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如果可以,我希望有一块神奇的橡皮擦,</small>
<small>它能擦掉所有关于他的记忆,</small>
<small>无论快乐和伤悲。</small>
我再次见到那个男人时,是高考结束后的一个上午。
咖啡店在打开大门营业之前需要做一次整体清洁,哪怕昨晚打扫得再干净都要重新做一遍。
我拿着抹布穿梭在咖啡店的桌子之间,喷上去污剂之后,仔细地把每一张桌子的边边角角都擦拭干净。店长是个有强迫症的女人,每次打扫完,她都要仔细地从各个角度都检查一遍,确认桌子上没有脏污之后,才会给我一个微笑,告诉我,可以挂上“open”的牌子了。
在她微笑时,我总会恍惚地以为自己看到了长着恶魔角的天使。有时候我很想指责一下她的吹毛求疵,但一想到“顶撞上司,扣五十”这句话,就没有了底气,只能把桌子一遍又一遍地擦到她满意的程度。
我直起腰来,脑子突然空白一片,踉跄下,大腿撞在桌角,剧烈的疼痛让我的意识回归,才记起,为了这份工作,我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好好睡一个觉了。
即便如此,赚的钱距离高额学费还差了一大截。
“发什么呆呢?快点整理下衣服,准备迎接顾客。”
“哦,好。”我整理好衣服站在门口,门口的铃铛清脆地响起,我弯腰致礼,“欢迎光临,请……”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在自己面前站住时,我所有要说出口的话都被迫咽回了肚子里。
我曾以为我可以冷静地面对这个男人,就当是面对一个陌生人抑或是一个可以谈交易的甲方,可当他真正站在我面前时,心上的那堵墙却在一点点龟裂,我似乎都能听到碎裂的声音。
明明是我约的他,见到时,我却脸色苍白得像是受到了巨大惊吓一般。
就在这样近似静止的时间里,我像是一个呆傻的木偶,愣愣地站在原地,内心暴风骤雨,任凭理智狠狠地鞭笞,却无法挪动一步。
“寸知微,你在干什么?您好,请随便坐,我马上为您点餐。”店长慌忙走过来瞪了我一眼,笑眯眯地看着男人说。
“店长,这是我认识的人,我可以请半个小时假吗?”我摘下围裙,还没等店长点头,便拉着男人到一个角落里坐下。
触碰到他西装的那一刻,我的心瞬间有些酸楚。
这曾是我多年前紧紧握着的手臂,这曾有我觉得世界上最温暖最安全的力量。
而现在,所有的温度都带着疏离跟隔阂。
原来,所谓血浓于水也会因为心境的转变从而沧海桑田。
所以,当他坐在我的面前,我有一秒的怔忡,看着他冒出的白发,以及细小的皱纹,我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可以跟小时候一样,像个无知可爱的小姑娘,在他的大腿或者怀里嬉闹撒娇。
可眼神落在他左手上时,我几乎瞬间清醒过来,用一种冷漠的姿态面对眼前的人。
“知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些讨好的意味。
我抬头看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我问他:“我过得好不好,对你来说重要吗?要是重要的话,这句话不应该早在三年前就问吗?”
听见我这话,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受伤甚至落寞。
我的心裏产生一种很奇特的报复胜利感,回想高中三年,那么脆弱胆小的我,像是一个刺猬一般,忍受着各种悲伤和冷漠独自活着,努力让自己变得麻木,让自己变得无坚不摧。那些年我张牙舞爪、打架斗殴,活脱脱把自己变成别人眼里的不良少女,只不过是想要假扮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皮囊罢了……
所以,我应该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微笑着说,不好,还是说,很好?
“对不起。”男人低下头,佝偻着身体,声音带着些许哽咽,再抬头时,眼眶微红。因为这神情,他的模样瞬间似乎又老了好几岁。
上一次见到这个男人这副模样是什么时候呢?
思绪飘到遥远的从前,还是三年前吧……
正是中考那年,为了考试,我每晚忍受着睡眠不足挑灯夜读,也就在那个时候,他跟妈妈大吵了一架之后摔门离开。
那些激烈的情绪宣泄,那些不堪入耳的语句,对于当时的我而言,不过是日常的小小插曲罢了。
在我的记忆里,吵架已经是他们近几年的相处日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眉眼之间都是亲密和爱意的他们,面对彼此的时候,变成了相识不见,恶语相向再到大打出手。
他曾无数次摔门离开,那一次,我和妈妈都以为,这次也一定会和之前的很多次那样,过了几个小时之后他就会回来,然后阴沉着脸一段时间之后恢复正常。
可这一次我们都想错了,几天之后,他回来了,却只有一句冰冷而决绝的话语——
“我们离婚吧……”
短短五个字,让一个本来风雨飘摇的家瞬间瓦解。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要强的妈妈,哭得像个小孩,她不断地承认着错误,不断用很可怜的姿态祈求着最后一次相处的机会。
当时的我害怕极了,也跟着妈妈一起,哀求着挽留着。
从小到大他都是最疼爱我的,曾几何时,他也把我放在肩头招摇过市,也曾在谈及他的女儿时,眼神里散发着骄傲的光芒。
于是我想,哪怕是仗着这样的疼爱,他也不会舍得离我而去的。
可是,最后他还是在领完离婚证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妈妈开始以泪洗面,而我,因为遭受了这样的打击,中考失利,最后只进了一个不入流的高中。我曾试图去改变妈妈,哪怕她的心裏对他都是恨,也不要每天都这样抑郁地活着,但最终……我还是失败了,一次放学回家后,我看到了她已经冰凉的身体,还有脸上清晰的泪痕。
“知微啊,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我能帮的一定帮你。”
“还这么小就没了妈妈,真让人心疼。”
“好孩子,别难过,以后的路还长,你好好的啊,不要像你妈妈这么傻。”
…………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任何的安慰在真实的心痛跟崩溃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脆弱无力。
那一刻,我需要的不是无用的安慰,我只是希望再看到她一眼。
哪怕我曾经在心裏,鄙夷过她,愤恨过她,甚至嫌恶过她。
那一刻,我内心清楚地明白,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永远地离我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