受委屈,举家都搬了来。可是心好的人家,才没人舍得让她受委屈。”
对了,巷头那户大院子,就是于二婶的娘家人。
当年只有十八岁的于姑娘,不顾家里的反对嫁给了一个穷小子,带着厚重的嫁妆住进这条巷子里。没一年,她就给穷小子生了个闺女儿,娘家人见劝不住,又放心不下,就在巷头买下了一户院子,也住了下来。
柯小坐在圈子外,听着大人们聊琐碎。看着陈双朵的时候,她突生奇怪的想法,脸色苍白的女孩儿就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推至画布前,摆弄出各种讨人喜欢的模样,可是真正的观众只有一个,那就是成录。
说到成录,柯小心裏有些荡漾。
他搬来解巷的一个月里,她其实很少见到他,但是坐在院子里的奶奶总念叨着:
“不知道成先生吃饭了没有?”
“小小,你去问问,没吃的话让成先生来我们家。”
她站在院子里望过去,能隐隐看见成录站在二楼窗户边的样子——戴着金丝边框的眼镜,手里拿着画笔,单单隻是站在那里,就觉得赏心悦目。
她看得傻傻的:“奶奶,成录为什么搬来这裏啊?”
奶奶抬了抬老花眼镜:“要叫先生。”又说,“听说是个有名的画家,住惯了灯红酒绿的地方,来这裏吸吸灵气。”
柯小笑:“那叫找灵感。”
“好,总之是个有大学问的人。”
“那他为什么要资助朵朵治病上学啊?”柯小抬手挡住阳光,想看清楚一些。
“不瞎问,快去成先生家问问。”
柯小走出院子,又走了回来。
奶奶抬头看她。
她把晾衣绳上的衣服取下来:“朵朵去了。”
站在柜子前,她发现自己没有一件亮色的衣服,来来去去,换洗的就那么三套衣服。
在学校的时候怕别人看出来,她总是换搭着穿,可是同寝室的女生还是看出了猫腻,问她:“柯小,你就不能叫你妈给你多买两件衣裳吗?”
她没说话,也不知道怎么说。她总不能开口告诉她们,仅有的这几件衣服,其实都是奶奶自己亲手做给她的。
十几岁大的女孩子,羞耻心是比物理题还要难攻克的东西。
而此时此刻看着衣服边角已经散开的线头,柯小发愁的是,她没有一件新衣裳可以穿上,让她自信地站在一个她觉得很帅气的男人面前。
“小小,回家了。”陈双朵拍着她的肩膀。
回过神的时候,柯小才看见影幕上的电影已经报幕了,放送台前只有她们两个人。她站起身,跟在陈双朵的后面,一步踩着一步。
陈双朵扯住她,艰难地开口:“今晚我妈在家。”
柯小停下脚步,看着青石板上排队路过的一队蚂蚁。
“那我回去了啊。”
“小小。”
柯小转过头,接过陈双朵递给她的头绳。三股辫散开来,看起来乱糟糟的。
柯小本来想帮陈双朵理顺头发,但想想还是算了。
“我真走了啊。”
她把头绳缠在左手食指上,觉得疼,但是无关紧要。
“你在怕什么?”
“什么?”
柯小听见陈双朵重重吸了口气,问她:“你怕我妈,是因为她的手吗?”
那从掌心少掉一半的手,愈合的皮肤丑陋得不敢让人多看一眼。
柯小摇头:“不是啊。”
陈双朵站在原地,背后的烛光若隐若现,她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柯小,有些瘆人。
“那你为什么总是躲着她?”
柯小想了想,其实也不知道。
回去的路上,柯小给这个问题设想了很多种答案,可是都觉得不对。
刘月香并没有伤害过她,也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甚至在她住校不在家的时候,也多多少少帮忙照顾过奶奶。
她应该心生感激的,再怎样,也要有一点点感激。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同巷子里的其他人比起来,她跟刘月香就是亲近不起来,甚至有些抗拒刘月香。
很奇怪,但是她找不到原因。
透过各家生长交错在一起的枝叶,小小可以看见一轮残月挂在天上。
她哼着洛明朗哼过的那首歌,跟着烛火一路往前。
到自家院子前,她弯腰把鞋面上的灰擦了擦。
“跑调了。”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嗯?”
是洛明朗,他还是背着吉他,从对面那家院子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袋新鲜的柑橘。
柯小双手放在背后,头埋得像个等着挨训的学生。
洛明朗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橘子:“甜的,你要不要?”
柯小慢慢伸出手去接,在碰到橘子的时候没想到洛明朗反手收了回去。
“不给。”
柯小皱眉,见他利落地剥开橘皮,把橘子喂进自己嘴裏。他接着问她:“想吃吗?”
柯小鼓起两腮:“你又不是诚心给我。”
洛明朗伸出一只手戳她的脸:“你是水泡鱼吗,眼睛都快撑没了。”
柯小吓得往后躲,手磕在门上,疼得惊呼了一声。
洛明朗拉过她:“小心些,我又不吃了你。”
靠近了些,柯小发现他的头发比她短不了多少。这次放暑假回家,奶奶给她把头发剪到过肩的位置,扎起来是小小的一簇,而洛明朗的头发扎起来,跟她差不多。
“又不是女孩子,扎什么辫子啊!”
洛明朗松开她:“谁说只有女生能留长发?”
柯小反驳他:“我奶奶啊!”
洛明朗剥开一个橘子给她:“迂腐,旧思想。”
“不对,是传统。”
“嘁。”洛明朗嗤之以鼻。
柯小觉得这个人有些无理取闹,想要跟他理论一番。可惜身高不占优势,她上了一层台阶,努力地踮起脚。
“这是古往今来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有根有据,不能违背。”
洛明朗伸手压住她的头顶,让她的脚跟回落地面。
他笑得痞气:“不能违背那就打破,新世纪新主张,把你的老思想装进巷子里,上把锁,别丢人现眼了。”
柯小拍掉他的手,还想说什么,却被洛明朗捂住了嘴。
“别说了,吵死了。”说完,他转身就走。
柯小扎起被他揉乱的头发,看着模糊不清的背影,觉得无理取闹已经不能形容他,简直是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