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烟火里的尘埃(2 / 2)

晴空穹顶之上 奈奈 4967 字 5个月前

但那时候的我觉得,就算发生天大的事也没有关系,因为我有爱我的爸爸妈妈,我更有我爱的楚遇白,我怕什么呢?我已经拥有了全世界。

所以,当妈妈第三次悄悄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时候,我便笑着朝她眨眼:“妈,爸爸又藏私房钱了吗?还是你喜欢的衣服没有买到?或者你担心我高考会考不好?别担心,我一定会考上C大的……”

“茉莉啊……”妈妈在我说出“C大”两个字时,突然哽咽起来。

而爸爸则一个劲地冲妈妈使眼色、摇头。

我突然就有不好的预感,惶惶不安地站起来说:“怎么了?”

爸爸妈妈却同时沉默起来,客厅里安静的吓人,只有电视机的声音格外刺耳与诡异。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报一则新闻:“北京时间4月25日14时11分,尼泊尔发生8.1级地震……”

“原来是地震了啊……”我喃喃自语,客厅的灯光煞白刺目,晃得我几乎站立不住。记忆里仿佛有什么特别不好的东西要一直涌出来,我闭一闭眼,拼命阻止自己去想那些令人恐慌的东西。

我想要走过去关掉电视机,但我的身体摇晃得厉害,几乎要碰倒椅子,妈妈一把扶住我,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却闭紧嘴巴什么也不说。

“茉莉啊!”爸爸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定,说,“爸爸本来觉得在你高考前不应该告诉你这件事,但是……你长大了,很多事,也要学着自己去面对……”

“爸爸,你说什么呢?”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跳得快得仿佛要脱离胸腔一般。

“遇白外婆刚才来电话了,说是遇白今天到的尼泊尔……”爸爸一字一字地说着,仿佛每说出一个字都要用很大的力气一样。

“我知道啊!”我像是害怕什么一样,快速地打断爸爸的话,“我知道楚遇白今天在尼泊尔啊,他今天中午还和我通了电话呢,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在尼泊尔呢?”

我眨眨眼,笑起来:“尼泊尔发生地震,和楚遇白在尼泊尔,又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

“遇白外婆说看了新闻就联系不上遇白,让我们也帮忙联系他……遇白这孩子啊,真是命苦……这可怎么办是好啊……”妈妈抢先哭出声来,她知道楚遇白对我来说是一种怎样重要的存在。

妈妈的哭声压抑又悲伤,像是有极细的针慢慢地刺进我的心裏,左胸腔里疼至一片麻木。

“妈妈,你哭什么呢?”我努力地翘起嘴角,轻声说,“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啊?也许楚遇白的手机没电了;也许他正在专心致志地拍摄照片没有将手机带在身边,你们知道的,楚遇白他啊,一旦工作起来是完全忘我的;或者也许,他的手机被小偷偷了也不一定呢?外出旅行,这种事会经常发生的啊,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我听见自己极力镇定却飘忽的声音:“楚遇白的手机打不通,这能说明什么呢?我并不能代表什么啊?所以,妈妈,你为什么要哭呢?”

“茉莉啊……”妈妈一把抱住我,哭得泣不成声,“傍晚的时候,你爸打通了遇白的手机,不是遇白接的……是那边酒店的工作人员接的,说是……说是在废墟里捡到的手机……遇白他……他可能已经……”

“妈妈,你别说了。”我轻声若无其事地说,“我不想听这些奇怪的话,明明中午的时候楚遇白还跟我通了电话的,他说他会在C大等我,他从来都是遵守诺言的,他说到就一定会做到。从我认识他的时候开始,他答应我的每一件事,他都做到了,所以,这一次,他也一定会做到的。所以,楚遇白他现在一定好好的呢。”

“茉莉……”爸爸妈妈同时惊惶地叫我。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困了,我要睡了。”我不敢去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假装镇定地快速走进卧室,立刻关上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手抖没有控制好力度的原因,卧室的门在关上的瞬间,发出“砰”的一巨响,像是平地一声惊雷,震得人心惊肉跳。

我背靠着门,颓然跌坐在地上,泪水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我拼命地去抹那些眼泪,我告诉自己,茉莉,不要哭,一定不能哭,那并不能代表什么,也许,也许那手机只是楚遇白在遇到地震时逃离现场里掉落的,也许,也许,有无数个“也许楚遇白根本没事”的可能。

可是,我的眼泪像是决了堤的水,怎么也停不下来,因为我知道,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我清楚地知道,在千万个“也许”中,还有一个“也许”,那就是,也许楚遇白,在尼泊尔8.1级的大地震中失踪了……

我紧紧抱着手机,拼命摇头,不让自己继续往下想。

不会的,上帝不会这样残忍,上帝不会残忍到在同一天让我喜欢的男孩对我说,他会在C大等我,又在同一天让我失去我最心爱的男孩。

我的楚遇白,他像天使一样温暖善良,没有人能忍心伤害他,所以,仁慈的上帝,你绝不会做出这样残忍至极的事,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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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的风声特别大,穿过小巷与楼道,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谁躲在暗夜里哀哭。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整夜无眠。后半夜的时候,突然下起了暴雨,惊雷一声一声,像是砸在心上。

