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千字100元(1 / 2)

小镇做题家 赵熙之 2627 字 5个月前

译者不需要认识作者。

多数时候连沟通也无必要。

译者通过文字揣摩作者的创造,基于个人理解与偏好,用一种全新的语言传译作者的表达。最终的结果,作者往往也不会看到,或者说,即便拿到区别于原语种的外文样书,即便读得懂外文,原作者也很难体会母语读者面对这个崭新文字时的感受。

表达的宿命就是遭遇误解,中间再闯进来一名译者,被误解的概率简直陡升——译作是叠加了两次表达的高风险物种。

译事三难,即信,达,雅<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译事三难,即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引自严复《天演论译例言》。"/>。

王子舟很清楚自己的水平——只是追求准确,就已经很费劲了。

她未必没有更高的追求,但用明显高于自身当前能力的要求来强迫自己,看起来好像“很求上进”,其实是一种贪心。

贪心会把创作者拖进地狱。

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因为不满意。

“我想写成的”与“我能写出的”,永远不是同一种东西。

这对译者同样适用。

王子舟现在就很贪心。

快一周了,她也没有做完这份两千字的试译。

试译稿是从《小游园-I》中摘出来的,和三年后的《小游园-III》比,能看出作者文风的微妙变化。《小游园-III》是相对更成熟的作品,《小游园-I》当中则有非常明显的探索痕迹——好像作者自己也不太清楚到底要怎么写,凭借直觉和一种古怪的偏好就这样写下来了,就是这种“不确定感”,让译者苦恼。

王子舟高中就开始学日语,虽然她自觉有一些学语言的天分,但日语到底不是她的母语,她在日本生活的时间与经验也很有限——将日语转换成母语文字,因为最终的输出是母语,只需要理解日语内容,仰仗多年的母语使用经验将其本地化就好;反过来,将母语文字转为日语,因涉及到了非母语的应用问题,难度大大增加。

理解与应用,是两个层级。

许多人看得懂非母语着作,但很难用非母语写作,就是垮在了应用上。

王子舟过去做中译日,从没碰过小说这个体裁。

她给博物馆做展览翻译,给杂志做访谈翻译,甚至还帮人翻译过传记,但它们的共性是文字风格并不强烈,在翻译的过程中,王子舟从没有为风格和调性发过愁——

小说不同。

文绉绉的志怪小说如果翻译成轻小说风格,很要命。

抛开大量的专有名词不谈,《小游园-I》最大的问题是半文不白。它明明讲的是一个发生在现代都市里的故事,叙述风格却与时代背景严重错位,除此以外,故事中90%的角色都呈现出一种难以捉摸的不稳定性——角色与不同的角色对话时,甚至也使用不同时代风格的语言。

在更换表达语种的过程中,如何精确保留原文中这种故意的错位,让她非常恼火,以至于完全进入到一种非理性的状态里,甚至想要隔着萤幕杀掉作者——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这个周五,她因为生理痛昏睡了一下午,起来的时候天快黑了。夏季昏红的太阳压在天际线上,浮躁的气息四下升腾,屋子里却是冷的。

王子舟甚至坐在床上打了个哆嗦,随后关掉空调,起身开启了阳台门。

周身毛孔在燠热的空气里舒展,身体彷佛解冻了一样。

醒过来了。

她趴在栏杆上望向鸭川,隐约看到有人在钓鱼。

真是令人羡慕的悠闲。

王子舟忽然决定放过自己。

才两千字的段落,她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在这几天就给整本书的风格定调呢——区域性先做漂亮了,以此拿到专案,之后再细细琢磨不行吗?

勿求不可足之慾。

踩着截稿日,王子舟做完了试译。

她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包括注音、译注、标点,仔细得堪比高考交卷。

邮件发出去之后,王子舟觉得能拿到这个专案的可能性只有五成。

尽管对方给的报价这么低,在这个价格区间的非母语译员里,她的能力也许可以排进前20%,但她没有那么大的把握。

有一种自信称作“心裏有数”——从小学到高中,无论考试、比赛、干部选拔、评优……就算最终结果还未發表,她也不会为此胡乱担心,因为觉得那百分百就该是自己的——大概是一种优势心理吧,潜意识里认为其他人太菜了,也没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所以笃定。