我的心又慌又急,只好坐在床上,惶惶不安地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闪电,床头柜上的手机就在这时候突然亮起来,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够手机,就重重跌到了地上,却感觉不到疼。

一定是遇白打给我报平安的吧?他从来都不愿意让我担心着急呢。

我抓起手机,屏幕上显示来电人“遇白外婆”,像是抓到了什么毒蛇一般,我下意识地甩开手机,手机落在床上,孜孜不倦地嗡鸣着。

我恐慌地盯着手机,不敢去接,仿佛只要一接起来,便会有什么足以令我灭顶的灾难倾覆而来。

寂静的夜里,手机不停地响着,我想起这样风雨交加的夜里,外婆或许跟我一样正坐在床上惶惶不安,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不能不接外婆的电话。

我用力地捏紧自己的左手,让指甲一直掐进肉里,右手拿起手机,深呼吸,按下接听键。

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我听见自己极力假装轻快的声音:“外婆,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是因为打雷吗?不用怕的。”

我假装说得轻松又随意,就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捏着手机的手心裏却渐渐生出汗来,我很害怕外婆在电话的那一头突然哭出声来,或者说出什么令人伤心欲绝的话来,我甚至害怕听到她的嗓音有一丝的颤抖。

然而,电话那种却传来外婆温和又镇定的声音,她轻声叫我的名字:“茉莉啊……”

“嗯。”我咬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悲怆的声音,“我在的,外婆。”

“又打雷了,不要害怕啊。外婆啊,就是打来想看看你好不好。”我甚至听见外婆轻轻笑了一下,“小茉莉啊,你好好的。”

“嗯,嗯。”我极力控制着颤抖的声音,“外婆,我没事。”

“好,好,没事就好。知道你没事就行了,那,外婆挂了。”

外婆的声音听不出一点异常,我却在电话被挂断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在这样辗转无眠的深夜,因为她是这世上楚遇白唯一最亲的人,因为楚遇白是这世上于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所以,外婆她想到了我,她打电话给我,我们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假装愉快地互相问好,我们假装深夜通话只是为了谈论天气,但我们彼此默契地绝口不提那个对我们最重要的人,楚遇白。

只是因为,我们是那么深切得害怕,害怕噩梦成真,害怕永远失去他。因此,我们互相极力粉饰平安,我们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告诉彼此,将来,一切都会好好的。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个道理,人的第一反应总是趋利避害的,人在遭遇极大伤害时下意识的本能反应就是躲开,所以,当巨大的、我们所无法承受的伤害来袭,最痛苦绝望的表现,不是伤心欲绝、痛哭流涕,而是假装遗忘。

因为无法承受,所以绝口不提,所以假装那一段悲痛欲绝的日子仿佛在时间链里凭空消失。

所以,楚遇白,你从来没有离开过,你没有去过尼泊尔,尼泊尔也没有发生过地震,你现在正在人人向往的耶鲁大学深造,将来,你会成为这世上最出色的摄影师,而我是你的小茉莉,我在C大等你。

所以,我说的这一切才是真的,除此之外的所有,都是骗人的。

一定是。

第二天,妈妈帮我请了假,一整个上午我都将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哭也不笑,只是努力地一遍一遍回想我与楚遇白之间的种种。

下午,爸妈上班之后,我独自出门去楚遇白家,我知道现在外婆最需要我的陪伴。

到达的时候,我只是轻轻敲了一下门,小小四合院的木门立刻就被从裏面打开了,外婆一张明显憔悴的脸露出来。她看见我,怔了怔,但仍然笑起来,像往常一样说:“是茉莉来了啊!”

“外婆,我给你带了你最爱的蜂蜜柠檬茶。”我迅速地低下头,不敢让她看见我的眼睛,我的鼻腔酸涩得眼泪就要掉下来,外婆她刚才一定以为是楚遇白回来了吧,她那么快就来开门,分明是在时刻期盼着楚遇白回家吧,但看见是我,却极力不表现出一丁点的失望,就好像,楚遇白只是出门去了一趟超市,马上就会回来一样。

我知道,大概,这世上,唯一一个比我还爱楚遇白的人就是外婆,所以,我理解,她比我的执念更深重。

这大概就是我们默契地绝口不提楚遇白的原因,不能提,一提就痛彻心扉地疼,楚遇白是我们共同的连碰都不能碰,只是想起来就会痛的伤口,所以,我们互相掩盖伤口,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笑谈家常。

那个下午,我什么也没做,只是给外婆泡她爱喝的蜂蜜柠檬茶,将耳机塞进她的耳朵里,哄她听她爱听的戏曲,我一心想让她能够好过些,不至于那么煎熬,虽然我知道,那其实根本没有用。我只是想让悲伤来得晚一些,更晚一些。

然而,天并不遂人愿,傍晚时分,有一对中年男女风风火火地就要闯进四合院来,我曾经见过他们一次,他们是楚遇白的小叔和小婶。

我突然就有不好的预感,在门口拦住他们,轻声说:“叔叔、阿姨,外婆现在需要休息,有什么事过两天再说吧。”

我害怕他们在外婆面前提起楚遇白。

“你是谁啊?有你什么事?”中年女人将我推到一边,强行走进去,高声说,“遇白外婆,听说遇白……”

“你站住!”我大声喝断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死死地抓住她的衣服,我想要跳起来捂住她的嘴,但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变成了乞求,“阿姨,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不要在外婆面前提遇白,至少不是现在……好不好?外婆……她,她会受不住的啊。她在这世上,就只剩下遇白了啊……”

“现在不说,什么时候说?你一个小丫头片子,什么时候轮到你管我们家的事!”女人奋力掰开了我的手,“现在最重要的是,如果确定人死了,就应该立刻找旅游公司赔钱,你懂不懂?”

时间像是“叮”的一声停滞了一般,我的耳中一片嗡鸣声,反反覆复,反反覆复,都是尖利又刺耳的那句“如果确定人死了……”,我整个人像是中了邪,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我缓缓转头,卧室的玻璃窗下,血色的夕阳里,是戴着耳机的外婆,慈眉善目的脸上,是令人心疼的隐忍的忧心与焦急。

那个夕阳如血的傍晚,光影中,外婆微微弯着仿佛再也不堪重负的瘦弱脊背,成为我所能看清的刺痛我双眼的唯一一副画面。

我对自己说,楚遇白,你放心啊,你不在的时候,我一定会替你保护好外婆。

然后,我追上那个女人,从后面拦腰将她抱住,沉默着,拼尽全力要将她拖出院子,不让她接近外婆一步。

“啊,你这死丫头,干什么?”女人被我拖得直往后退,尖叫起来,“遇白外婆,我说遇白外婆,你别躲着不见人啊,我们小时候也算是照顾过遇白的,说好了到时候有赔偿,也要算我们一份的,当然了,你要是现在想去尼泊尔认回遇白的遗体,我们可以出点钱……”

我像是整个人突然掉进了冰窟窿里一般,通体冰凉,在听到她若无其事说出那两个冰冷的字“遗体”时,我跌坐在地上,像是有什么深深扎根在心裏的东西,被人无情地连根拔起一般,疼得已失去知觉。

女人摆脱了我,还要往里走。

我看着卧室窗下的阳光里,外婆微微侧过来的脸,便是在那一瞬间,仿佛有一股气血上涌,我像是疯了一般跳起来,举起旁边的凳子冲到女人面前拦住她,不顾一切地喊:“滚,你滚啊!”

那个傍晚,我像只发了疯的小兽,声嘶力竭,仿佛要毁天灭地般与人拼命,想守住的,也只是那个我和外婆其实都清楚地知道的事实。

那个傍晚,当我拼了命把那对中年夫妇赶出四合院后,外婆慢慢从卧室里走出来,她站在满院的阳光里,轻轻摘下耳机,对我说:“茉莉啊,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是什么梦呢?”我背着身,拼命地擦着脸上的泪水,然后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微笑。

“我楚见了遇白。”这是在出事之后,外婆第一次提起楚遇白,她轻声叫出遇白的名字时,满目柔光,她说,“茉莉啊,遇白在梦里让我告诉你,他说,真正的爱,不是固守执念,而是将思念藏在心裏,默然接受事实,微笑远行。他说,那样的话,走了的人,才会安心。”

“外婆……”我说不出一句话,只是默然流泪。我以为我会再次歇斯底里,但是我没有,我只是觉得身体里疼得像是被人掏空了,只剩下一副躯壳。

外婆摸摸我的头,笑着落下眼泪来,她说:“对不起啊,茉莉,我想让遇白安心,所以,外婆要学着向前看了,你也是啊,茉莉……”

我愣在原地,嗓子像是被人紧紧扼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我当然明白外婆这句话的意思。我那样难过,难过得连哭泣嘶喊都无济于事,因为,我明白,外婆是已然接受了楚遇白遭遇不幸的事实,我更难过的是,我竟然也接受了外婆的说法。

如果连这世上最爱楚遇白的两个人都接受了他已遭遇不幸的事实,那么,也许他就真的不在了啊!

我决然地摇头,喃喃自语道:“不是的,不是的,外婆,我们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的,我们不可以承认的,如果连这世上最在乎他的人都已经承认了那样的事实了,那遇白他可能真的就回不来了啊。不会的,遇白他正在耶鲁上学呢,他还说过他会在C大等我,我相信他的,我相信他……”

我不顾一切地跑出四合院,不想听任何话,不愿信任何事,我将自己变成一只茧,用一切美好的幻想紧紧包裹住自己,逃避般从时间链里消除那一段悲伤与痛苦,奋不顾身来奔赴一场楚遇白注定不会出现的约定,直到宋笑言出现在我面前,清楚又分明地说:“楚遇白已经死了,所有一切不过是你的幻觉。”

她只是轻轻一句话,便捅破我以为牢不可破的茧,自此后,我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我费尽心力来到这裏,只为赴你之约,但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来了,我亲爱的遇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