但这种优势在离开那个小镇、进入J大之后,变得不那么明显,王子舟经历过仰望别人的巨大落差之后,心态也变得保守谨慎。

曾经的优势,反而成了一段必须淡忘的经历。

如果你还停留在过去的语境中,只能说明你现在不行,王子舟是这样告诫自己的。

人的成长伴随着边界的触碰,摸不到边界的,只有小孩子。

只有小孩子会这么以为。

十八岁之前,王子舟都是那个小孩子。

现在她已经不会说百分百的事了。

王子舟第一次为结果忐忑,是在高考结束、还没放榜的那个夏天。

考完总觉得哪里不对,最后真的就是不对的。

她到现在都清晰记得那一年的语文作文题,分别引了丰子恺、赫胥黎、菲尔丁的三句话,让结合上述材料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

王子舟写完才觉得自己好像离题了。

好在那年数学卷看着简单但坑巨多,不少人最后的成绩远低于估下来的分数,王子舟小心翼翼避开了所有的坑,反而拿到了她高中三年来最好的数学成绩,加上理综和外语考得不错,自选模组也拿到了满分,其实总分和预期比也没有差很多。

班主任说她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王子舟却觉得那只是天赐的侥幸。

不太熟的远亲长辈听说放榜了,打电话过来表示关心,一问总分,再问重本线,便说:王子舟发挥得不错嘛!

她爸妈就在电话里说:发挥得不好,语文考砸掉了,可惜了!

没什么好可惜的。

人总是因为结果达不到预期而觉得可惜,但预期只是预期,剩下的部分就是留给人不安的悬疑内容,谜底不可能总被猜中,无论它亮出来什么,都只能接受而已。

父母的可惜,只是虚荣。

对面的亲戚又说:还可以的嘛!上Z大总是没有问题的,王子舟来杭州的话到我家吃饭呀!

王子舟不喜欢杭州——

因为那些发达亲戚。

最后一路北上,去了江苏。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去到省外。

对一个浙南人来说,江苏是毫无疑问的北方。

在那座介于苏南和苏北之间的江苏城市里,王子舟接二连三地开始遭遇那种“为结果而忐忑”的时刻——考证等分、优本专案的选拔、面试诸如此类。

一到这种时刻,她就会在梦里与那道作文题重逢。

“丰子恺:孩子的眼光是直线的,不会转弯。”

“赫胥黎:为什么人类的年龄在延长,而少男少女的心灵却在提前硬化?”

“菲尔丁:世界正在失去伟大的孩提王国,一旦失去这一王国,那就是真正的沉沦。”<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以上均引自2013年浙江省高考语文试卷。"/>

那道有关童心、有关纯真、有关成长、有关成人世界的题目所要传达的,与她在考场上对题目理解的偏差,彷佛形成了一种预判和隐喻——少年时代关于未来的预期,对应到现实本身,注定离题。

于是她不断地反刍那道题目。

现在她又做起那个梦。

在交了试译稿等待答覆的日子里。

只要做了这个梦,第二天的心情就会变差。于是接连几天,王子舟都没有独自待在家,而是一反常态,带上电脑去学校研究室里坐着。

也挺好,这样可以省下家里的空调费。

不做稿的日子,她就写论文,不然就去文学研究科的图书馆找资料,晚上和博士学姐一起去百万遍<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地点名,位于京都知恩寺附近,百万遍为“知恩寺”赐号,即诵经念佛百万遍之意。"/>吃饭。回到家实在不想碰论文了,就翻开新买的书来看。偶尔碰到觉得有意思的书,她会主动写书评、做试译片段,发给国内合作过的出版公司编辑当作选题参考。

当然,参考大多数时候是不会被采纳的,就算碰巧编辑也很喜欢,还会遇到各种不可抗力——版权拿不到啦,题材不适合啦,等等。

经历过几次“快要成、但没成”的打击后,王子舟反而看开了——既可以读喜欢的书,又可以做翻译训练,还能在编辑面前刷好感,放平心态,等待那个偶然降临就好了嘛。

为了躲避“忐忑不安”,名为“降低预期”的来客,自那个夏天起以保镖的身份住进了王子舟的营地。

好霸道的露营客,老是看到它紮在那里的帐篷。

刺眼得很。

这家伙凭什么打着保护我的名义扎营在此?!